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
王植
1
大唐贞观七年,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在长安城里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她是一个苟且活到了70岁的前朝皇后。
这年,天下人都骂她的男人,她的天子,那个前朝昏君。
最早骂她天子是昏君的,都是大隋仁寿年间的事儿了,距离现在隔了有30多年。那时距今,已经改了几次朝,换了几次代了。
她记得是仁寿四年,先帝爷弥留之际,天子还未登基,天子恭恭敬敬地立在龙榻前听些“以父之名”的临终嘱咐。那时就有许许多多的“宣华、荣华夫人们”,也抓住机会跪在先帝爷床榻前,撤下酥胸一抹,往他天子身上蹭去,等着污蔑她的那位即将入继大统的天子威名。
她心里亮堂着呢,那些女人都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在远处都能闻着一股风骚和妖媚气,不然她天子的名声怎么可能这么坏呢?
她知道她的天子根本不是那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天子。
她曾跟着天子度过了一个短暂辉煌过的朝代,整整38年,那个朝代叫“隋”。期间,她还曾坐着一艘豪华的“凤瑁”,痛痛快快地下过三次江南呢。她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留在了“隋”,留在了那个过去的朝代。
现在是贞观七年,长安人都说李渊父子英明神武,李世民更是人中之龙、天选之子。
她心里想笑:才不是呢。那是他们都没见过她的天子英俊的仪容和文雅的谈吐,才会觉得李渊父子是天选之子吧。李家父子掩耳盗铃,大言不惭,把篡夺的江山,瞎说成是天选的。这父子俩可真不知廉耻啊。
大唐贞观七年,她在长安。
这年,她也已到了暮齿之龄,牙齿掉了3颗,说话不怎么利索了,走路却还好。出门如果拄根拐杖,可以在长安城里随便溜达,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长安城除了李渊,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份。然而,从前叱咤风云的唐公李渊现在也不顶事儿了。在骇人听闻的“宣武门之变”后,李渊被他儿子李世民夺取了权力,余生所剩无几,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于是,她是死是活,长安城里也根本没有人知道,也根本没有人会关心。
如今,她的身边剩下几个干些粗活的仆人,还有一个16岁的半大小伙子,名叫政道。政道平常对她的称呼是“奶奶”。如果单单从年龄上来看,他们就是一对祖孙无疑了。然而,她常常给外人说,这孩子是她从路上捡来的,她一辈子无儿无女。她的口气斩钉截铁,说多了之后,周围的人们也就确信无疑。
大唐武德三年,她带着政道回长安生活。那时,政道还没有姓。政道本来跟着他突厥义父姓,姓“阿史那”。但“阿史那”这个胡姓,听起来就很绕口,也很难念。没办法,回到长安后,她给政道取了一个长安人的大姓——“魏”。魏徵的魏,魏徵是贞观年间一个铁骨铮铮的言官,她觉得政道这孩子,姓“魏”也挺好。
魏政道刚从突厥回到长安那会儿,大唐沿袭隋制,确定了笼络人心的科举制。但她曾告诫政道:这辈子绝对不能考功名。那件事情不是你该做的,也不是你能做的。政道起初不很理解,然而她的语气强硬,还曾扬言如果政道不答应,她就要跟政道断绝关系。政道无奈,只能听话,每天就只在家里练习弹琴,就不再读四书五经,就不再学孔、孟之道,就不再想考功名这事儿了。虽然他们如今生活在长安,生活在一个人人称颂的开明盛世。政道想,奶奶既然对他说了不要考,就暂时打消了考科举、拼个功名的念头。
后来,政道每天在长安城的乐坊里给人弹“乌德琴”。
乌德琴是一种来自突厥的弦乐器,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异域的空旷,异域的欢乐,异域的忧伤。那空旷是一种很深的空旷,那忧伤也是一种很深的忧伤。政道弹琴,琴声如鸣佩环,如泣如诉,政道总是像在用琴声跟长安人诉说他一生诡秘而隐忍的故事。乐坊里在座的诸位听者,无不潸然泪下……
2
19岁这年,魏政道成为长安城极负盛名的琴师。
