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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其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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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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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见故乡

故乡的老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对应的动物住在山里,我们的命运和那只动物的命运紧密相连。有的是一头野猪,有的是一只鸟,有的是一条鱼,命好的是老虎,差一点的是虫子。

我常常想自己的动物是什么,如果是老虎,我们遇见了会不会打招呼?如果是虫子,是否应该带回家好好保护?

后来,我问过许多故乡的人,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说。我猜他们是不敢承认,害怕被人贻笑大方,或是害怕让人发现了自己的动物,破坏了命运的美好。

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动物是什么,我从小山村一个猛子扎进城市,来不及回头。随着时间的增长,那只动物却总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奔跑,我的身体像一片森林,它横行无忌,却始终抓不住。


1.瓦房子

在大巴山区,瓦房子越来越少了。

以往,每年秋冬时节,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了家,每户人家都要趁着雨水少,爬到屋顶捡瓦、翻瓦,打扫瓦沟里积淀的尘土、飘落的树叶,给瓦房子翻个新,迎接开春的雨季。

传统的青瓦,制作过程繁复,从打窑到和泥、踩泥、制坯、晾晒、烧制……除了无数的人工,连家里的牛都要一起踩泥。因为这些缘故,山里人对砖瓦十分爱惜。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烧制过一次砖瓦,父亲和母亲现在谈起也十分感慨,“不说别的,光从山里背几十背柴回家,都把人背伤了。”辛劳可见一斑。

一年四季,我们一群小孩子清晨都要先去山里放牛,等到院子里十多户人家屋顶的烟囱冒起白烟时,再赶着牛羊回家吃早饭。院子旁边是一条小河沟,四周有竹林、有桃树、李树、杏树和其他许多瓜果树木,白白净净的雾,和炊烟合在一起,从一片山转到另一片山,从谷底转到山顶,瓦房子就在云雾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我们家的瓦房子有两个院坝,前面的院坝是几户人家共用,青石板铺就,四四方方,端端正正,下雨天,雨水从屋檐上齐刷刷的流下来,我们就赶紧拿一个大盆子接着,从小河边捉回来的泥鳅、黄鳝、鲤鱼都放在屋檐下的水盆里,坐在门前看屋檐水冲着鱼儿满盆子乱窜。

有时下了整夜的雨,第二天清早起来,盆子里的鱼早已被家里的猫吃掉,气得很,又邀约着一群伙伴去田野里的小沟渠抓鱼,鞋也不用穿,田埂上的泥土干净得很,山就像洗过一遍,郁郁葱葱,瓦房子的屋顶上一大片地方都渗出了炊烟,柴火烧的噼里啪啦。

屋后的院坝不大,面对着一个老堂屋,堂屋里放着几位老人的棺椁,房门很大,有高高的门槛,门闩和门锁都是老样式,窗户也雕着花格子,透过门缝渗出一副威严,这个院坝很少有人出入,是我少年时的“宝地”,院坝里有一颗梨树,春天满树梨花白的扎眼,鳞次栉比的瓦片,掩映着梨花静悄悄的开放。

院坝里种了许多芍药、石菖蒲、彼岸花,有一年冬天,我从山里挖了许多兰花种在花坛,结果被邻居家的几只小猪崽吃得干干净净,看见我去了也不怕,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前几年,村里通知说老房子要拆除,退为耕地,等我们春节回家,院子里那一片瓦房子已经杳无音信。哪里是院坝、哪里是屋檐、哪里是花草......都埋在了泥土下,种上了白菜和豌豆。

我的小学不仅是瓦房子,还是一座古庙。墙壁用篾条编织后再敷上黄泥,还有几间木板阁楼的教室,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庙堂的房梁上雕梁画栋,刻着各式各样的金刚菩萨,涂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在我读书的年月已经色泽暗淡,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春秋。学校外靠着公路的边上有一片土墙,墙上是木楼板教室,墙下是几根木头柱子支起的空当,每年春天,数不清的蜜蜂都在土墙里面做窝,油菜花开的时候,蜂蜜吵闹的很,在教室上课都能听到“嗡嗡嗡”的声音,鼓噪得我们无法安心听课。

