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年轻时的魁梧已然变得有些驼背,头发稀疏花白,满脸的皱纹镶满了络腮胡子,父亲真的老了,我有些不舍不甘。
思绪回到儿时的记事起,父亲就特别能干活。早早起来,披星戴月而归。没有任何一技之长,一生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便是炎热的夏天中午,别人都休憩了,父亲仍是挥汗如雨在田地里劳作,总是披一条旧旧的破毛巾挂在脖子上,拭汗如雨。那时父亲不知什么是累,只知要养活这一大家子。
我们兄弟姐妹5人,连奶奶及母亲,还有父亲,一共就有8人,但一家的担子全部压在父亲一人的身上。那时父亲与母亲挣了一年的工分,临过年时仍不够一家人吃,还欠了生产队的,但父亲已经尽了一切努力,甚至早早的让大哥辍学回家放牛,可以挣可怜的一点点工分。那时大哥甚至还拽不动牛,偷吃了庄稼,还要被倒扣工分,听后来的母亲讲,父亲生气时把大哥倒吊在树上打,母亲只能在一旁伤心地哭,不敢救下大哥。
年轻时的父亲脾气特别暴躁。我们兄弟姐妹为此也挨了不少父亲的打骂。记得小时家里条件很不好,天天都是就着咸菜,难得一见的一两个新鲜蔬菜是我们儿时的期盼。那时最希望的期待就是家里来了亲戚,母亲就会张罗做一些有份量的菜,如蛋皮汤,小炒肉等,很鲜鲜很有诱惑,那时我就会死死地盯着它而小心翼翼的就着碗里的饭吃。但父亲总看不惯我们的这些,先是眼色或桌子底下用脚碰我们来示意,但约束不了我们对它的诱惑。最后冷不丁的父亲把筷子头迅速反转没有任何征兆地重重敲打在我们头上,立即一个大大的血包肿块出现了,那一种痛啊刻骨铭心,让我痛彻心扉,自然没法再吃了,只能捂头哇哇大哭。每见此,母亲只能含泪把我抱在一边,强忍着哄我。母亲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那时的生活太过艰难了,父亲也要维护过日子招待好客人的尊严,所以只能如此吧。
我对父亲的脾气不好印象深刻还在上高中时的一件小事记起。那一年放暑假,读书的生涯在学生时代是比较苦逼的,晚自习后到第二天的早自习睡眠也只有6个小时左右,所以放暑假是我们难得可以早上多睡一会的好机会,不巧那天是农忙双抢后很累,又遇上家里要打谷了,因为稻场紧俏,都是相互约好,早上是我家,中午或下午是别人家。所以天还没亮,父亲就带了母亲及二哥、二姐先去了稻场先铺好稻子,再用牛拉石滚碾压稻子,把稻穗从秸秆上碾压下来。由于那时的都没有机械化,都是用牛耕田的,所以双抢那会儿牛同人一样,特别的劳累,且一般都是两三家共用一条牛,也是那时大家共有的最大财产。所以父亲也是想让家里老牛多休息一下,临去稻场时,喊了一下朦朦胧胧睡觉中的我,告诉我等天亮时把牛牵到稻场碾压稻谷去,我在半睡半醒中也应答父亲说好的。
然而,当我睡去时,我忘记了时间,可能也是太犯困了。父亲弄好稻谷,左等右等也不见我牵牛来稻场,就气急败坏地赶回了家,大喊大叫地叫醒了我。我知道坏事了,急急地起来要穿过老厢房时,与父亲迎面撞上。只见父亲青筋爆起,牙齿咬着舌头,一脸凶相且特别生气地随手抄起一根带耙子的粗棍子如雨落般打在我的大腿间。我没见到父亲发如此大的火,吓得到处躲闪及嚎啕大哭,又惊又怕,因为父亲打我们向来不会手下留情。好在那时大哥成家了,与我们仍住在一起,他刚好在家,闻声赶了过来,迅速从父亲的手中接下粗耙子,隔开了父亲,很生气地对父亲说,你这样打老三,会打死他的。他一个学生娃,怎么经得起你这样打?父亲然后头也不回地又赶去了稻场,我也赶紧止住了哭,一撇一拐地牵着牛去了稻场。
多年后我工作成了家,把父亲接到我深圳的家里,给我带孩子。有一天我们父子坐在沙发上聊着天,我就忽然想到这个事,就问父亲为何当时那么狠打我,一点也不手下留情。父亲憨厚地带点尴尬地说,那时没办法,别人家也在等,误了这个,后面一时轮不上的。父亲没有大道理,我为了化解一下父亲的不适,我想了一下认真对父亲说,爸,我知道你这么打我是不对的,但你知道吗,我特别感谢你,人家常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成材。如果不是你常这样教育我,我可能也没有今天,我打内心里,还是非常感谢你的,爸爸。