这年的长安城里,一些达官贵人们每每需要开办宴席或者组织什么欢庆活动,少不了要请政道去助兴。这些人请他去家里弹琴,很多都出价不菲。大家都喜欢叫他魏老板,虽然他还不是老板,但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赚了足够多的钱,在长安城购买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乐坊。他跟人说起他的梦想,一双眼睛都会发光。
从那以后,大家就都叫他魏老板。
魏政道魏老板去过朝廷名臣魏徵家弹琴,也去过当朝编修房玄龄家。房玄龄家的公子哥儿房遗爱总是出手阔绰,每次他去弹琴,演奏完毕后都会扔给他几十贯开元通宝。这些亮亮的铜钱儿,闪得他眼睛刺痛。政道就把钱收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好,这些钱对他会派上大用场。政道讨要很高的出场费,有时候也心血来潮愿意免费演出一两场,主要看心情,以及他最近是不是缺钱花。
大多数时候,长安人都觉得琴师魏政道或者说魏老板是个很爱钱的人,有点贪得无厌,还有点小小的爱慕虚荣。以前他穿粗布短褐,后来赚了点钱,就喜欢买各种昂贵的绫罗绸缎穿着。
政道自从回长安后,虽然越来越有名气,但总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不知道除了那些亮闪闪的铜钱以外,他还能追求什么,还能爱什么。奶奶曾给他立下很多规矩,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似乎什么都是禁忌,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弹琴这件事奶奶不会太干涉。
政道一度非常喜欢长安的生活。
贞观七年的长安是一座丰饶、富裕的城市,遍布于东市的乐坊、酒肆、茶馆、药行不计其数,西市则密布着一望无际的帛、绢店和花坊。这些,都让政道沉迷。但他不能像一个普通的长安人那样活着,不能有一些普通人的梦想。有时候,他觉得奶奶这人很烦,一个固执的老太太,怎么给她定那么多的规矩?还不如当初没有捡他,还不如让他死在荒郊野外呢。有时候政道又觉得她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好像说的那些话都很有道理的样子。
3
她有时在想自己这一生可真传奇啊。
父家亡了,夫家也亡了,子女们也都亡了,孙辈们也大都亡了。可她,依然还坚强地活着呢。她还活个什么劲呢?她怎么就还能藏着自己的伤心和悲痛一如既往地活着呢?
她家原本是南朝萧家,多么辉煌的家世啊。
后来,众所周知,她家道中落了。
再后来,陈灭梁,隋又灭陈,多少事情过去,她阴差阳错地嫁了一个隋帝。
再后来,隋亡,她便北上突厥躲难。这一躲,又躲了数十载。
最后,唐公李渊“念及旧情”,亲自到洺州来,把她这个前朝皇后接回长安,安顿在长安城含光门外一座静寂的院落里,距离皇宫也不远。
贞观七年,长安城除了李渊,没人知道她是谁。她有时也会想,为什么她能活这么久呢?她这一生,一不小心就活过了3个朝代不说,还一不小心跨了3个地域:江南、漠北、中原,这三个地方她分别都曾生活过很长时间。她就像是三个人,拥有三段“可歌可泣”的人生。现在,她在长安城里说话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把“突厥语”和“吴语”连起来说了,她如果不说长安官话,伺候她的人根本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那天突然就想明白了,李渊肯接她回长安,不是因为她是他“表弟的媳妇儿”,那是英明神武的李渊觉得自己篡夺了表弟的天下,心中有愧吧,不然她应该早死了。一个前朝皇后,她对大唐来说,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相反,大唐有让她尽快死掉的必要。一个欣欣向荣的王朝,前朝旧人多么大煞风景。
贞观八年七月的这一天,天气很热。
她刻意装扮了一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没有仆人跟着,她就一个人出去,在长安的大街上走走。出含光门,走累了,就随便在朱雀街上找到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酒寮,走进去,要了一碗雕胡饭,一杯从波斯传至长安的叫“三勒浆”的葡萄酒,正准备坐下来慢慢享用。这时,她听到酒寮里的一群骚客们大概是喝兴了,不知怎么就突然大声污蔑她的真命天子。
他们说他的话可真难听啊,他们就这样说她的天子,让她不忍落下了泪。
“炀帝荒淫无度。”
“好大喜功。”
“穷奢极欲。”
“暴虐无道。”
“炀帝的罪孽深重,简直罄竹难书”
她……听不下去了,他们说的炀帝,是他吗?那怎么可能是她的天子呢?
