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大学生参军
安徽自古出了不少名人雅士。淮北三十华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七神庙,人们誉为世外桃源。这里山水灵秀,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恬淡和官宦人家名门望族声名远播的文人舒气,明清时期徽商鼎盛的建筑村落。唐家祖上考举人留下这座老宅,家私材质做工考究都是上等黄花梨木做的。唐杰出生在古色古香的大宅院里,庭院前面有一个水塘,水塘边有一片小竹林,风景可美了。院中有一棵凤仙花,飘着香气。
姑娘漫步在林子里边,听竹叶沙沙轻响,她轻轻地撩起裙摆,把姥姥新做的绣花鞋拎在手上,脚丫踩在湿软的泥土上面,撒下小鹿样欢快的脚窝,带着少女的体香。一朵小花飘落地上,惹人怜。姑娘把花捧在池中,花瓣在明镜的水面上绚烂光影,一条柔软的水蛇似的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滑入水中,荡起细密的波纹,摇碎了水中的影子。
林子里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好听极了。野画眉衔着枝条飞到树梢上去,百灵在竹叶间鸣啾、做窝。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唱着宛转的歌声,叽-啾!唧啾唧!叽-啾!唧啾唧!
不远处一只小鸟学着,一边羞答答的应着。这只鸟儿在给小鸟唱情歌呢。雏鸟藏在一棵树枝上,脆弱的声音越来越嘹亮了。少女风铃一样清脆的笑声伴着鸟儿的鸣啭在空气中响成一串优美的琴声……
五个姊妹里唐杰在女儿中间排行老二。父亲唐朝寿是明清三代科举后裔,名门书香之家,母亲孙氏也是小家碧玉。夫妻俩恩爱,聪慧,家境殷实,家中耕耘着百十来亩田地。其父博古善诗,敏求好学,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参加过五四运动,当过鲁迅先生的学生,听郭沫若讲过课,相信马克思,还是康有为和梁启超的拜门弟子,宣传变法维新,主张兴学育人,革故鼎新,摒弃旧制度,反对女性缠足的封建陋习。他不让女儿裹脚,全心全意供养子女读书,希望儿女博学多识,早日成为国之栋梁。
1948年底,开春时节,唐杰离开大学校园,回家乡给父母亲祭祀,和姐姐在徐州分手了。
姑娘揣着梦想和青春年华兴致勃勃地蹬上了开往北平的列车。北平从废都中醒来,和平解放的景象吸引了姑娘,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然而更多的是那份神秘、诱惑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前途、命运、未知,交织着,使这个刚刚踏出校园的女大学生与这片土地息息相连。
这是北京一个普通的四合院,坐落在城北南街一条胡同里面,华东军事政治大学征兵办公室设在这里。唐杰刚走进胡同口就看见院子里面拥挤着前来踊跃报名参军的男女青年,几张桌子前面站满了排队的人,招兵办的梁国易主任和几名军人在忙碌着。
梁国易问面前一个十四岁的小青年,识字吗?小青年挠着耳朵调皮的笑了,不识嘞。梁主任耐心地告诉他,上面有规定,华东军政大学这次主要招有文化基础的,为军队建设直接输送人才,各野战军都有名额,部队按指标分配。小青年说,北平和平解放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嘞。老梁瞅着朝他嘿嘿直乐的小家伙,暗自发笑,嘴还挺能说的呢。问他,会写自己的名字不?
小青年眨着眼睛望着招兵办主任,摇头,不会噎。梁主任笑道,你看你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没有文化基础,我怎么帮你呀,华东军政大学要求素质高,条件相对也比较严格。小青年央求大哥收下他。
梁国易摇了摇头说,我也不能违反上级的规定呀。叫他去国棉二厂看看,厂子里正在招收工人。说他年纪小,可以学一门手艺,将来也有一技之长。解放的大旗很快就要插遍全中国了,劳动人民也要掌握一定的技能和知识才能建设好新中国啊。小同志,去试试吧。小青年调头就往院子外面跑去。
梁国易问下一个小伙子,念过书吗?小伙子说,上过两年高小,写封信啥的不成问题。梁国易递给小伙子一张表格,让他到旁边的桌子上填写。一边维持秩序,叫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填完表的明天早上八点钟到这里集合。唐杰挤到桌子跟前来,她激动的盯着梁主任。
梁国易问她,叫啥名字?姑娘说,唐杰。梁主任没听清楚问了两遍。姑娘轻盈地笑着说,唐朝的唐,英雄豪杰的杰,唐杰。老梁着意看了姑娘一眼,唐杰?好名字!呵,你是我一个女同学介绍来的吧?唐杰含笑望着他,我姐姐呀,你是梁主任?
