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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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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吾尔山的阳光

萨吾尔山的阳光

夜色已裹住远处的高楼,中山路上的车流挤成一条红色长龙。宣传部部长李峰在一份文件上习惯性地签上意见:请振翔同志阅,签完日期,他长舒一口气。办公室钥匙、机关食堂饭卡、出入证,他将这些物品码放整齐,随即拨了一个电话。都在这里了,他对办公室主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签字了,他在办公室主任平静的面部,并没有看到他期待的表情。我要和大家最后见个面。

同志们辛苦了,李峰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继续手头的工作。我和大家见一面,他原本想说,和大家见最后一面,但觉得不妥,临时改口。在部办公室,李峰扫视了一圈,眉头一皱,径直走到一级主任科员小王桌前,将杂乱无章的文件归集好,拍了拍小王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在宣传处,他与老处长重重地握了一番手,脸色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好了,好了,大家千万不要为我送行,现在吃饭可是要讲规矩的。

司机小李有些不舍,部长,我再送你一次。李峰立时收敛了笑容。他独自一人走出机关大院,回头一瞥,30层高的办公楼灯火通明。一阵冷风炊来,李峰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打了个冷战,他耸耸肩,像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普通路人,淹没在中山路昏暗的夜色里。

窗外漆黑一处。还是老时间,凌晨5点,李峰从痛苦的睡眠中挣扎醒来,打开电视机,他熟悉的13频道很快跳出来。哈尔滨冰雪旅游,冻梨;湖南,高速公路封闭,返乡客无望地堵在途中;新疆,几百名游客在喀纳斯景区遭遇暴雪;海南三亚,酒店客满,一房难求;俄罗斯声称击毁十余架乌军无人机,乌克兰方面声称击落俄军2架苏-30战机……播音员的嗓音有些细微的嘶哑,这一点,只有李峰能听出来。他将音量降了一格,又降了一格,播音员的声音飘忽不定,离他越来越远,李峰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再次醒来时,阳光已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中央。李峰扯开窗帘,让大片大片的阳光充满整个小卧室。这个时候的阳光,没有一丝暖意,如同节能灯发出的光亮。

还真能睡。杨老师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两只切成花瓣样的咸蛋,一碟涪陵榨菜,几片面包,两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李峰微微皱了皱眉,小杨,能不能弄得清淡些。

除了双休日,李峰很少在家用早餐。在机关食堂,鲜奶、豆浆、玉米粥、胡辣汤、牛肉面……素菜包、酱肉包、花卷、馒头……花色小菜、热炒,点头、招手、寒暄,早上好,部长,嗯,啊。李峰在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落座,这里临窗,有阳光直射,方便取食,面对餐厅的电视大屏,可以一面用餐,一面重复观看13频道滚动播出的新闻。

李峰优雅地将食物一样样送入口中,它们迅速在体内转化,钻入李峰饥饿的细胞。每个工作日,机关食堂的早餐都会激发起李峰新的工作动能。

平常,李峰很少正面打量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斑白的头发间掺杂着不多的黑发,腊黄的脸像是一团揉皱的餐巾纸,宽大的睡衣垮垮地罩在她身上,白底泛黄,印在上面的草莓仿佛已经变质。女人喝了两口粥,停下来,喘了口气。李峰心疼地说,杨老师,去买几件好一点的衣服。他将咬了一半的面包片放入盘中,叮嘱女人,待会别忘了吃药。

门厅处的时钟才指向九点。通常这个时候,李峰部长办公室门口已排成长队,各处室负责人等候汇报工作,友邻部局派员协调工作,下级宣传部门专程前来汇报。每天这个时候,部办公室一级主任科员小王会捧着厚厚一沓文件,送李部长签阅。如果大门紧锁,李峰部长上午必有重要会议,或者,在某地出差。

时间缓缓流淌着,像一瓶沙漏,李峰头一回面对这样的状况。他为自己沏了一杯红茶,走到落地窗前。这个位置,以往是杨老师的晒衣场。李峰觉得十分可惜,他开始谋划,将这里打造成一个休闲茶坊,安放一把藤制躺椅,或是沙滩椅。或者,直接将这个位置改造成日式榻榻米。李峰盘腿坐在落地窗前。这时候,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微微有了一些热度,像是李峰手中快要放凉的红茶。