她饮下葡萄酒,桌上那碗雕胡饭才只吃了两口,心里突然就觉得很气愤,很憋屈,不想再听这些人胡说八道,污蔑她的天子,便推门走了出去。喝了酒后,她的头有点晕,走在朱雀街上,她的神志恍惚,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在跟她说:“以讹传讹嘛。历史都是后人书写,后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谁让我的朝代这么快就亡了呢。”
啊!那好像是她的天子的声音啊,一个充满了磁性和温柔的男低音。她记得曾经有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的天子从辽东回来了。天子回来的这天晚上,就很有兴致,神情并茂地跟她读了他从辽水河畔归来时新作的一首诗,那首诗叫《白马篇》。
“白马金贝装,横行辽水傍。问是谁家子,宿卫羽林郎……”
天子吟诵完毕,捋了捋胡须,坐在榻前,静待着夸赞。她由衷地赞叹天子。她的天子可真有才啊,每次在兵戈抢攘之后,天子总会诗兴大发。
“多好的诗啊!”她听得很激动,心旌荡漾。
天子就笑笑,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她记得那时,天子每次进入她,身体总会像筛糠一样,不停地颤抖很多下。她心里想笑,好傻的天子啊,好笨的天子啊……
现在,李渊父子把她的天子妖魔化成了一个昏庸、荒淫的暴君。可悲的是天下人现在也都这么看了,她没法儿跟天下人挨个儿说一遍她的天子才不是那样,压根儿不是那样,完全不是那样。说了有用吗?没用了。现在,天下是大唐的天下,大唐天下的子民怎么会听信她的“谗言”呢?
她近来时常梦到她的天子。
30年前,有一段青葱岁月,天子还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那时,还未当上天子的晋王,率领50万大军从长安一路南下伐陈,多么的意气奋发啊。
她第一次见到天子,是在江都一家茶坊里。她那时已经家道中落了,一个人流落到了江都,无依无靠,无以为生,沦落成了茶坊里一个卑贱侍女。那时,北方来的天子,刚刚在南方取得了一场大胜,为了笼络人心,便效仿南人的习惯,自呼“阿侬”,茗饮作浆。那时,天子的眼眸明亮如灯,那眼眸里即将盛下大隋的“大业”,天子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天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她,流露出了一份痴情,她觉得天子看她时,就是一个清澈的少年。天子跟她一见钟情,不计较她身份卑微。天子喝了口她沏的一盏新茗,天子第一次品茗,称赞这南方的茗饮味道真的不错,于是就多看了她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和天子的一生便发生了联系。后来,天子幸了她,她成为天子的女人,跟随着这个雄心勃勃的天子南征北讨。天子说,不如我们一起成就大隋大业。那时,她对未来有过很多憧憬,她觉得天子是不可一世的天子。讽刺的是,后来时局急转直下,曾经的南征北讨,并未换来大隋大业,他们的生活到了最后只有狼狈地南逃和北躲。
然而,天子一直对她不离不弃。
天子被刺死前,所有的结局,其实都早已经注定了,无可更改,也无法挽回了。
没办法,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天不随人愿,就连天子,也不能如愿。
天子生前曾对她说:“朕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觉得上苍给朕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仔细想来这些时间根本不足以让朕去完成大隋“大业”。可是,朕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了啊。”
天子的声音沙哑低沉,这些话听上去充满了一股宿命的味道。
那些天,天子终日坐在江都行宫里绝望地等死,等着数日后有人来这里取走他的性命。有一天,天子摸着自己的头,转过脸来,瞪着眼睛问她:“我这颗头颅不知道谁会来砍呢?”
她突然就泣不成声,走过去抱着天子,放声大哭了一场。
还有一天晚上,天子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如缎的手背,然后流着泪对她说:“朕死后,你要好好活着。”
她说:“我想跟你一起死。”
天子说:“这些反贼,他们不会杀你,他们就是单纯地恨我而已,相信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以后他们如果要审问你,你就说你是朕当年俘虏来的,跟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真情。你是被迫的。”
她流着泪点头,听着天子说些临终之言。
天子指指身边一个侍女,说:“这个侍女就是伺候你的佣人。等我死了,朕身边最后这几个骁果随从,会护送你一直北上。你到一个叫‘洺州’的地方去,在长安以北数千里,那里是突厥的领地。突厥处罗可汗会收留你。处罗可汗跟朕是八拜之交,我们大隋从来没有亏待过他。”
她记得那晚,天子榻前,还站着一个乖巧可人的侍女,侍女的肚子微微隆起。侍女紧张地用手托着肚子的动作,在她看来真就像是在拼尽全力托着大隋王朝逐渐跌落到深渊里的江山和天下。这个侍女被她的儿子齐王杨暕在数月前刚刚临幸过。她儿子杨暕在江都城外抗敌,现在已经死于叛军之手了,但是这侍女肚子里还怀着最后一个杨家的骨血,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呢。
天子说:“我给他取个名字,就叫‘政道’吧。”
