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樱

春雨浸湿大地，还一袭青纱铺向无际，树木花草欢喜，凑出一团锦绣贺春光无限。低落阴郁之际，听友人说牡丹园内的樱花开得正好，揣着一颗好奇心，想去一探究竟，看看是怎样勇敢的樱花敢与牡丹争艳。

带上八月龄的璋儿，我与丈夫许冉并步走上园林小道，开启了一场春日短行。春光明媚，阳光如瀑布般温温热热地倾泻而下，泼洒在树冠上，染出一层层新绿；泼洒在地面上，浸出一片片明亮；泼洒在湖水上，滚出一浪浪金光。璋儿惬意地躺在推车里，随手扯来一片春光，将小手小脚照得白净透亮，嘴里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好似在称赞这暖洋洋的好景象。我与许冉从眼前最高的那棵树说起，一路欢声笑语，悠哉游哉，心中的烦闷像被春风掀起的头发丝，尽数抛于脑后。

最高的那棵树笔直参天，满树无花，算不上茂密，却也不稀疏，叶子生得不多，透过叶间缝隙能看到湛蓝色天空。枝干像伞骨一样撑开，树叶是从伞骨中抽出的一把把小蒲扇，一层一层向上铺开，颇有几分禅意。这样的枝干，如果插一撇于瓶中，品茗饮茶时赏一赏，倒是更能释放它的侘寂之美。本想折一枝带回家，闲时效仿智者参一参此中深意，奈何枝干的高度非人力可及，只得作罢。我摸摸树干，叹息这枝叶高处不胜寒，只能与我擦肩而过。唉，无法与欣赏它的人相识相知，想必很是孤寂吧。

许冉闻言，却另有一番见解，天生的乐天派总能像哲学家一样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低处有低处的热闹，高处亦有高处的自在，没有了杂物遮挡，难道它沐浴的雨水不会更畅快？照射的日光不会更充足？拥抱的春风不会更热情？孤芳亦可自赏，世间美好从不会因为无人赏爱而褪去颜色”。是啊，世上太多囚徒，本可潇洒自如，偏偏受困于他人目光，仿若春蚕自缚，难以化蝶。生于天地之间，自当如同此树，执着而专注地向上生长，到了参天的高处，又怎会在意树下的低语。“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时竟不知是我怜此树，还是此树怜我了。受教于自然，感发于一木，眼前的树似乎闪出了智慧的光，折一枝到瓶中，不如移一株至心间，化作融入身体的能量，狠狠扎根在灵魂深处。

璋儿像是听懂了我们的谈笑，明白了我们的期许，把眼睛笑成月牙儿，像调皮的小猴子一样坐在推车里跳跃。我想许冉一定与我有着一样的心愿，希望璋儿能无惧世俗，永远如春光般明媚，如高树般挺拔。

继续往前走，是一大片青青草地，草地上零散种着几棵葱郁的大树，像残局中的棋子一般相隔很远。在这幅空旷的写意画中，我第一次留意到树荫之下草坪之上铺满了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枯黄落叶，它们像一只只扑向春日被灼烧至死的飞蛾，静静地躺在树下，死寂而凄美。原来万物生发的春天也会有这么多树叶悄然凋落，原来枯枝腐叶并不是秋季特有的景象，只不过人们对新绿的喜悦盖过了对落叶的哀伤。新的生命终将战胜死亡，能够深入骨髓的图腾叫作希望。

我惊讶于自己对四季风光的走马观花，许冉则嘲笑我的疲于奔命和大惊小怪。人事有代谢，天地无穷时。有潮起就会有潮落，有新生就会有死亡，一颗新星的耀眼夺目势必意味着另一颗的黯淡，这每一片枯黄都曾是冰雪破融后傲人的枝头嫩叶，如今青绿不再，顺应规律自然老去，又有什么可遗憾呢？人生本就是喜中有悲，悲中有喜，顺境之所以谓之顺境，不正是因为有坎坷来助兴吗？我们总习惯被眼前的寂寥障目，殊不知已然身处四季最明艳的季节。生命的每个阶段各有意义，旧的衰败又何尝不是为了迎接新的繁荣？历经波澜起伏，依旧我心释然，才能体味真正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行走间，已至牡丹园，满园的牡丹花娇艳欲滴，当之无愧的“花开时节动京城”。朝园内深处寻去，果然在尽头寻得两排樱树。樱树枝叶茂密，繁花似锦，圆润饱满的樱花像小绣球一样朵朵绽放在枝头，开得无比自在灿烂，但与牡丹相比，却少了些雍容大气。樱树的花叶虽密，但花朵太小，藏在枝叶之间，像极了一群娇羞怯懦的小姑娘。倘若没有牡丹，尚能吸人眼球，但与盛放的牡丹花相比，瞬间失了颜色，这满树的锦绣仿佛园艺精湛的巧匠用边角料拼出的一般。我与许冉一边埋怨着友人的审美，一边感叹各花入各眼，有人爱牡丹开得浓郁，有人喜樱花美得清透，小家碧玉亦有可爱烂漫之处。春和景明，自然界缺少的不是美，而是“发现美的眼睛”。我想每个人亦是这泱泱人海中的一朵花，各有特色，各具其美，都应在不同的赛道大放异彩，就像牡丹有牡丹的华贵，樱花有樱花的清冷，如果樱花一味追求艳压牡丹，只怕终其一生所求无望。繁华盛世，百花齐放，只需紧随春光开到荼蘼，何愁缺少赏花之人呢？

我拾起一朵刚落的樱花，戴在璋儿耳边，只长出两颗牙的他咧着嘴冲我笑，真是可爱极了，只一瞬间，让我疲倦的内心重新充满力量。采樱之途也是疗愈之途，我深感不虚此行。古人讲“天人合一”，人与自然本就共为一体，心中苦闷之时，不妨重返大地怀抱，放肆去拥抱一颗树、亲吻一片叶，抚摸一池水，自会有所感悟、有所治愈。

返程途中，风停下脚步，飞在耳后的发丝也停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