宽大的落地窗充足地收集着阳光的能量,李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木地板“嘎嘎”作响。老李,能不能坐一会?杨老师在敞开式厨房里收拾刚买回来的小菜。李峰无奈地坐下,打开电视,13频道的滚动新闻没有新的内容插播。杨老师,报纸到了没有?没有,现在送报纸的,能两天送一次就不错了。可我们这是日报啊,送晚了谁看?都看手机,谁还看报纸啊,就你。你先看看昨天送来的那一沓吧。我要给邮局打电话,投诉他们。

他很快拨通了日报社叶总编的电话,半晌,电话那边才迟迟接起。叶总编吗?我李峰。啊,李部长好,有何指示?我现在连当天的报纸都看不上,你要好好管管你的发行部。好的,好的。李部长,您知道的,这怪不得我们。邮老大能给您送就不错了,机关那边都是我们特别要求的,要保证领导第一时间看到,这您是知道的。

李峰只好将隔日的报纸打开,快速浏览。一版:全国两会正在召开。李峰匆匆跳过,他突然感到,这样的时政新闻,离他越来越远。二版:某某种子协会成立。这也能上本地新闻,李峰不用想,叶总编一定在里面走私了。三版:团结奋进谱新篇。老掉牙的标题,放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四平八稳,就不能有点新意?四版:加快全民健康信息化建设。李峰记得,多年前就在讨论这个话题。五版是理论周刊,李峰从来不看,他以前常常指责日报社,最缺的就是理论。六版,还是理论,李峰愤然扔掉了报纸。那几个名字熟悉的伪理论家,深居在某某高校,常常拿着日报发表的理论文章,在微信群里四处转发。李峰顿时觉得,刚才不该给叶总编打电话。

宣传部上下都知道,报纸是李峰部长的命,每个工作日开始时,当天出版的报纸是他必不可少的早餐,每天早上八点,必须准时品味咀嚼。某日,当天的报纸没有准时摆放在案头,李峰大为不快,唤来办公室主任,立刻要将新聘收发员扫地出门。办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暗示,新来的收发员是振翔同志打招呼的。李峰问,我为什么不知道?我觉得这件事情不大,所以没有请示您,办公室主任想收回这句话,已经来不及。李峰冷冷一笑,你觉得?

杨老师招呼他吃午饭。李峰一看,还是老三样,炒过火候的上海青,硬棒棒的番茄炒蛋,几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飘在大白菜上面。刚才还叽里咕噜的肠胃,顿时没了响应。这时,他特别想念机关食堂的午餐。有一次,在电梯里遇见统战部蒋部长,怎么没见你去吃饭?哈哈,秘密。李峰疑惑地问,秘密?中午闭餐减肥,某某部长,某某局长,好几个都不吃了。但李峰做不到,且认为极不科学,老法里说,早上吃好,中午吃饱。李峰放下筷子,杨老师,能不能换点花样,改善改善伙食?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李峰眉头一皱,杨晓林同志,你就不能听一听群众的意见?

李峰懒懒地躺在竹制藤椅里,茶几上的红茶已经没了热气,阳光洒满他全身,一些倦意袭来。杨老师走过来,将一张机关专用信签纸甩给他。你看看,有人不是要改善伙食嘛。李峰嗖地一下从藤椅上直起身,戴上老花镜,专注地看那张信笺。你的板书还是那么清秀。几十年前,就是这手清秀的板书,深深吸引了报社记者李峰。那个写得一手好板书的乡村教师杨晓林,一年后成为他的妻子。

让我好好看看。李峰郑重其事地走到书房,拉开窗帘,房间里顿时敞亮了许多。他提笔在信笺上做了一些修改,习惯性地在右上角签下日期。李峰认真地说,要注意荤素搭配,多吃点菌类,如果把份量标上,买菜的时候你就可以更有数。杨老师接过菜单,心中冷笑,真把自己当盘菜呢。但她觉得这个办法倒是有用,一下子让李峰找回了当部长的感觉。