天子伤心却无不温柔地抚摸着近前侍女的肚子,流着泪对她说:“只要政道能活下去,大隋,就永远不会亡。政道就是大隋王朝下一个真命天子。记住,你要带她走,带着政道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漠北去,永远不要再回江都了,永远不要再回长安了。李家父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杨家人。
大业十四年的三月,她的天子被宇文化及刺死于江都行宫。那天,她曾不顾矜持,跪在地上,觍着脸,苦苦地哀求宇文化及不要伤害她的天子,让她替天子去死。如果天子罪孽深重,她愿意用身家性命替天子赎罪。宇文化及冷笑着对她说,隋的气数已尽,你还是不要再操这份闲心了。说完,宇文化及手起刀落,砍下了天子昂扬的头颅。事后,她耗尽气力扯下两块简陋的漆床板,一边流着泪,一边给天子草草地下了葬。
天子死了。她觉得自己也跟着天子死过一次。她谨遵天子的吩咐,强忍悲痛,带着政道的母亲一直北上,到了漠北。途中,他们路过长安的时候,被一群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堵截、追杀,那几个骁果军为了保护她,也被杀死了。她也差点死掉。政道的母亲肚子痛,这个孩子也差点因为旅途奔波而中途夭折,幸亏一个郎中舍命相救。
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处罗可汗那里。
一年以后,在距离长安以北数千里之遥的洺州,政道平安地被生下来。政道生下来不久,她下狠手,杀了政道的母亲,那个卑贱的无名无姓的侍女。从此,天下再没有人知道政道是杨家的骨血了。甚至,连这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政道再长大一些,会说话了,就认处罗可汗为义父。
她在洺州,成了处罗可汗的座上客,成了处罗可汗一个很尊贵的客人。处罗可汗对待她和这个孩子也极其热情和周到。处罗可汗的儿子奥射设、郁射设兄弟俩,也当政道就是他们的亲弟弟。政道再长大一点,可汗家的兄弟俩整天跟他在一起玩,一起射箭,一起弹琴,一起骑马,一起摔跤。政道习惯了住在毡帐里,食肉饮酪、冬裘夏褐、披发左衽的生活。时间一长,政道的行为习惯和动作,看起来就是个地道的突厥孩子无疑了。
4
贞观七年,长安。
现在,“贞观”不仅是李世民的年号,“贞观”还被定义成为一段太平盛世。然而,虽然她生活在贞观年间,她总觉得这太平盛世对她来说很荒谬、很邈远,也很不真实。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在这样一个叫“贞观”的太平盛世里坚强地活下去。贞观七年,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事情是政道就在她身边,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小伙儿了。长安城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政道的身世,没人知道他姓杨。如此,甚好。
可是,她为什么要回长安呢?
因为李渊答应,只要她肯回来,大唐就会重新在江都厚葬她的天子。“厚葬”,听到这两个字,她便热泪盈眶了。就算单单为了这两个字,她也愿意回来。她那年在江都行宫扯下漆床板,“薄”葬天子时,就是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重新厚葬她的天子。李渊接她回来时,还跟她保证,以后如果她也死了,只要她愿意,大唐也绝对会遵照她的意愿,把她的棺椁运到江都去,跟她的天子合葬在一起。
她觉得一个南朝女人,终老漠北或长安,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再说,江都还埋着她的天子呢,她愿意魂归江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活着,跟她的天子共同遭受世人的谩骂和嘲讽。死了,也跟她的天子葬在一起,去阴间,再听天子跟他声情并茂地朗诵一首《白马篇》,再跟天子坐上“龙舟”“凤瑁”风风光光地游一回江南吧。
贞观七年,天下人都说李家父子很好,都说李家父子是他们的救世主。但她知道李渊根本不是什么好人。那年,在迎她回长安的路上,李渊还想玷污她的身体,被她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决心吓退了。她的记忆那么痛。还有,大业十四年,他的天子还没死呢,李渊就心急火燎地在长安挟持她的大孙子杨侑当上了隋恭帝,他们称呼杨侑为“恭帝”,“恭”本身就是对侑儿的侮辱,就像天子死后,他们称呼她的天子为“炀帝”一样。“炀”是一个多么不堪的字眼啊,怎么能跟她的天子画上等号呢?李渊架空了杨侑,自己站在幕后操控一切。一年以后,李渊再进一步逼迫杨侑禅位给他。再一年以后,杨侑在长安城离奇地暴毙而亡。
时间是一本书,“隋”这一页,被李渊父子和天下人高高兴兴地翻过去了。后来,李渊“名正言顺”地当上了大唐皇帝。然而,在她心里,这一页永远翻不过去。她是隋朝皇后,她丈夫是隋朝天子,儿子是隋朝太子,孙子也是隋朝储君,她怎么才能翻过去呢?她怎么才能迈过心里的这道坎呢?有些事情对她来说,是怎么翻也翻不过去的。
世事果真难料。
没想到,她回长安不久以后,长安城里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玄武门之变”后,“武德”的年号被匆匆地换成了“贞观”,李渊被李世民夺取了皇位,夺走了手上的一切权力。李渊也变成了跟她一样在长安城里混吃等死的人。
真是命运无常,造化游戏,谁知道谁先死呢。李渊失去了皇位,李渊以前答应她的事情呢?李渊答应她死后要把她跟她的天子合葬在一起的事情呢,肯定没影儿了。她如今必须得自己打算了。
这年,她也老了。她非常想回江都一遭。确切地说,是她想回江都去死,但究竟怎么死呢,她也没想好。她心里一直放不下政道,她不知道政道将来怎么办,一直在长安乐坊给人弹琴吗?这终归是下贱的工作,政道天生血统高贵,怎么能一直给人弹琴呢?