梁国易谦和的说,叫我老梁吧。姑娘高兴的拍起手来,梁主任,我可找到你了。梁国易也显得格外亲热起来,怎么才来呀?今年多大啦?唐杰说,18岁。梁主任笑了,花样年华啊,是自愿吗?参军不能强迫哟。看得出来梁国易对姑娘有极好的印象,唐杰也笑了,她知道梁主任跟自己开玩笑呢。梁国易对姑娘说,解放了,男女平等了,女性挣脱身上的枷锁,欢迎女同胞加入革命队伍中来,等全国都解放了,我们还要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呢,会写自己的名字吧?
唐杰嗓音清脆的说,我是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梁国易对姑娘肃然起敬,大学生啊?不简单!文化素质蛮高呢,18岁大学毕业了,插班生吧?姑娘点头,说我读书早,刚毕业就来了。
老梁道,好啊,女大学生参军,欢迎欢迎,部队就需要你们这样高素质的人才,这次说了,优先录取有文化的,像你们这样的大学生更应该优先考虑。小唐,想干点啥?说说看。
姑娘摆弄着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摇了一下头,说,还没想好呢。看着端庄文静的姑娘,梁国易想了一想,说,小唐,我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适合当文工团员,怎么样啊?
姑娘腼腆的看着梁主任,文工团员?老梁说,文工团员就是部队专门从事唱歌跳舞的女战士,搞文艺宣传的。他笑眯眯的看着姑娘。唐杰明白了,她说,梁主任,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呢。
梁国易看出来了姑娘性格比较内向。他稍停了一下,说,那写剧本咋样?为战士创作一些革命题材的文艺作品,你文化素质高,应该不成问题,我们要遵循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搞好政治文化领域的宣传工作,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嘛,学习和发扬鲁艺精神。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听说过吗?姑娘知道鲁艺在延安很有名气的,有中国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和一些国际友人,培养出了许多优秀人才。她问梁主任,还有其他方面的吗?
有啊。老梁说,卫生员,都比较适合你们女同志呢。姑娘眼睛一亮,军医呀?梁国易定睛望着她,怎么,想当医生?唐杰羞答答的点了下头。梁国易说,医生好啊,当医生就更需要有文化了。华东军政大学正需要你们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他从抽屉里边拿出一份表格,让唐杰填写卫生员,用钢笔写。说着拔出上衣口袋里的笔递给唐杰,姑娘掏出身上的自来水笔,梁主任笑着把钢笔揣回去了。唐杰走到旁边的桌子前面认真填写,在家庭出身一栏里犹豫了,问梁主任,这咋写啊?老梁抬眼看了姑娘一会儿,问她,家里是干啥的,不是贫农吧?