杨老师去小菜场,房间里空荡荡的。一坨乌云遮住了远处的太阳,客厅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李峰记得第一次去牧场采访也是一个多云的天气,低低的云层就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里有一个流动学校,牧民们赶着羊群到从夏牧场到冬牧场,学校的帐篷也随着不停地迁徙。杨晓林老师就在这支迁徙的队伍里。太阳很快从云层中钻出,这时候,安静了许久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李部长吗?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我是吕奉钢。啊,那个退休三年的宣传部副巡视员,李峰心中微微一动。退休后的吕副巡如同人间蒸发,宣传部所有的同事都不知他的去向,有说他回陕西老家盖房,有说他在丽江或是三亚,再有,说他在东南亚某地。李峰记得,在一次重要的会议上,一个陕西乡党领导,用乡音极重的普通话念出吕奉钢的名字,全场轰然大笑,只有乡党领导和吕奉钢蒙在鼓里。

很是想念老部长啊,吕奉钢在电话那头说。李峰突然也觉得有点想念吕奉钢了。这个转业干部,人很实在,就是不堪大任。一般的工作,他干得风生水起。一到关键时刻,他会主动而坚决地跑到领导办公室,领导,这活干不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干不了。因为干不了,吕奉钢在正处级非领导岗位上一待就是十年。宣传部那一年有个副巡指标,能干的同志正处级任职时间不够,放宽一点,就轮到了吕奉钢。李峰思忖了半天,将最关键的一票,投给了吕奉钢。

那就今天晚上,请老部长吃个便饭,叙叙旧?答不答应吕奉钢?要在以常,李峰断然不会答应,请李峰部长吃饭,至少要提前三天或是更长的时间预约。但今非昔比,李峰迟疑了片刻,装作十分爽快的样子答应了吕奉钢,并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杨老师,杨老师重重地将刚买回的小菜摔在厨房的案板上。

夜色早已降临。小菜馆隐在一个不知名小区的临街处,门头上的招牌“涵大便*店”息了一盏灯,隐去了一个字,让人猜不出究竟。李峰对了对吕奉钢发来的信息,确认就是“涵大便宜店”,才将信将疑地走进去。店堂里挤着七八张简易方桌,几盏昏暗的白炽灯悬在上方。进口处狭小的吧台迎面挂着风干咸鱼、咸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正忙着算账,浓浓的剁椒、泡菜味一阵阵扑面而来。吕奉钢在最里头的一张桌子正向他招手。

部长不要见怪,这样的小地方您恐怕不常来,但菜做的十分地道。土匪猪肝、萝卜干炒腊肉、泡椒鱼杂、岩巴鱼、长沙臭豆腐,还有必不可少的油炸花生米,都是李峰的最爱。这小子怪用心,李峰最初进店时的一丝不快一挥而去。

吕奉钢从一个用过无数次的外卖手提袋里掏出一瓶酒,您老人家鉴赏一下,这可是存了十年以上的五粮液,来,我先敬您一杯。李峰机械地与吕奉钢碰了下杯,绅士般点点头。这样简陋的场合确实让他吃惊。有一年,还是统战部副部长的蒋英明请他吃夜市烧烤,李峰极不情愿地去了,坐定,他婉转地说,蒋部长,像我们这样的人,至少应该找一个有屋顶的地方吃饭。“有屋顶的地方”一时在机关传为佳话。

三杯过后,吕奉钢试探性地打开话匣子。我当时走的很利索,谁也没有打招呼,到时间了,你不走,人家会烦你,你走了,谁也不会再记得你。吕奉钢自己喝了个满杯。

但我念得您的情,我那个副巡,全靠您说话。吕奉钢又倒了一个满杯,这次是敬李峰。没有不透风的墙,部务会酝酿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各个处室,自然也传到了吕奉钢的耳朵里。