5
政道有一天带着一身伤回来。
她问政道:“怎么,你又闯祸了?”
政道耷拉着脑袋,悄声说:“我被人打了。”
仆人简单地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
她问政道:“为什么?”
政道说,最近乐坊里突然出现一个女孩子,喜欢听他弹琴,这女孩每次都是前呼后拥地来,来一阵就走。有时,听着听着,还会站起身来给他伴舞。女孩跳着长安城里当下非常时髦的胡旋舞。她的舞姿好优美,一举一动都好优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问:“那女孩长什么样儿。”
政道说:“花容月貌,一双眸子像曲江池水一样清澈明丽,她有时会穿男装,骑马来,扮成一个英俊的男子。有时,穿着襦裙,坐豪华气派的牛车来,眉间贴了精致的花钿,袒着领,半臂再裹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她从牛车上下来,走进乐坊,大街上正好刮起一阵风,她看上去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个绰约仙子。”
她问:“那女孩应该会有很多仰慕者吧。”
政道说:“我喜欢她。可是还有个叫房遗爱的公子哥儿天天来缠着他。房遗爱父亲就是当朝名臣房玄龄。我还去过他家里弹琴。今天,我们打了一架,房遗爱砸坏了我的琴,我弄伤了他一根手指。他叫来一群狗腿子,我就被他们揍得很惨。”
她说:“那你还跟人家争个什么劲啊?”
政道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说:“你记住这是长安,不是漠北了。这里没有处罗可汗保护你,不要随随便便得罪人家名臣之子,小心引来杀身之祸。既然琴都被砸了,以后就别再弹了吧。你只是一个我捡来的野孩子,若不是当年我在路上捡到你,你早成为饿殍沉尸,被埋于荒郊野外了。政道,你以后做事要掂量掂量,别再这么莽撞,也别不知天高地厚了。在长安,你必须谨小慎微地生活,不要再惹事生非了。”
政道坐在屋子里,不说话,默默地流泪,看着自己滴血的伤口和那把被人砸坏的琴,心里感到十分屈辱,十分悲伤。他想名臣之子就可以随便踩踏别人的尊严吗?名臣之子就能为所欲为吗?名臣之子就能横刀夺爱吗?他很迷恋那个有时喜欢扮男装,有时又喜欢跳胡旋舞的女孩。奶奶说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他想爱一个人难道都有错吗?那一刻,政道幻想自己父亲也是一位当朝名臣,或者皇亲国戚,这样他就能大大方方地跟她喜欢的女孩子表白了。
……
6
再往后,不得不说的是贞观九年,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贞观九年九月,唐高祖李渊驾崩。那是一个静寂的清晨,没有风,连曲江池水都没有一丝波澜。
一切都很匆忙,一切都很蹊跷。
和 “玄武门之变”一样,宫里的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人知道其中细节和来龙去脉。天下人只知道这天早晨宫里发丧,说太上皇李渊驾崩。于是,举城悲痛,整整一个月,长安城里的人们浑身皆着缟素,悲悲戚戚,哭得不像样子了。那个曾经带领他们走出隋朝“黑暗生活”的救世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这真让人悲伤。长安百姓不得不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魏政道总觉得整个长安城的哭嚎,也比不上他的琴声悲伤。他每次抚琴,总是想念义父——处罗可汗,想念处罗可汗浓密的胡须。处罗可汗总是喜欢拿胡须扎他,一种很舒服的刺痒过后,接踵而至的就会是一股浓浓的腥膻之味荡漾在四周。每每这时,他全身都会起一阵鸡皮疙瘩。处罗可汗每顿饭都离不开羊肉。他从小没有父亲,那股腥味儿对他来说就是父亲的味道。然而,他10岁那年,义父处罗可汗跟始毕可汗打了一仗。处罗可汗兵败始毕可汗,战场上,他义父处罗可汗被始毕可汗骑在胯下侮辱,突厥人把这种事情当作是奇耻大辱。处罗可汗觉得自己以后再无颜面见人,便在战场上拿起刀,抹了脖子。
贞观九年,生活在长安的政道还想念漠北毡帐里的奥射设、郁射设两兄弟,不知道他们如今过得可好?
