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留下一座座土堡。听村子里年长的大人们说,那些土堡是抗日战争时期,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为躲避战乱而渐渐兴起的,有“七十二堡”的享誉,现在大部分早已荒废了。那些土堡里曾经住着的人们,如今散落到了祖国的各个地方,也许一些有着那段特殊记忆的老人也相继离世了。偶尔,也会从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口里探知只言片语的消息,比如谁谁做了哪个地方的大官了、谁谁发了一笔横财,这些只言片语就能被村里人拼凑起非常多的信息量,也成了每次的新年村会最乐见的谈资。
土堡里的一座“罗家桥”也被作为文化遗迹,列为县里重点保护的抗战文化遗产,省里当时来了一位副省长亲自授牌,怕是村里近几代人最荣耀的事了。
土堡挨连的马迹垅山,有一段不寻常的来历。相传一位骑马的修仙道人经过此处,功德圆满后,为留些念想,临升天时,就牵上他的坐骑在道场上踩踏了一个大脚印,瞬间风雨交加,那踩踏处形成了一座形如马脚印的山峰。
山脚下离隔较近的一村子是金姓人家了,金家村在当地可称谓上当地的大家族。整个县里有“金圣史蔡”的说法,祖祖辈辈相传这四大家族在清末时期得到过京里大人的垂爱,都有联姻连亲的往来之旧,只是在战乱时期四处流散,渐渐没落了。金家仍是大家族,旧有的习俗和做法依旧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四大家族相对于其他村子比起来,还是有当年威福的影子。四大家族互请戏班子唱戏在当地看来,是最奢侈也最羡慕的场景了。
每年逢年过节或香火旺盛之际,那些联姻的宗亲们就会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敬拜“土地公公”、到各家串串门、礼拜宗祠,这一套规矩虽然繁琐,村里的年轻人也有过私下抱怨,但都被村里有辈分的老人给顶回去了,之后,没有人再提出要剪简这一套礼规。
对于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最热闹的莫过于正月十四日那一天了。这一天在当地的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回门日”,有的说是“纳福日”,有一点相同的是,这一天各家早早准备好“晚福宴”,到了傍晚之时,各家去各家吃酒,这时候最热闹最欢喜的就是村里的小孩了。全村灯火通明,载歌载舞,就连平日里有宿怨的老孙头和“木朵佬”也互通吃请。这一天晚饭大有讲究,起先,大年初一的舞龙队到各家串串门,吹唢打鼓,爆竹声响彻云天;然后族里最年长的人带头吃请,各家不能先开吃,不能乱了长幼有序的规矩。老人们熬不得夜的,吃了半晌就各自散去,回家睡去了。小年轻们坐得住,吃到公鸡打鸣的清晨时分,还觉得热闹犹意未然。
春节里,是村子的老少一年中难得相处在一起的日子,也是讨论村族大事的最好时机。比如,这一年村族大会讨论土地交割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其实这件事早在村子议论开了,各家的田地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这家的田连着那家的地,那家的地连着老孙头的水,这事搁在上世纪年代家族里和和睦睦的,倒也没什么大碍。现在不同了,村子里大部分常住人口都是年轻人,还有些从外地进来的上门女婿。年轻人争强好胜,谁也不让谁,平素里少不得弄下口角。既然已经提到了明面上,重新分田分地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开会还要尊重长者的意见。即使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也不敢忤逆长辈,更不敢做出欺族瞒宗的天大事儿。
重新分田首要因素就是水利问题,这话题在村里讳莫如深,就连村里有辈分有知识的老秀才也避谈这类子话。村子里的水源来自土堡附近有“小水帘洞”之称的山洞里,山洞天然形成,像刀劈了一样,山上的岩缝流出一汨水源,清澈可口。全村几代人包括后来抗战避难的人们都靠着这一汪清泉养育滋养着。分田就意味着要分水源,老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谁要动水源,就等于在动祖宗根基。虽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们提出要重新分田,但谁也不想提出要分水源,也不想自己背负着擅动祖宗根基的大罪名。就这样,重新分田的事在族里大会上提出来了,因为涉及到水源,此事也就搁置了一段时间。
这期间,村子出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有一位神秘人物要来村里,虽未透漏身份,族长带着大伙儿早早地打扫了道路,大凡有点脑筋的人就晓得,许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来了,要不得谁也没有打扫道路的习惯,除了除夕那天。果不其然,县长陪同一个穿着红军装束的人,后面跟着一大堆西装革履的随从。先和族长寒暄了几句,依照村里的规矩拜了土地公堂和金氏宗祠。之后,就直奔往大山土堡的方向去了。一大波人浩浩荡荡回来时,那个红军装束的人的脸上明显有一道泪痕。又与族长低语了几句,坐上一辆黑色的大面包车扬长而去。那群人离开的第二天,宗祠的捐赠榜上排行首位出了一个新的名字,捐了整整十万,这笔钱在当地看来是个大手笔。而对于那群人,村里不明就里的青年心存疑问,但谁也不敢多一句。谁不清楚族长的嘴向来密不透风,从不说长嚼短,恐怕也是他这么大年龄还能保族长威严的原因了。
开春季节,农耕的节气到了,一连十几天艳阳高照。春耕最恼人的便是缺水。村子里就这一条水源,用的喝的都在那里,而田连着田,自然免不了有点纷争。开始也还能控制住局面,大不了各家让着,来个先来后到、近先远后的规矩。长期下去,下游的人就越觉得吃亏了,竟然闹出刑案来,族长好说歹说才让涉事两家平息。
村里的老人们觉得“祸不及后代”,既然已经闹出事儿来了,老人们年纪大了,就不该留下“火种”给下一代。等到下一年的年会上老人们主动提出重新分田,重新分水。说干就干,要分水源,意味着要砸开山洞,从源头上分流。小年轻们带着斧头进山了,没过几天,水源就分成了七八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分好流的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大雨一连下了几天。等雨稍稍停了一些,族长冒着雨去了山洞,回来时族长步履跌跌撞撞,一个劲地念叨:完了,完了......
全村人赶过去山洞,全都傻眼了。泉水因着动了水脉又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爆发泥石流,变得浑浊了。几座土堡坐落在山洞的上方,也跟着坍塌了。
土地纠纷交割清楚的事稍稍落定,有人就动起了歪心思,打起了分土堡的主意。分土堡的事儿被族长知道后,气得当场吐血,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了。分土堡的事没有让族长和村里的老人们知道就悄悄进行了,不知是谁调来一架推土机,轰隆隆地把所有的土堡推平了,夷为一片平地。
这事一下传得沸沸扬扬,炸开了锅。还是传到了躺在床上的族长耳里,族长突然从床上串起,朝着土堡的方向大喊一声:七十二堡,永不分家。之后,便昏厥在了地上。
血红色的斜阳映照在那扇巍巍颤颤的窗户上,一直延伸到了幽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