下课铃响了,男孩子会跑到墙上去趴着捉蜜蜂,有的用墨水瓶,有的用塑料口袋,有的用铅笔盒,早晨上学路上采摘的油菜花早就准备好了,被捉住的蜜蜂垂头丧气的在打蔫的油菜花上爬来爬去,无可奈何。

忽然有一天,村里的学校变成了一栋漂亮的楼房,贴着白色的小瓷砖,那些木头啊、青瓦啊、土墙啊......早已无踪无影,唯一剩下一个小花坛还在,里面躺着几株牡丹和状元红,我想捡一片砖瓦做个念想也是不能了。

瓦房子伴随中国人走过了几千年历史,《周书》和《礼记》记载了“神农作瓦器”和“夏时昆吾作瓦”的故事,因而,瓦是中华文明当中极为重要的文化载体。如今,在城市也不时可以看到一些青瓦屋顶的建筑,古朴、美观,瓦的元素在现代人的生活美学中常常被提及和应用。但对于山里人来说,瓦房子就是一个家,是一盏灯,是一方火塘,是下雨天稀稀疏疏的屋檐水滴,是许多平凡日子的光荣见证。


2.舅妈

大舅家有过两座瓦房子,一座是祖宅,他和舅妈结婚后,就和幺舅分了家,房子各一半,都有木板墙壁和雕花的柱墩石,墙壁的木板黑的发亮,柱头很高,样式考究、古老。

另一座是他和舅妈购买的一户邻居新修的瓦房子,离老房子不远,站在院坝里,可以看到对面层峦叠嶂的远山,屋前就是几片菜畦和梯田,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推看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要说赶热闹的人了,连家里的鸡鸭和小狗都很高兴。

我在他们新买的那座瓦房子里住过一夜,那时候舅妈开心得很,感觉步入了一个新起点,睡觉之前,她提前烧好了开水,用玻璃瓶子装好放在床上,等我们睡觉的时候,被窝里已经滚烫,哪怕外面的大雪下的刷刷作响,也很温暖。

2003 年春末,大舅他们买了新房子不久,他就因为用电不慎死在了广东的工厂里,幺舅那时候在河北的纺织厂里打工,因为“非典”,四处交通阻碍,他吃了很多苦才辗转从河北赶到了广东,料理大舅的后事。

那会我读初中,住在学校,两周才回一趟家,有一天放假回家,看见母亲和姑父眼眶红红的坐在火塘前,姑父吞吞吐吐的给我说了一通,然后说:“你大舅已经送上山了。”我有点似懂非懂,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暮春的大巴山雨水淅沥,鞋上沾满了黄泥,要平田、要收水、要栽秧,除了家人,大舅的死很快就被山里的日子淹没了。

大舅和舅妈是邻居,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在山里砍柴放牛、在水井里背水,他们也是我身边至今唯一一对青梅竹马的人。听母亲讲,那时候舅妈的家人十分反对,为了能够长相厮守,院子里的年轻人策划了一场“先斩后奏”的戏码,大舅妈从家里偷出户口薄,以去山里砍柴的名义,在一群发小的簇拥下,和大舅去乡里领了结婚证,等她的家人知道情况时已经“回天无力”。

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十分惊喜,这样的故事,不要说在乡村传统观念尚且浓厚的八十年代,就是放在当下,也能让人振奋。

我小时候经常在他们家玩耍,大舅脾气温和,谁都能合得来。舅妈秉承了山里人的性子,嗓门很大,常常在自己屋里说话,隔壁邻居都能搭话聊起来。那时候的乡村,还留存着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最后的风俗人情,人情往来少生嫌隙,有最原始的善良与温存。

有一年,大舅他们家的一只小猪生了病,奄奄一息,眼看就不行了,找兽医开了药,为了能更好的照顾,舅妈就在厨房外搭了一个小窝,让小猪吃住都在屋跟前,小猪的病慢慢好了,也变得格外黏人,大舅和舅妈去田地里干活,它就跟着一起去,在田边地角独自玩耍,天黑了就屁颠屁颠一起回家,比家里的小狗还乖。后来,它长成了一头大肥猪,春节的时候我们吃着它的肉,喜滋滋的过年。不过,已经记不清滋味了。