唐杰老实巴交地告诉梁主任,家里还剩60亩地,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五个孩子省吃俭用,为了维持我们的学业,母亲只好把地一点一点的卖光了,供养我们念书,最后把房子也卖了,整天以泪洗面,伤心过度,不久……也……走了,家里没人了,我也只好出来了。
梁主任同情的看着姑娘,哦,这样啊。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有教养也很诚实的姑娘,老梁想起女同学在信上的嘱托,二妹很老实,让她搁不下呀。梁国易关照的口吻说,革命不论出身嘛,欢迎你加入革命队伍。一边考虑着,唔,田产60亩……按照政策应该划为地主。姑娘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地主?地都卖光了呀,房子也卖掉了,家徒四壁。老梁说,写破落小地主吧。他说,小唐呀,出身上不能有半点含糊,这是原则问题,对组织不能有丝毫隐瞒,会影响政治前途,明白吗?姑娘点头,她在履历表上工整的填写上了破落小地主,然后把表格交给梁主任。梁国易看了履历表喜不自尽的夸道,小唐,你的字写的漂亮啊,我在部队还很少遇见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同志呢。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说:先把你调到华东军政大学当教员,那边正急需这方面的人才呢,给指战员补习文化课,打好基础。毛主席说了,没有文化的军队就是愚蠢的军队。我可以给华东军政大学校长推荐。
华东军政大学当教员?好啊!姑娘爽快的答应了。梁主任笑起来,小唐啊,这条大辫子舍得不?要当一名合格的战士,首先要学会忍痛割爱。姑娘爱不释手的抚弄着辫子,长长的独辫子搭在衣襟下面衬托出姑娘典雅的俊美丰姿,她终于点了下头,嗯!我剪了。
梁主任轻心快意的语言,好啊,女大学生,不爱红装,爱武装。他跟姑娘开玩笑说,要不还留着扮演喜儿,当文工团员?姑娘轻轻笑着摆头,在心里边悄悄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是什么样子呀,一定神气极了。这个中文系的高材生来说军人的魅力太大了,深深吸引着姑娘,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书本上没有的。
唐杰在华东军政大学当了一年多教员,军委化学兵部成立以后,她就被调到军委化学兵部了,是卫生员。上午,她把纱布和针头清洗完了,准备消毒,嘱咐新来的女护士把电炉插上就行了。她出了卫生院的大门往组织部赶去,一路上想梁主任叫我啥事呀,不觉到了组织部二楼。
门口响起银铃般悦耳的报告声,梁国易嘴角轻轻勾起一道弧线,他连忙坐好,整理了一下军装,叫姑娘进来。拿出一封开好的介绍信放在办公桌上面,对小唐说,在军委化学兵部也有两年了吧?根据唐杰的工作表现和业务能力,组织上考虑调她去南京军事学院工作,任军校的卫生员。老梁喏了一声,说,这是你的介绍信,其他手续组织上给转过去,明天早上和我一起动身,去南京军事学院报到。姑娘扬起脸来,微红的面颊带着些俏皮的神气,她瞅着梁主任,你也去南京?
梁国易笑道,是啊,我也调到南京军事学院了,这是在北京最后一天了。他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四点半了,让唐杰回去收拾。姑娘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接过介绍信,心里边可高兴啦。噢,要去南京了,姑娘尽量不在领导面前显得过于激动的样子,她向梁主任行了军礼,说服从组织分配,在老梁赏识的目光注视下挺着胸脯一路上哼着军歌回到宿舍。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在徐州女子中学教书的姐姐写信,告诉姐姐,她要离开北京调往南京了,让姐姐分享这份喜悦。姑娘唱着黄梅戏好一个美丽的茉莉花心情多么激动啊。南京是六朝古都呢,要去南京了!与北京相比姑娘更喜欢南京。南京在江苏省,家乡砀山清朝年间还属于江苏省徐州辖区。到了南京先去城南的夫子庙敬香,还要上国子监转转,看看老太爷当年在江南贡院考举人坐过的号舍是啥样子的呀。姑娘打开小皮箱收拾里面的衣物,上学时穿的玉兰色连衣裙没机会穿了,读大二那年暑假校园里的姑娘像一群花蝴蝶追逐着时尚。她一咬牙,拿出姐姐寄来的生活费买了这条漂亮的裙子,穿了两个夏天呢,裙摆下面点缀的丝织花边多么像天上舒卷的云彩一朵一朵的浪花啊,灯笼袖边缘有一圈流苏,这是夏天最流行的时装了。姑娘从箱子里边拿出剪下来的一条长长的又黑又粗的独辫子,上面还系着漂亮的红丝发带呢,姑娘禁不住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记得宣传队一个女兵激动的跑进宿舍来问她借辫子时掩饰不住的那份自豪说要扮演喜儿时的炫耀表情。