时光的记忆又拉回儿时,我自认为没有快乐的童年,是因为我儿时的记忆满满都是劳动,打记事起,我每天早上就要用耙捡全村的散养猪粪当肥料,要捡满满一笎子猪粪,还要放在父亲回家一眼看得到的地方,我才能安心地吃一顿早饭,不然,父亲的责打随时会降临在我身上,而同龄的小伙伴都是快快乐乐地玩耍。只要是寒假或暑假,我都是在和父母哥姐一起在挑屋场,要不就到田地里扯草,没完没了地干活,让我小时挺怨恨父亲的,一生只会劳作,让我们全家都是。那时特别希望老天下雨,这样我就可以有短暂的休息。但小时的勤奋让我长大后都保持着一种特别能吃苦特别勤奋,让我也这样拥有了现在的一切。
我在家里排行老幺,所以相比较于哥哥姐姐们,我要幸运得多,也多读了一些书。小时的我,也是极其顽劣,读书只是一般,并无突出之处。那时农村最大的日常娱乐是看电视,且特别稀罕的玩意在我们那个时代。那时的小学只有五年级,我也是那年住校半就读,白天还是回家吃饭,晚上在学校吃,还要晚自习。我是属于不安分学习的那一类,总是在别人上晚自习时,我们几个调皮蛋从破烂的教室窗户翻出去,跑到人家院子里看游本昌主演的济公,那时精神极其匮乏的年代,济公的诙谐行善给了我们童年极大的乐趣。然后稀里糊涂地小考后,我居然考了第一名,让我那时的国喜老师愣是对我刮目相看了很久。
父亲没指望我多读书,甚至以为我能把小学读完就很不错了。然后明确让我不要再读,在家帮忙做农活,毕竟那时我也不小,约莫13岁的样子,我读书很晚,因为穷,8-9岁才上小学。如果小考我考得不怎么样,或许我就真的放弃了读书,但冥冥中或许我不舍得,所以那个暑假我做得特别卖力,也是想借此来打动我父亲让我继续念书吧。
眼看着开学的日期临近,父亲没有一点让我再读下去的念头。我只好找到母亲,哭哭啼啼地央求母亲说服父亲让我读书。母亲也心疼我,大着胆子同父亲说,孩子还小,成绩也这么好。其他四个都没读书了,都是劳力。现在不缺老三这个,想想法子,让他再多读几年书吧。父亲吧嗒吧嗒的地吸着旱烟,想了许久,最终看我母亲求及我哭哭啼啼的份上,答应让我再读读,我开心坏了。
上初中需要缴纳的学费与小学比起来,不是一个量级。我记得上小学才几元钱,临期末了还能每人倒找几毛或更多给我们当零花钱花,很开心。初中的学费确实一下子就要缴纳50-60元,这对我们这个穷的家庭,不啻是一笔很大的数字。所以难怪父亲的发愁不让我读的原因。离上学很近了,我只能干着急。忽然有一天父亲忙碌了一整天,机器碾了两蛇皮袋的大米,米糠剥离出来要喂养家里的猪。晚上父亲对我说,明天早点起,我们上蕲州镇上卖米筹学费去吧,听到父亲这番话,我悬着一颗要读书的心终于落地了。
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父亲已经提前把米袋都扎好口子了,扁担也穿在两头系好的绳子眼中。父亲告诉我,前一天就称了一下,两袋米有150斤呢,每斤约3毛多点,差不多可以凑50元左右的学费了,那时家里的大米还不怎么够吃。我跟着父亲,父亲挑着这两袋大米,顶着星星与月亮近五更天就出发了。
父亲的脚其实是不方便的,不幸遗传了我爷爷的痛脚,老家管这种病为冬瓜脚,是烂的很深很大块那种,有时可以看到里面的筋及骨的。听母亲说,爷爷去世时,里面可以看到很多的蛆蛆在爬,想想也挺恐怖。父亲那时还没有这么严重,但没太多的钱诊治,父亲最简单时,只是用家里的盐泡水,清洗一下伤口,然后就用反复使用过洗好的纱布包扎伤口。最近与武汉做媒体的老同学联系时,他找医生确认了一下,大体这种病叫静脉曲张。
离最近的坝子车站是菩提坝,一个很小的商业集散地,要想去镇子赶集,就必须从这个坝子上车才能到镇子上。即便是这样,从老家到菩提坝也有5里左右的路程,父亲就是这样挑着这150斤大米一步一步走到坝子上的。我只能跟着父亲,什么也做不了。
到了镇上时,太阳也才刚出来没多久。那时我几乎没去过镇子,感觉好大好鲜鲜好热闹啊。父亲找了一排都是卖米的空地,把袋子解开,静等看上要买米的主顾。经过几个人的讨价还价,以及父亲了解的米价行情,没多久就卖掉了。然后父亲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赶回家吃早饭。父亲把钱篡得紧紧的放进内衣口袋,只拿了很少的零钱出来准备搭车回去。经过路边一个卖苹果的小商贩前,父亲停了下来,我看到一堆整齐的青里