舅妈他们家有一颗大枣树,秋天枣子成熟的时节,舅妈就背一背篓枣子去街上卖,我在乡里小学读书的时候,她卖完枣子就来看我,塞给我几块钱。那时候,乡里的车辆很少,从家里走到镇上有一条蜿蜒的山路,舅妈清晨出发的时候,路旁的火棘子还没醒过来,麻雀还在窝里做梦呢。大舅走后没几年,那颗大枣树就被砍掉了。

有一天,忽然听到消息说舅妈来了成都,在一家肿瘤医院住院。我扔下手里的事,赶到医院看望她。

城市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只是这些勃勃生机与病床上的舅妈无关,经过各种药物的治疗和化疗,她消瘦的脸上依然尽量保持着经年累月的笑容和我摆龙门阵,聊我的工作,聊家里亲戚们的家长里短,她安慰我好好工作,不用耽搁时间去看她。

大舅家的两座老房子都早已拆掉,柱墩石也已经不知所踪,坟头的草长得很高。舅妈因为生了病不能再外出打工,只能在家干点农活,照顾老人,她和幺舅妈每年都会抽空扎些鞋垫,过年的时候,送给我们这些侄男阁女,我收藏了一些,至今没有垫过。

命运的坡坡坎坎,无法阻止,更无法预警。

闭上眼睛,我似乎能看到当年青春无限的大舅,在路旁带着忐忑喜悦的心情,焦急地等待着芳心暗许的舅妈,那时候的大巴山山深林密,除了鸟鸣狗吠,没有一点杂音,舅妈怀揣着幸福的希冀,像春雨砸在石板上一样,心在四处乱窜,砸到了小草,小草就欢喜,砸到了蚂蚁,蚂蚁就抖擞,砸到了泥土,泥土就鼓舞,就这样奔向了大舅,为人生打开了一扇门。


3.火塘

山里的冬天格外漫长,过了寒露,家家户户的火塘就准备开始生火了。

火塘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凹坑,约三十公分的深度,在冬天,火塘就是山里人的堂屋,一家人吃饭、闲谈,邻里亲友来串门,都必定是在火塘边,桌上泡着一杯茶,青杠树烧的呲呲响,顽皮的孩子刨开柴木灰,烧几个土豆或是红薯,火塘正中央挂着长长的火担钩,可以收缩长短,茶壶、铁罐都被烧得黑黢黢的,火塘上面用细竹竿铺了一个架子,或是挂腊肉,或是放不经冻的吃食,接下来的整个冬天,火塘里的火都不会熄灭。

粗糙一点的火塘就在地上挖一个坑,讲究一些的火塘四方各安了一块石条,也有一些做工十分精致的火塘,四周的石条上还雕刻了图案和神兽,都是按照“金木水火土”和“子丑寅卯”等等风水习俗制作,放到现在或许能进中国农耕文明博物馆。

我们家的老房子总共四间,两间放了床,一间放农具,还有一间厨房兼火塘,极尽简陋,在挨着墙壁的地方,用砖头砌了一个小小的框用作火塘。旁边有灶台、有水缸、有切菜的案台,烟囱从灶台上伸出了屋顶,灶台对着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上我们敷过报纸,用过塑料薄膜,远远的在田埂上,就能透过窗户里昏黄的灯光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她在小屋里打转,生火、切菜、做饭,摆上小小的木桌招待客人,火塘里燃着一堆柴火,挨着墙壁的那一面熏的乌漆墨黑,火苗一缕一缕往上窜,一直窜到屋顶,顺着瓦缝窜到了山里面。

冬天农闲的时候,吃过晚饭,四方邻舍就开始串门,我们家的火塘边常常人声鼎沸,父亲喜欢看书,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夜深了,大家开始聊一些乡下的怪异事件,什么神佛鬼怪现身,什么飞龙恶虎遇仙,年少的我听得毛骨悚然,火塘里的柴燃烧殆尽,父亲叫我去柴房拿柴,柴房旁边有几座坟茔和一片竹林,我心里害怕极了。