政道失去义父的那一年,正好长安城里来了几辆车马,政道就跟捡来自己的奶奶一同坐着马车仓促地南下,回到了长安城。
记得临走之前,政道跟奥射设、郁射设两兄弟用力地告别,似乎此次离别对他们来说就是终生永别了。后来,奥射设继承了他父亲处罗的可汗位,郁射设当了三军统帅,全心全意辅佐哥哥。兄弟俩发誓一定要打败始毕可汗,一定要给父亲处罗可汗报仇。
政道流泪对俩兄弟说:“可惜不能跟你们一起上战场给义父报仇。”
兄弟俩大度地安慰他:“没有关系,政道,终有一天,你会在长安城里听到我们大败始毕可汗的消息。”
他们拥抱,之后,政道跟突厥兄弟就此别过……
7
这年九月,长安城最有名的琴师魏政道终于攒够了钱,买下了长安东市怀远街上的一家乐坊。他给乐坊取名“初落”。“初落”和“处罗”,听起来也差不多嘛,政道就是为了纪念他突厥义父。他在长安城里生活,跟谁也没有说起自己小时候在突厥的那段经历。魏政道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魏老板了。
长安城里,大家都知道魏老板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这家乐坊以前不怎么有名,自从改叫“初落”乐坊,在他手里经营不到半年后,一下子突然变得门庭若市起来。慕名来初落乐坊听魏老板弹琴的人很多,也有很多喜欢他的女孩子,听说他这人很神秘,愿意来一探究竟,但他独独迷恋那个有时喜欢跳胡旋舞有时候还喜欢女扮男装的姑娘。那女孩好久没有出现了。
贞观九年,还有一件大事。
李渊暴毙后,唐太宗李世民第一次开科取士。
于是,这年就有很多落榜的失意之人和一些迷途的失路之人都来初落乐坊买醉。这些人听着魏政道弹奏乌德琴,一边喝着荥阳 “土窟”酒,想起伤心事来就哭得稀里哗啦。
有个人问他:“魏老板,你怎么不去考科举呢。”
政道笑笑:“我奶奶不让我考。”
“你奶奶是谁啊?”
“我奶奶啊,我不知道,反正她不让我考功名。”
“那你怎么听你奶奶的?”
“我是奶奶捡来的,我也是奶奶养大的。我不敢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思。”
“你奶奶一定有病吧!”
“她总唠叨着,以后死的话一定要我陪她到江都去死。江都距离长安那么远,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病。”
……
8
贞观十年三月,自知死神将至的她,最后一次坐船下了江南。
魏政道在长安城开乐坊,也赚了足够多的钱,满足了奶奶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以前他总有些怨恨奶奶,奶奶一生气,总拿他是野孩子来说事,说得他心里非常难受。现在他用自己赚来的钱成全奶奶最后的心愿,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释然了。
政道带着奶奶坐船去江都,船行在运河之上。奶奶坐在船头,不声不响地望着运河,一望就是好几个时辰,每天都是那样,直到最后,她终于抑制不住悲伤,放声痛哭。政道觉得很奇怪,问奶奶,奶奶什么也不说。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船行至江南河,距离江都城还有数十里路之遥,她在船上不声不响地吞金而死。
魏政道把奶奶葬在了江都,一个叫“雷塘”的地方。那里正好有一大块地空着。政道埋葬奶奶前,还曾花钱找来几位本地先生看了风水,风水先生说那儿是一块宝地。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那里竟然还埋着一个前朝昏君。
政道听本地人说那是个臭名昭著的昏君,生前坏事做尽,荒淫无道。在那昏君统治的年代,民不聊生,鸡犬遭殃。那昏君的一生罪孽深重,简直罄竹难书。他听一个本地人说,有一年这个昏君下令征夫几十万,开通了大运河,就有累死、饿死者不计其数。一个人说,他父亲当年修运河累死了。一个人说,他兄长当年去修运河,腿在水里泡了太长时间,最后两条腿都泡腐烂了,现在不能走路,瘫在床上还要人伺候。本地人都在大骂那个前朝无道昏君,唾沫星子堆起来,能把雷塘的坟堆淹没。还有好多人路过雷塘,在那昏君坟前吐痰,对着眼前高高隆起的土堆,掏出鸡巴撒尿,完了还要握着自己那玩意儿抖两下,有一种无限淫邪的意味儿。他看到有一个人撒完尿后,还在坟前邪恶地摆弄自己的鸡巴,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埋了奶奶,站在雷塘的两座坟堆前,心里空落落的。很多人都骂那个昏君,他没骂,但他心里也有正义感,觉得作为一个昏君被后人辱骂,还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嘛。他临走之前,还在那昏君坟前狠狠地踩了两脚。