透红的苹果,傍边是一个篾筐子,盛着半筐子烂了一小半或一半的苹果。父亲问,烂苹果卖吗?小贩说,你要的话,5毛钱全给你。父亲二话不说,也没有还价,给了小贩5毛钱后,就把半筐子烂了的苹果一股脑全倒进先前装米的蛇皮袋子里。然后父亲挑了一个不怎么烂透的苹果,用随身带来的镰刀直接把烂的部分削掉,洗也没洗,递给我让给我吃,我说不吃。父亲也没多说,就自顾自地一边走一边吃了起来。我知道父亲以前很少吃,所以难得有这样,再加上父亲挑了那么远那么重的担子,他真的是累了,也饿了。多年后这一幕永远也没法忘掉,一直牢牢地像烙印印在我脑海里。
随着父亲年岁的增长,我也慢慢地长大。大学毕业后,父亲就真正地老了,白头发开始有了,而我也开始有了家,成家立业并在2007年大儿子降临了。有一年我同父亲有过这样的一番交谈,那时我明显感觉到父亲的谦卑,我们聊起了工作,那时我就想要创业,我对父亲说,我现在给企业打工,我给他养了一只鸡,他只给我一个蛋。后面我慢慢给公司养了一头奶牛,他可能只给我一杯牛奶而已,我说我有点不满足。父亲说,还是打工吧,至少稳当,知足就行吧。而那时我就不满足于打工,如果拿父亲那时的话看现在的自己,我应该很幸福,不折腾的话,我应该一定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及好父亲的。但时光穿越不到过去,只能感叹父亲的小富即安也并没有什么过错的。
由于工作原因,还房贷的压力比较大。大儿子出生不到8个月,我就让老婆把儿子送到老家让父母亲带,母亲也含辛茹苦地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带到了近三岁,儿子小时很乖巧也特别讨人喜爱,父亲有时把他带到地里干活时,他就在一旁捣乱,儿子没吃完的饭,父亲总不舍得丢掉,慢慢把它吃完。父亲很喜欢我大儿子,也与这个孙子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等到我要把他孙子带到深圳读幼儿园时,父亲有些落寞,孩子上学没几天,当我打电话给父亲时,让儿子也叫爷爷,父亲停了停有些哽咽,告诉我说他想他的孙子。母亲也告诉我,儿子刚去深圳的那几天,我父亲六神无主,天天想他的孙子想得哭。我有些难受,我知道父亲把我儿子当成他的牵挂与寄托。带走了儿子,也带走了父亲的魂儿。
父亲的这一生比较坚强,直到今天,我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哭是大哥2002年因误吃了朋友家贺屋的药酒,抢救太晚而离开我们,大哥走那年刚好39岁,父亲那年59岁。人生三大不幸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活生生降临在父亲身上。那时的大哥很孝顺,每次从县城回家总不忘给父亲带烟回来抽,父亲也只好这一口,随着大哥的离去,父亲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因在杭州,没赶上送大哥一程,但在头七回来,父亲带着我与二哥,来到后山上,给大哥烧了灵屋、纸钱等,一边烧一边数落我的大哥,说他不听话,不应该乱喝酒,不应该丢下一切,让家不像家,父母的苦不知等等。然后父亲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出来。我听了非常难受,告诉自己这一生不爱酒,为了父亲。
经过这场打击,父亲老得越来越快了。今年父亲已经75岁了,我知道父亲要离开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到今天我们日子都慢慢好过了,仍然没有好好花钱治好父亲的痛脚,这是我一生的痛。最近二姐带着父亲终于去了省中医院好好看一下脚,并有感于武汉老同学的帮忙,特发此文,写给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