每一次,我抱着一摞柴就慌不择路的往屋里跑,生怕那柴堆里蹦出一个鬼怪来,也担心竹林里会不会飘出一只狐仙把我掳走去成亲,年少的心事隐忍难发。直到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柴堆里的老鼠虫子就是曾经的鬼怪,竹林里的松鼠狐狸常有,却都还没有成仙成道,它们远远的看见我就跑了。

虽然如此,如今当我每次坐到火塘前时,心里反倒有了期许和敬畏,开始笃信父辈们讲的那些玄而又玄的故事,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愿意相信望不到边的大山里有得道成仙的妖怪。所以,逢年过节祭奠逝去的亲人时便无限虔诚,相信我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他们都能听到看到;所以,在山里遇到雪白的兔子便心生忌讳,不敢去追赶,生怕它们其中就有得道的妖怪,不敢得罪。

随着打工潮的到来,山里人拼命往外跑,几亩田地的收成自然不如几个月的拼搏,日子越来越好,一栋一栋的新房子立了起来,但山里的房子无论多么时尚、多么现代,仍然会修一间火房,用作设置火塘。

我们家的新火塘占用了整整一间房,屋顶单独盖的小青瓦,火塘四周都能摆放一条长长的板凳,婆婆在世时,每天吃过晚饭,一大家人就凑在火塘边烤火,爷爷和婆婆坐在背风的位置,板凳上垫一个软垫子,婆婆生了病,说话吐词不清,想要喝水、要吃糖、要上厕所,我们只能靠猜。

火塘除了取暖,还要兼着烧水、煮饭、炖菜、煎药以及其他许多的功用。大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的火塘都要烧起大火,“三十的火、十四的灯”,火塘是一份古老的寄托。以前不知道和长辈在一起说些什么话才好,现在特别珍惜坐在一起烤火的时光,东一句、西一句,弄得好像乡下的闲谈能拯救我的梦想,打消我的踟蹰,能让人重新整装出发一样。

在乡村的时间轴上,火塘是一台留声机,每个人都能听到属于自己的那段回响。有的火塘已经很老了,厚厚的柴灰底下埋藏了许多人的童年和青春,燃烧了几代人的悲欢喜乐,有的还很年轻,才刚刚开始它们的使命。但无论老的还是新的火塘,都始终坚定如初,在岁月变迁中去承载每一个家庭琐碎的生活,去温暖山里人的每一个冬天。


4.葬礼

婆婆走的那个二月,新冠肺炎疫情正在全球蔓延,春天如约而至,家门前的樱桃花和李花开得十分灿烂。

我从成都赶到家已是凌晨,婆婆安静的躺在了棺椁之中,我跪下来烧完纸钱就坐在旁边守灵,前面祭奠的桌子上摆着瓜果,燃着一炷香,香不能断,快燃尽时就要续上一炷,棺椁之下点着一盏油灯,灯也不能灭,过一会儿就要上香、续油,直到安葬。深夜的山村静悄悄的,一点光亮也没有,火盆里的火烧的很旺,有时候吹过一阵微风,我赶紧抬起头,四处什么也没有,直到三更天过公鸡开始打鸣。

婆婆的灵柩在家停了八天,每天家里的亲人轮流守灵,有邻近亲友来祭奠,守灵的人陪着一起下跪、烧纸钱。除了爷爷,其他的至亲都要披麻戴孝,白布条上系着一根长长的麻绳,白布条系在头上,麻绳垂在背后。

婆婆走的第二天,作为长子的父亲就去向四处的亲友和近邻拜孝,既是告知消息,也是邀请前来帮忙协助料理丧事,拜孝的人不能进屋,在门前或院坝里就要跪下,屋里的人赶紧扶起来,说些宽慰的话,再回忆逝者生前的往事,叹息感慨一番。

守灵的时候,我们翻看婆婆的照片,每次拍照时我就大喊:“婆婆,笑一下”或是“婆婆,手举起来一点”,她总是很配合的咧开嘴笑或者扬起手。要离开的前些天,她在家里四处翻找东西,我大声叫她,在明媚的春光中,婆婆温和的看着我们,说不出话,指着房间里的东西给我们看,或者远远的盯着那个我看不清的小挂钟,说:“五点多了。”