然而,政道隐约觉得这些事情十分蹊跷。奶奶为什么一定要死在江都呢,他之前问过奶奶,奶奶缄默不语,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觉得也许奶奶一定有难言之隐,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政道自从突厥回长安后,在乐坊弹琴,时间一长,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总是要隐藏好多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这一生,像他在突厥的经历,他就觉得应该藏起来,不能随随便便跟人分享。他奶奶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藏起来,带进坟墓里才好。
埋葬了奶奶,政道回长安。乘船一路北上,途中的风景让他一度流连忘返。大运河边的杨柳树,被风吹起的枝叶,来来回回在他眼前飘荡。面对此情此景,政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这些风景他以前都曾见过,都已经非常熟悉了,但他明明是第一次来江都,第一次看见大运河啊。他坐在船上取出琴来弹。那年,公子哥儿房遗爱踩坏了他的琴,他背着奶奶,偷偷制作了这把新琴。这一天是个阴雨天,琴声呜呜咽咽,船下的运河水,被风吹过,荡着冷冷的波纹,透出一种彻骨的冰凉。
9
贞观十一年的长安,胡旋舞突然就火了,乌德琴也跟着火了一把。
《人日思归》这曲子本是从南方传到长安来的,现在用乌德琴和胡旋舞搭配,甫一演奏,竟然散发出一种别致的说不出来的韵味儿。
那女孩最后一次来到初落乐坊听魏政道弹琴,已经是深秋了。她跳的还是胡旋舞。她的舞姿还是像从前那样美,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那天来时,粉胸半掩,醉眼斜回,一举一动都很美。政道当天弹奏的就是《人日思归》这首曲子。
有一刻,乐声止住,舞也停了。
他们坐下来,佣人倒了两杯来自乌程的“若下”,两个人就一起品酒。“若下”的劲儿很厚,两三口之后,两人就都面色绯红,表情暧昧了。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久未谋面的情人再次意外地重逢,相互看对方,总也看不够似的,一脸的喜不自胜。
女孩问:“魏老板,你最近去了哪里?”
政道说:“我去了江都。”
“你去江都干什么?”
“我奶奶死了,我去江都把她葬了。”
“你奶奶为什么要埋在江都呢?”
“不知道,奶奶生前千叮咛、万嘱咐,等她死后,让我一定要把她埋在江都。”
“你奶奶真奇怪啊!”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她很神秘,她一辈子都很神秘,让人怎么也捉摸不透。”
“对了,魏老板,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喜欢你。”
政道就笑,坏坏地笑:“这我能感觉到,我早就能感觉到你喜欢我了。我也喜欢你。你说的这个根本就不能算是秘密嘛。”
后来,这女孩俯身爬在魏政道耳旁,悄悄地说出了一个让他骇然大惊的秘密。
这天,魏政道魏老板才知道眼前长相漂亮、打扮时尚的女孩子身份实在特殊。她是高阳公主,当今天子李世民最宠爱的掌上千金。
政道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仿佛一时之间还消化不了这个秘密。
“你骗我的吧。”
“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那你作为一个公主,不好好在宫里待着,怎么天天往外跑呢?”
“我喜欢热闹啊。”
“你父皇都不管管你吗?”