南京军事学院是唐杰人生的转折点,在那里她与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范奉凯相识了。姑娘第一眼看见范团长时,他黑里透红的长方脸上一双浓密的剑眉下两颗宛如朗星的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种威慑感,让人看了就很难忘记。团长英武的相貌深深吸引了姑娘,崇敬的心情悠然生出。范奉凯体格魁梧,铁塔一样的身材,一口浓郁的山东口音,说起话来声音响若洪钟,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做事果断,干练中不乏固执。
范团长走进医务室来还没坐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姑娘的脸上。唐杰将注射液吸入针管里,她转过身来对团长说,坐过来吧。范奉凯像驯服的马驹乖乖的坐了过去。唐杰为团长注射完了针剂,回到桌子前面填写记录表,感觉身后一双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她羞答答的瞟了一眼,团长也不回避执着的盯在姑娘白皙的脸庞上,坐在旁边的梁国易微笑着把这些看在眼里。取完药,他上前拍着团长的肩膀说,走吧。团长好像没听见似的。老梁笑道,范团长,针打完了,走吧?团长如梦初醒,眼睛仍然停在姑娘的脸上。他说,等我一会儿,我还要开点药。梁国易意味深长地笑着坐回到椅子上去了。范奉凯在医务室里面晃来晃去走着,他在姑娘的面前停下来,说,我嗓子不舒服,给看看。
唐杰叫团长坐下来,张嘴,啊……范奉凯顺从的张大嘴巴,唐杰戴上理疗镜仔细为团长诊了一会儿,她说,没事呀。梁国易在一边捂着嘴笑。范奉凯假装不去理会,他扭转头,看见墙上贴着南丁格尔誓言:
余谨以至诚,
于上帝及会众面前宣誓:
终身纯洁,忠贞守职,
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
勿为有损之事,
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
慎守病人家务及秘密,
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
务谋病者之福利。
——南丁格尔
范团长站住脚,他指着南丁格尔的名字,问小唐,他是什么人哪?唐杰搁下开处方的笔,一边站起来,她告诉团长,南丁格尔1820年出生于意大利一个来自英国上流社会的家庭,信仰基督教。她是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女护士,开创了护理事业,是近代护理事业的创始人,也成为护士精神的代名词。南丁格尔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被誉为“提灯女神”,称她是克里米亚的天使。唐杰声音清脆如叮叮悦耳的铃声。她说,南丁格尔是我的偶像。
偶像?团长背着手,转过身来,他环视着室内,注意到了桌子上面一块玻璃板底下压着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名言:护士必须要有同情心,和一双愿意工作的手。范团长心里边对姑娘肃然起敬,小唐这姑娘懂得的知识还不少呢。
梁国易在一旁乐滋滋地看着他俩,范团长呀,你早该来南京军事学院深造了嘛。小唐,是不是啊?姑娘悄悄地笑而不语。范团长瞟了姑娘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嘿,我来的是时候呦。
唐杰把药开好了,吩咐说,润喉片,含在嘴里。团长听话地照做了,将药片放进嘴里含着。梁国易诚心拿团长开玩笑,范团长,药也吃了,针也打了,还不想走哇?团长淳厚地笑着,他跟着梁国易走出医务室,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唐杰目光相碰,俩人慌忙避闪,回眸,又都笑了,不好意思起来。范奉凯望了一眼,调头走了。那以后团长三天两头地光顾军校卫生部。
中午从食堂出来,梁国易叫住了范团长,去我办公室坐会儿
吧?团长二话没说跟着梁国易一起来到组织部办公室。老梁为团长拉开一张椅子,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今天又去医务室了?范奉凯笑嘻嘻地摸出一支烟来递给梁国易,说你组织部主任找我来有啥好事儿啊?梁国易说,关心老革命嘞,也是我们组织部份内的事儿,谁叫咱俩是115师的老战友呢,济南战役打完一起进北京,现在又来南京军事军院了嘛。老梁脸上挂着别样的笑容,他坐下来吸了一口烟,开门见山地说了,范团长,该我为你操心的时候喽,年龄不小了吧?