有个领导,名字我就不说了,主动找到我,将这个信息告诉我,他好像还暗示,这个里面,他说了好多好话,屁都没有。吕奉钢很是气愤,他看到李峰没有制止或是责怪的意思,胆子愈发大了起来。您是个好人,是我的贵人。吕奉钢又满满地倒了一杯,我先干为敬,您慢慢喝。

陈年老酒早已把李峰的情绪调动起来。他完全放下了戒心。他主动端起一杯酒。啥都不用说,论年龄,我还要叫你一声哥,今天开始,什么部长、副巡全都ⅹⅹ不是,我们是兄弟。李峰带头一仰而尽。

他向吕奉刚说起最后离开宣传部办公室的情形。没有一个人请我吃饭,一个也没有。这帮鳖孙,真把我的话当真了。

李峰错过了清晨射入客厅的第一缕阳光,他觉得口干舌燥,头疼欲裂,这和他以往喝五粮液的状况完全不同。莫非,吕奉钢这家伙拿假酒糊弄我?他十分享受懒在床上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放松,这段时间郁集在他心中的所有不快,因为酒精的作用,突然散去了许多。

这时候,李峰觉得自己需要一杯浓茶。客厅里静悄悄,敞开式厨房里也没有杨老师的身影。李峰想,她一定又去菜市场了,但今天的菜单还没有让他审过,这个小杨,总喜欢自作主张。就像二年前,杨老师执意要买下威海一处海景房。那是她的家乡,李峰从未去过。借道出公差,李峰差不多走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但唯独与山东半岛无缘。杨老师当时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到一张海报,上面说,威海海景房,“一脚油门到海边”“面朝大海,在客厅看海喝茶,在楼下踏浪踩沙”。李峰也有些心动了。海报上还说,“地球上70%是海洋,但超过70%的人远离海洋“。李峰答应杨老师,退休后就去威海看海,他也想成为离海最近的人。

水刚刚烧开,刚准备沏茶,李峰忽然想起,杨老师小卧室的门好像关着呢。他急忙推开小卧室的门,杨老师脸色煞白,蜷缩在棉被里,一瓶速效救心丸躺在枕边。又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杨老师无力地摇摇头。李峰感到十分愧疚,因为工作,他很少关心杨老师的健康。有一次,杨老师嘱他买药,到了药店,导医问他,倍他乐克要什么剂量的?李峰想了片刻,只好打电话问杨老师,杨老师在电话那头没好气地回答,25毫克。

今天我去买菜。李峰胡乱将自己的上身塞进羽绒服,一顶加绒皮帽严严实实扣在头上。他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紧紧跟在几位拉手推车的老人后面。菜市场里热闹非凡,拥挤得如同三甲医院的门诊部。你给我选二斤好一点的排骨,李峰固作镇定,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哪个部位的排骨最好。到底选老豆腐还是嫩豆腐,李峰一时没了主意。他还选了两个中等个的土豆,一棵白菜。杨老师说,到了威海,可以天天吃海鲜,再也不用天天萝卜白菜土豆。但李峰觉得,萝卜白菜土豆有着无穷的变化,远比那些制作复杂的海鲜来得受用。

有二个摊位在卖灯笼对联,一款立体制作的“福“字,四角镶嵌了金色的小鲤鱼,十分喜庆,李峰心头一震,又要到农历新年了。他在厨房里折腾了半天,一不留神,早已过了午饭的饭点。杨老师拣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再用筷子夹了一块红晃晃的豆腐,刚放进嘴里便吐了出来;她没有勇气再去夹下一块土豆。这一会,她觉得和李峰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似乎有动静,李峰竖直了耳朵,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阳光无声无息地从窗外泻入。李峰轻轻拧开门,看到一只纸箱,上面印有一只可爱的小山羊。他将箱子拎进来,大声告诉杨老师,巴特尔来过了。