婆婆娘家离得很近,走山路不过十分钟路程,她和爷爷成亲之前,爷爷正在遥远的一所中学读高中,行将毕业,在那个吃饱饭都很难的年代,曾祖父思量再三,觉得读书不如种田,就这样写了一封“母亲大人病重”的书信把爷爷骗回了家。自此,爷爷和婆婆结了婚,生养五个儿女。

婆婆年轻时系着两条大辫子,像现在电影中演绎的那样,眸子里闪着光,炯炯有神。在她不多的几张年轻时的照片里,总能穿过时光的怔忡,看到一个山里女人对孩子、对家人、对生活的那份执着与希冀。生活中有什么吃食,她总是推推让让,固执的让爷爷先吃、让我们先吃,生怕这一家人有谁吃不上,哪怕这东西稀松平常。

因为疫情,葬礼没有喧天的锣鼓,只是一遍一遍奏放着哀乐。

安葬的前一天极为重要,乡村专司丧事的匠人找来亲属了解逝者的生平,按照一套模板撰写长长的悼词,大意是总结她一生养儿育女、孝老敬亲等等功德,吃过晚饭,正式的祭祀仪式开始了,邀请各房族的亲属依照顺序跪拜烧纸钱、上香,伴随着亲人呜咽的哭声,两位匠人念念有词,听得断断续续,每一轮都要有至亲的孝子陪着下跪,祭奠结束已是深夜。

而后,匠人像神祗一样,拿着一只准备好的公鸡,带着一点唱腔念着咒语,围着棺椁做仪式,我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神灵的庇护,有所打扰或忌讳。

山里的葬礼像是一出独一无二的舞台剧,无论你多么平凡,都会有一场专属的演绎与吟诵。在那一刻,没有人会怀疑这些繁琐、古老甚至封建的仪式有什么不妥,每个人都会放慢步调,笃定的相信要完美的完成这最后的挽歌,用无限的虔诚去纪念亡灵,怀念生命、敬畏生命。

安葬的日子到了,邻里四舍的人都来帮忙,亲属打着幡,父亲在最前面捧着遗像,一步一步往前走。抬棺的人中途歇息时,我们就跪下,他们起身就重新出发,直到棺椁到了安葬的地方落地。

婆婆安葬在一块她曾耕种数年的土地上,那里曾经种过水稻、麦子、油菜,田里的水稻桩发了新芽,旁边荷塘里枝叶横斜,还残留着秋冬的萧瑟,站在坟前能远远的望见屋前的那树樱桃花。

下葬后的头三天,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要去“送火”,从家里点上一支白蜡烛送到坟前,用一个瓶子罩着确保不被风吹灭,传说逝去的人下葬后前三天还舍不得离去,要回家看看她的亲人和居所,“送火”可以保证他们不迷路。我每天晚上都早早的睡下,希望可以在梦里见见。

安葬之后,每隔七天烧一次袱子,烧满七七四十九天结束,而后就是中元节、春节、诞辰、忌日等,不同的日子纸钱上写的内容不一样。每一次在坟前烧纸钱的时候,爷爷都会提前写好祭词,然后拖着长长的腔调念出来,诉说家人的怀念,要婆婆在另一个仙鹤飞舞烟雾缭绕的世界安心。

山里人对死亡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与执着,许多人过了六十岁就开始准备身后事:要购置棺椁,要拍遗照,要准备满意的寿衣,要选一块福地以备安葬......总之,生死都是天大的事,容不得半点轻视与马虎。

春天很快从四面八方霸占了山野,层层叠叠的梯田五彩斑斓,像油画一样绚丽多姿,从河下一直蔓延到山顶,新的一季开始了,这是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阻挡。时间,才是最无情的敌人;时间,会见证一切、赞美一切、抛弃一切。


5.夏天

时至四月,山里到处都是崭新的、温柔的、生机盎然的景象。路旁蟠螭虬枝的山桐子换上了鹅黄的新叶,白里透红的花朵熙熙攘攘,十分热闹。等到绿油油的麦苗和浓墨重彩的油菜花登场时,春天已近末梢,大巴山已经开始准备一年中最绚烂的时光和风景,夏天就快到了。