团长嘿嘿笑着说,小三十了。他猜到了梁国易的用心,压了一岁,刚才在来的路上他心里边就有谱了。范团长,我看你对小唐有那么点意思呢,要不要我组织部主任为你牵线搭桥呐?范团长喜上眉梢,那感情好嘞,有你组织部主任关心,我范奉凯还愁打光棍?
梁国易看着他说,唐杰不简单呢,知识女性。你有眼力,她是北京女师大中文系的。团长被吓了一跳,乖乖!大学生啊?这么厉害,秀秀气气的样儿,真有两下子呢。梁主任,我一个大老粗,她能看上咱?老梁说,事在人为嘛,你堂堂独立团团长,四野响当当的一级战斗英雄,八一勋章就拿了好几块了,还是老首长林彪、罗荣桓眼里的红人呢,哪有姑娘看不上呦,战场上的雄风哪里去啦?
范奉凯摘掉军帽拢了一下乌黑的头发,把帽子戴好了。我还真不知道唐杰是大学生嘞,北京女师大毕业的,乖乖,了不起哟,我不敢跟她比啊,没啥文化嘞。团长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梁国易盯着他笑了,范团长,不能小瞧自己哟,你有你的优势嘛,俩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这正是部队现在提倡的工农干部要与知识分子相结合的具体表现。怎么样,愿意的话,我找小唐谈谈?
范奉凯掐灭烟头,他歪着脖子琢磨了一阵。乖乖,大学生,文化高啊?老梁,她出身咋样?你给我说说。梁国易认真想了想,出身嘛,好像还不坏。团长把两个黑眼睛睁得圆溜溜地,还不坏,啥意思?
梁国易说,别急,让我想想看啊……呃,对了,查一下档案就清楚了呗。他掏出连在裤腰上的一串钥匙对团长嬉笑了一下。呵,近水楼台先得月嘛。随手打开身后的文件柜,从里面抽出一册档案袋来翻阅着。哦,唐杰找到了,喏,破落小地主田产六十亩。还不等梁主任介绍完,范团长敏感地叫起来,地主哇?
梁国易把档案袋放回到铁皮柜里面去锁好了。他坐下来说,小唐这姑娘人品好,秀外慧中,性格内向,平常不多言语,文化知识全在她脑子里呢,聪敏好学,业务上提高得也很快。每个礼拜天帮食堂结账,心算的速度比会计的算盘珠子来得还快呢,左右手同时打算盘。呃,你数学和英语不懂还可以请教她,小唐在军院颇受欢迎的呢。
范奉凯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共产党员?梁国易看了眼团长,目前还不是吧。团长接着问,写没写过入党申请书?梁国易对他笑了一下,个人信仰不能强求,加入中国共产党是自愿,怎么能要求别人呢?团长忽地提高声调,咳,破落小地主,就是地主嘛。
老梁道,话不能这么说,破落地主跟地主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团长跟老梁抬杠了,我看一样哩,有啥区别。梁国易认真地瞅着范团长,说,咋一样呢,性质变了。地主靠剥削别人的劳动力,属于剥削者。破落地主从剥削者变为被剥削者,也靠劳动自食其力,不属于剥削阶级了,咋还算地主呢?党的政策有原则性的,不是凭我们想当然,把握好尺度。你看人家里的地都卖光了,房子也卖掉了,家境一贫如洗,父母双亡,连亲人也没有了,靠什么生活?不然咋参加解放军,投身革命队伍呢?小唐现在跟你贫农的儿子也没啥两样喽。
呃,我家几代贫雇农啊,佃户和雇农是受残酷剥削的。团长强调一遍,我是贫雇农出身。梁国易连声说着,我知道,知道。范团长,你想想看,小唐同志真是剥削阶级,组织上还能派她来南京军事学院吗?凡是进南京军事学院的,都是经过组织部门严格审查的,这毫不含糊。
听梁主任这么说,范奉凯眨了两下眼皮,不吱声了。接着梁国易有理有据地说,你不乐意也没关系嘛。去年,哦,应该说是前年了,50年我国颁布的婚姻法确定男女婚姻自由的原则,废除了包办、强迫和买卖的封建婚姻制度,这事要两厢情愿呢,组织上也不能强求吧,最后主意还得你自己拿,组织部门的意见供个人参考嘛。
范团长不苟言笑地说,我看一个人的政治面貌也很重要,这也是我们党一贯坚持的原则哩。老梁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全国人民都投入在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革命热情中,全国开展扫盲运动,到处都在办识字班,连78岁的老太太也在学习文化呢,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上层建筑各个领域都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呢。