这个巴特尔,每次来都不照面,放下东西就走。有一次,让李峰在门口堵了个正着。他让巴特尔把那只冻得硬棒棒的大羊扛回去,巴特尔硬是不肯。李峰发愁地看着那只四肢舒展的山羊,那你还要送我一把斧头。巴特尔不解,随即哈哈大笑。下一次,临近年关,巴特尔送羊时,便把山羊大卸八块。再往后,巴特尔把山羊分割得更加精细,前腿、后腿、羊排、羊脖,还有一坨白花花的羊油。去年,山羊被机器切割成更小的单元,真空包装,装在礼品盒里。李峰听说,巴特尔家乡的绿色羊肉十分畅销,还卖到了北上广。

杨老师一言不发。李峰猛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将箱子扔在门外,对杨老师说,可能是我搞错了。巴特尔和他家乡的羊肉在李峰家里始终是一种禁忌。李峰不忍拒绝巴特尔的好意,但又不能让杨老师受到刺激。每次,巴特尔不远千里送来的羊肉,李峰只能瞒着杨老师,偷偷送给同事或是邻居。

除夕夜,窗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李峰拉上所有的窗帘,遮挡住窗外的烟花。13频道出现了春晚的画面,李峰急忙按了一下遥控器上的关机键。三道凉菜,三道热菜,三副碗筷,快十年了,李峰家的除夕夜没有一丝改变。那双碗筷是留给李小峰的。杨老师开始幽幽地哭泣,李峰忍了一会,你大点声吧。

两个人抱头痛哭。

李峰总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会渐渐淡忘。阳光穿透玻璃窗,穿过一切透明的物体。李峰有时候觉得,阳光也能进入他体内,将他内心深处那些阴暗潮湿的地方烘干,将那几处撕裂的创口慢慢缝合。

那一年李小峰刚刚参加完高考,杨老师想去萨尔布拉克乡,看一看她曾经任教的牧场学校。让李峰意料不及的是,这个李小峰,在牧民家里大口吃肉,大碗喝奶茶,很熟练地将酥油大勺大勺挖在碗中、抺在馕上。敏感的杨老师当时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多年以后,她一直后悔这次牧场之行。

萨尔布拉克乡派出所新入职民警李小峰向李峰致敬告别时,李峰大吃一惊。二年后,一场暴风雪袭击了萨尔布拉克乡包括它周边的牧场,气温降至零下39度。19岁的哈萨克牧人巴特尔负气从家中出走,还带着200多只羊。萨尔布拉克乡派出所接到救援命令,值班民警李小峰迅速出警。

李峰至今没有将李小峰最后的情形告诉杨老师。二天后,救援队在离冬牧场20多公里的一处山坡旁,先是发现一匹冻僵的红鬃马,还保持着攀爬的姿态,那是李小峰的坐骑。十余米外,发现了李小峰,厚厚的白雪将他全部覆盖。离李小峰不远处,一座背风的山坡后面,救援队找到了快要冻僵的年轻牧人巴特尔。依靠有限的放牧经验,巴特尔紧紧依偎着两只大绵羊,侥幸存活下来。那一年,李小峰25岁,宣传部副部长李峰51岁。

大年初一的鞭炮天色朦朦便开始炸响,彻底将李峰从没有热气的被窝里拽出来。他蹑手蹑脚走到杨老师卧室门外,听不到任何动静,他知道杨老师一定没睡踏实。等她起来,一定要告诉她,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就去威海。一向优柔寡断的李峰,在上级领导眼里,始终“沉稳、不武断、遇事考虑周详”,但这一次,李峰铁定了心。

过了正月,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清晨照进客厅的阳光也有了一些暖意。在温暖的阳光里,李峰罕见地看到了杨老师的笑容。客厅邻窗的地方,又变成了杨老师的晒衣场,她开始为威海之行做准备。几件陈旧的纯棉睡衣也被她翻了出来,李峰说,这些老古懂就不带了。杨老师说,你懂什么,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李峰想去看看几个老领导、老同事,提前打个招呼。他想,这一去威海,恐怕要很长时间。他本想打个电话,又一想,还是登门拜访显得用心一点。走到领导深居的小区门口,值勤武警战士目光十分警觉。李峰转了二圈,断了拜访的念头。毕竟隔了一层,好似隔了二重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是吕奉钢。这么巧?我正好路过,吕奉钢有些尴尬。李峰说,我也是路过。李峰犹豫了片刻,还是告诉了吕奉钢,我们要去威海了。吕奉钢连声说好,那可是个好地方,可以天天看海,还有新鲜的空气。真羡慕您啊,吕奉钢深深地吐了口气,早晚要毁在这糟糕的空气里。

