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是梦
我本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刚毅女汉子。可是最近一把暖壶搅乱了我心。
一晃自己活了一些年头,有些物件一直陪伴我用了二三十年,对于现在年代物质并不匮乏的我们,有些老物件可以不用,偶然想起来只用一个季节,多半闲置,不用了找一个专门地儿,不碍手的放着,用的时候,顺手的牵出来。这些老物件已经是过时的模样,自然朴实如同家里的历史传物,从未想过要扔弃它,觉得家里原本就应该有它。
我有个铁暖壶,五六岁时妈买的,扁圆形像个南瓜,口用铜帽拧着,外面银亮银亮,几十年就是这个模样。儿时立冬过后三两天,天色尚早,妈烧一锅开水灌热水瓶暖壶。暖壶用布包了,放在被窝里暖床。下晚学,自己瑟瑟的钻进被窝抱住暖壶蜷缩在一起,一会儿小脸就红扑扑的睡着了。后来离开了家,暖壶遗放在我的床上,好多住院的亲戚友人借去暖床。自己也用上了电褥子。电褥子方便快捷,但是容易上燥火,还不安全。我就有电褥子引燃床垫烧然被子的历史,当时抱起杯子冲到院子,把被子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当时心头的那个沮丧就像一团黑烬,独自坐在飞烟的屋子抽泣。于是又拿来暖壶,我提着它去锅楼房打开水,引得学生好奇地问东问西。我的儿时的那张床再也找不见了而暖壶还在,暖壶在亲情还在。东西用久了总要留下印痕,证明此生你曾有过它。每晚临睡前,我仔细的把它用软布包了,不知怎么的还是把我的腿烫了一个黄豆大的水泡,至今留有乌紫瘢痕不肯消去。总以为它能陪我到头,可是就在那天,我把它放进柜子时,它推开柜门跌落在地,伤口从两个铁皮衔接的焊缝裂开。真没用了!心里立马空落落的。自己提着壶的尸体,一街一街找铁匠修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铁匠摇摇头说没办法修理。我难过的把它扔了,缘尽人物两散。心里感觉那是一劫,如物噎喉不得舒展。好长时间才把它忘了,可是如果遇到一个合适场景,磁场一激灵,关于暖壶的电视连续剧又开始播放。
父亲给我姊妹俩做了两把椅子,靠背上油画的是草原小姐妹,搬家时妹妹把它们都拿到了富平,后来又把我的那一把送还,我把它放在我宿舍里,坐它吃饭洗衣写作,它成了我的伴。
婆走了以后,留下一个民国时期柳编针线筐,浅肚敞口,已被岁月打磨成棕红色,然而依旧看起来精致优雅。婆在世的时候,时常坐在院子太阳底下纳鞋底,旁边放着它,里面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绕成圈的雪白雪白的麻,下面放着拧车。婆死后妹要拿走它,我暗自嘲笑:这个东西你也要?去年走亲,一进门就看见这个老物件摆放在婆的挂像下,我立时眼泪婆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久违的感动。仿佛婆久住这里,正坐在炕上缝制她的青布罩衫。活着的时候她不知道她的孙女家的门,死后在这千山外水长流的地方,我找到了她。这儿离那个我们小时候的家可是隔着万水千山,我隔着她三十年。
自家的老东西,都是庶民生活用品,比不了国宝中的艺术品。
二十多年前,曾在一处街巷的十字口遇一摊点挂卖五六张山水画,摊前冷落无人驻足,只有我一人久久站立不忍离去,我被作品感动得泪偷偷流。。画作着色最多为黛青,技中有法。我不知是不是赝品,也不知作者。真品也好,赝品也罢,我看到了高山流水,山路弯弯,茅檐低小。人生秋意尽显。作者貌似作山水画,却附无情之景物于有情之中,惹人懂离忧,懂韶华不为青年留。它巨大的悲凉令我荡气回肠。喜欢那种欲语已休 正说已止的隽永。只有生活经历积淀的人,才能做出此画。这种画适合懂得的人垂挂欣赏,否则落于馆室收藏,不便于落脚中堂之上,让烟火熏绕。
喜欢看《国宝档案》和《一槌定音》节目,它多介绍的物件蕴含制作者的艺术性格,有匠师用心的技艺和生命的凝华。它不是现在由漂亮浮华的媒体或广告所模塑的虚假生命,而是发自最深沉、最质朴与最真实的事物本身的美,而这才是我觉得踏实的生命。
人与老东西的相处是生命中最深刻与不可取代的感情,每个人都有着时代留给自己自身文化最深刻的记忆,以及由记忆所产生的独特美感。所以老物件就多了去了,针线包,老花碗、青铜炉 ……
每了解一件文物就知道了它的浮浮沉沉悲欢离合,作者大师命运的坎坷和跌宕起伏磨难故事,宝物在叙讲。人们喜欢这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感觉,懂得欣赏的人会喜欢这种沧桑感,虽然并不美丽,因为这就如同经历在自己身上的岁月磨砺的感觉,简单而真实。这也许正是我们想要的。
老物件总是藏着一代人的回忆,记载着一段时期的风云变幻,这些故事隐藏在渐渐合起来的岁月书页里。收藏老物件是对岁月有情,是当世对古来的一种尊重!我们爱惜老物件,是因为我们感受到一种器物本身有着现在所稀有珍贵材质、资源在流失,请珍惜当下仅有的。这在快速变动的现代都市里尤其重要,因为城市空间早已因不断改建而失去了记忆,如果家里亦没有长相伴随的几件家具,人心恐怕也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因为有了时间,我们才懂得珍惜老物件。有时候到朋友家做客,看见一个断把的勺子,缸子把掉了,还有几十年前伤痕斑斑的桌椅,还在将就着用。不是穷酸小气,而是新的生手,用着心里磕碜。所以我希望能在家里继续使用这些老东西,让他们继续活着,也与我们一同变老。
2019、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