我们中央领导同志好些还是从国外留洋回来的,出身显赫的也有啊,未必都是贫农出身吧?只要对党忠诚,热爱革命事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好同志。小唐已经成为我们革命队伍中的普通一兵了。范团长,这么对你说吧,小唐在军校是众星捧月的人物,有口皆碑,学院里追求小唐的年轻军官不少呢,光营职干部托我说情的就有两个班的人了。喂,你知道吗?梅教官对小唐钟情已久,写了三封情书让我转交给她,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权当我没说好吧?末了,他看了团长一眼,说实话,梅教官和唐杰倒是挺般配的,俩人都是大学生,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呦。你在华东军政大学山东分校三大队当大队长,小唐在华东军政大学当过一年多文化教员。
听老梁提到梅教官,范奉凯心里边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自己一个土包子,哪是梅教官的竞争对手呦。他憨憨地笑道,梁主任,你总得给我些时间考虑一下吧。
老梁说,你考虑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再去找小唐。如果双方都没意见的话,我看这事八字就有一撇了。团长把身子往前凑了凑说,梁主任,那……唐杰不同意咋办?梁国易一拍桌子,他点着老范的鼻子取笑道,猴急了不是?我就知道你小子那点儿心思。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那还要我组织部主任干啥?干脆回家抱孩子得啦,哈哈哈……俩人开怀笑了。范奉凯问梁国易,下午去找唐杰谈?
嗨,我说范团长啊,这事可急不得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事多磨嘛。让我考虑一下看,明天,后天……老梁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就后天吧,后天礼拜六,下午我抽个时间找小唐过来谈一下。范奉凯说,不急不急。梁主任,我先谢谢你了,事成之后请你喝二锅头。梁国易说,喜酒免不了喽,呵,到时候喝个一醉方休。范奉凯咧开嘴巴笑道,老梁啊,是你组织部主任发挥作用的时候喽,这事交给你了,充分发挥特长,我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了,你得给我把好脉呀。老梁让团长放心,我会用三寸不烂之舌往你脸上贴金的,你就请等好儿吧。
团长眉飞色舞,好哇,我范奉凯能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做媳妇,这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哈哈哈……让我范大炮遇着了。老梁说,如果唐杰同意了,按部队的惯例,一周内完婚,从严从简,一切革命化、军事化嘛。
团长心头一阵欢悦,好好好,太好啦!这才符合军人作风,军人嘛,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娶老婆也一样,照你说的办!
梁国易问他,在家乡有没有过童养媳啥的?出来了可不能当陈世美噢。范奉凯说,贫雇农哪来童养媳。待了一会儿,他告诉老梁,在家娶过一个,死啦,打仗回来才知道。老梁见团长面色黯然,也不便深问,把话扯开了。范团长,有点落伍了吧?
团长盯着他,咋啦?梁国易神采飞扬的看着老战友笑道,要赶上时代嘛,南京军事学院的大学生了,咋还说一口山东土话哟,小日本都被我们撵出中国去了,南京的青天白日旗也换成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了,你咋还一成不变呢?学两句普通话嘛。
听老梁这么说,范团长蓦然一笑。咳,我就瞧不起那号人哩,出了家乡一进大城市连家乡话也不愿说了,憋一口酸奶奶的普通话,听着别扭。
好家伙,真是范大炮啊。梁国易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讪笑了一阵。呵呵呵呵,说得对,说得对哟,嘿嘿,嘿嘿嘿……老梁笑着稍稍转变了口音。
宁云 著 (长篇小说连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