李峰暗暗赞同。这时候,他觉得杨老师定居威海的想法十分正确,简直无比正确。徐志摩那两句著名的诗,突然跳入李峰的脑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李峰曾经拼了老命,从一家地市报社挤进大城市的省报,一晃已经20年。这时候,他只想快快地逃离这座大城市。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李峰和杨老师在家里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为了一件紫砂电陶炉,两人争论了半天。李峰坚持要将那具旧陶炉带上,杨老师强行要将它扔出包装箱。那具旧陶炉在宣传部伴随了李峰整整三年,溢出的茶汤自然干涸后包裹了整个炉面,通电后便会飘出淡淡的茶香。有时候,李峰在这具紫砂电陶炉上,总觉得能够看到宣传部的影子。拗不过杨老师,李峰只好作罢。客厅邻窗的地方一时拥挤不堪,有几个包装箱已经捆上了胶带,那里面都是杨老师钦定要带去威海的物品。

他们先要搭乘飞机到烟台,然后转乘火车。李峰每天都要在手机上关注“携程旅行”。这座城市直飞烟台的航班极少,机票也很少优惠,但李峰还是想拣两张便宜的机票。春暖花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而在威海,恐怕早已春暖花开,李峰猜想。

凌晨三点,李峰的手机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信息铃声。这个时间还有信息?李峰大感意外。他准确摸到了手机,是“携程旅行”发来的信息,直飞烟台的机票降价了,李峰迫不急待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杨老师。

在床上煎熬了许久,直到阳光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喷洒到羽绒被的表面,李峰还是没有听到客厅里的动静。这个时候,杨老师早该起身,准备去菜市场采购。他自作主张推开杨老师卧室的门,大声地说,该起床了,机票降价了。杨老师并没有答理他。李峰将窗帘拉开的那一瞬间,回头一看,感觉有些不对。

杨老师的一只手耷拉在床边,整个头扭曲在枕边,一瓶速效救心丸显然已经打开,黑色小药丸撒了满地。李峰扑上去,紧紧攥着杨老师的手,那只手已经没有一丝热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峰觉得嗓子眼里堵着一团污物,让他喘不过气。一只纸箱装了一半,还没有封口。那几只封口的纸箱上,细心的杨老师生怕快递公司搞错,用记号笔仔细地标注上“威海,杨“,字体依然那么秀丽飘逸。茶几上堆着几只吃剩的方便面桶,浅灰色地板砖上落了厚厚的灰,杂乱的脚印毫无疑问是李峰留下的。

阳光射进来时有些刺眼。李峰张开口,大口地喘气,那团积压许久的污物,突然滑落下去,与此同时,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名猛地跳将出来,萨吾尔山冬牧场。李峰知道,那是他要去的地方。

李峰记得,这个季节,正是萨吾尔山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的时节。巴特尔时而停下脚步不,在不远处等候李峰。山坡上大片大片裸露出褐色的岩石,李峰吃力地挪动着脚步,他懊恼地想,真不该穿皮鞋来。

巴特尔说,快到了。李峰回头看,山脚下缩小的帐篷上方,飘出几缕细细的炊烟。微风暖暖地迎面吹来,夹杂着青草、山花、马粪或是羊粪清涩的气味,浓烈的阳光从纯净的天空倾泻而下,像一杯甘醇的米酒,浇在李峰头上。

李小峰安静地躺在那儿。他向李峰致敬告别的画面从岁月的尽头快速走来,占据了李峰的视野。几只山羊安静地在李小峰身旁吃草,有两只绻卧在不远处的花草间,十分享受萨吾尔山的阳光。巴特尔说,它们经常会来,有时候一待就是几小时。他说,李峰从前爱极了这些大腹山羊。

“他知道后会很高兴的。“李峰的声音有些疲惫,”我见到他后会记得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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