炙热的夏天用阳光把山村照得透亮,山里的日子按部就班,人们迎着晨露到田地里干活,等到太阳爬上山岗再回家做早饭,太阳从山岗慢慢渗进森林,从屋顶铺满院坝,蟋蟀也不想动弹了,池塘里的鱼游到槐树下歇凉,槐花香腻,人在树下待一会就忍不住想要逃开。

放暑假的时候,孩子们都回了家,山村再次热闹起来。山里的水井透心凉,中午时分,小孩子耐不住寂寞,都跃跃欲试想要跑出家门去山谷里摘野果、去池塘洗澡、去河沟里捉鱼,有人撺掇着去老水井取凉水,欣然应允后,一群孩子提着水瓶就往山里走,水井边的草木繁茂,河沟旁的野猕猴桃和野葡萄零零散散结了几串,水井里有一股清泉流出,细小的虫子和浮游生物沉在水底,划出了许多细细的纹路,大家互不干扰、互不侵犯。

夏季常常阴晴不定,暴雨忽至,天昏地暗,我们赶着牛羊从山里飞奔回来,河沟里的水很快就涨起来了,浑浊不清。瓦片在暴雨的冲刷下,很多地方错开了位置,雨水欢腾的流到屋里,我和母亲急急忙忙找来盆子接水。不一会儿一个滚雷从天边卷过来,闪电掠过的地方像照着一盏大灯,屋檐下的蜘蛛忍不住从洞口探出头张望。

有时候,雨下了一整夜,我们就听着雨水顺着瓦缝滴到盆子里,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母亲半夜起床倒一次水。外面风雨交加,窗外的竹林在雨声中偶尔发出稀稀疏疏的声音,我很快就睡着了。

大雨过后,山里的蘑菇顺势生长。我们早晨六点就出发,从山脚开始寻起,穿过青杠树灌木林,一直爬上山顶,树丛里不时有兔子窜袭而过,野鸡也扑棱着从窝里飞去了山谷。大巴山区的蘑菇种类繁多,颜色鲜艳,不仅美味,看着也十分漂亮,我们挑挑拣拣的采一背篓,在山顶玩到中午才慢吞吞的往家走。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硕大的荷塘,鲫鱼和鲤鱼在荷叶下闲游,夏天我们去荷塘游泳、抓鱼,田地里的农作物争先恐后的生长,层层叠叠的荷花怒放,一群孩子躲在荷叶下,到处都是太阳暴晒后植物的清香。有一次写一篇小说,其中有主人公在荷塘边嬉戏的情节,当时想的就是这一片荷塘,哪怕只是回想一下也会荷香四溢。

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十分重要,那时候对自然的理解和对生命的感悟甚至会伴随一生。幸会,我们曾有过一段时光,保留着对自然最原始的热爱和对生活最纯粹的赞美。

转眼间,田里的稻谷鼓鼓囊囊,山川的颜色由青绿变成了橙黄,微风吹过,梯田上稻浪翻腾,收获的季节到了,我们举着几片荷叶怅然若失的等待秋收的盛宴。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吸盘,让山里人身不由己的奔赴。如今,山村几乎所有的改变都和城市紧密相连,山村是故土,城市是生计;山村是过往,城市是未来;山村是宁静的生命姿态,城市是热烈的人生场面。

山村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前行,不仅做不了什么,还要亦步亦趋,紧跟步伐往前走。大巴山区的乡村缩影只是中国农耕文明在现代化大潮流中的一点细枝末节,既不成体系,也无法完全代表一种现象。

但山里的每一处变化我们都无法置身事外,山里的日子在朝着我们所有人都不明了的方向走下去,所以我们毫不回头的拆掉瓦房子,不留下一点痕迹。

树木和荆棘遮掩了进山的小路,想去山顶,要带上一把弯刀弓着身才能穿过茂密的丛林,大自然正在用繁茂的植被覆盖那些裸露的土地,以他的方式去适应我们的变化。每一个从山里离开的人都在自己的森林中永不停歇的奔跑,我们把灵魂安放在故乡的山川,怀揣远大前程,无所顾忌的往前冲,每走一步,就多一份牵扯,在守望他乡春天的当口,想起故乡的油菜花。


壬寅年八月十六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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