“父皇最宠爱我了。父皇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高阳公主似乎很爱政道,但在这一刻政道知道,自己身份、地位卑微,根本没有成为大唐驸马的可能,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有一会儿,时间凝固了,两个人都在想着心事。
公主说:“魏老板,咱俩都这样好了。你干脆就去考个功名啊。我父皇今年都开科取士了,父皇还答应给状元郎指婚,下嫁他的公主。日后如果你拿了状元,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我为妻了。”
政道就又把他奶奶给他定的规矩跟公主絮叨了一遍。
公主说:“你奶奶已经死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啊。”
政道说:“奶奶救过我的命,我是她捡来的,即使她死了我也不能违背对她许下的诺言。”
公主说:“魏老板,你知道吗?房遗爱对我有意,可我爱的人是你。我想以后天天在家听你弹琴。你弹琴,我给你伴舞,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长安人肯定都会羡慕我们。”
政道那天喝了点酒,仗着胆子跟她说:“房遗爱算什么东西?一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儿。你怎么能嫁给他呢?那不如……不如……我们一起私奔吧。”
私奔,多么激动人心的想法。
这年,16岁的高阳公主突然就想跟眼前的男人一起私奔,一走了之,抛下她的父皇,抛下长安城里一切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她想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那也就是只为了爱,她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爱。公主觉得自己是真爱这个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和古怪味道的男人,那种味道说不清楚,但总觉得他不属于尘世的范畴。他没有房遗爱长相英俊,没有房遗爱那么有才,也没有房遗爱那么显赫的家世。他的一切都很神秘,那神秘是一种像轻烟一样的致幻剂,只要轻轻一吹,就让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不如,我带你去漠北吧。我从小生活的地方。那里八月即飞雪,九月就会冻死人。那里有最烈的酒,还有最好听的琴声呢。我的两个突厥兄弟弹琴都比我好听呢。冬天我们住在毡帐里,一边喝酒,一边弹琴。”
“魏老板,你小时候怎么会生活在那么冷的地方呢?”
“我从小没有父母,我被奶奶捡来,跟奶奶一起入了突厥。我奶奶是突厥处罗可汗的贵客,我就认了处罗可汗当义父。”
魏政道魏老板第一次对一个长安女孩敞开心扉,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说出了自己隐藏多年的故事。
“怪不得你这么听你奶奶话。”
“魏老板,我愿意跟你私奔,可是大唐以前跟突厥有仇,父皇有一天要是知道我偷偷跑到突厥去,一定会很伤心吧。”
“那你就嫁给房遗爱吧。”
“我才不要呢。”
于是就这样,贞观十一年的秋天,魏政道和当今天子李世民的掌上明珠高阳公主约定好了私奔。时间,三天后。地点,怀远街上的初落乐坊门口。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公主轻骑简从,女扮男装,从宫里偷跑出来。公主宽敞的衣服里揣着她父皇曾经赏赐给她的很多名贵首饰和金银财宝。公主费尽千辛万苦,才到了乐坊门口。然而,那个和她说好一起私奔的魏老板根本没有出现,一直都没有出现。公主从白天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魏老板的人影。初落乐坊大门紧锁。高阳公主站在怀远街上,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马车穿梭如流,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席卷而来,屈辱的眼泪一滴一滴从脸上淌下,又一滴一滴掉在了地上。趾高气扬的公主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荒唐可笑,她是大唐天子的女儿,居然会心血来潮,想着跟一个身份卑贱的琴师私奔,这实在有辱身份。
就在公主转身要走时,乐坊隔壁的饆饠店老板追上前来,塞给她一把琴。是魏老板的琴,这琴烧成灰她也认得,她以前在乐坊里无数次温柔地抚摸过这把琴,像抚摸魏老板的身体一样,带着一种热切的激烈的渴望,那抚摸就内涵丰富,就有了情和欲的成分。
饆饠店老板说:“魏老板走时专门叮咛我,如果有个女孩来找他,就把这琴给她。”
“魏老板他人去了哪里?”
“他没说,但就在两天以前,我看见有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突厥人前来找他。他们弹了一晚上的琴,喝了一晚上的酒。突厥人胃口大,魏老板买光了我店里的饆饠食。那突厥人琴弹得比魏老板还好,弹了一晚上,我都快被他们吵死了。后来,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走了。”
“魏老板还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
高阳公主拿着那把乌德琴,痴痴地立在原地,畅想了好久,然后一个人悻悻地骑上马走了。她离开的时候,有点赌气似的,纵马驰骋在熙熙攘攘的怀远街上。人声鼎沸的怀远街,在她看来无限寂寥,无限悠长。她衣服里揣着的一大堆首饰和金银,叮叮哐哐掉了一地。公主没有回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10
贞观十一年的秋天,名臣房玄龄之子房遗爱跟高阳公主完婚了。长安人都啧啧称赞,这是一桩完美的婚姻。房遗爱是合格的驸马爷,当朝名臣房玄龄之子,不但面相英俊,举止得体,人还很有才,家世也十分显赫,一切都占全了。
那天,长安城初落乐坊悄无声息地关了门。
琴师魏政道跟一个突厥人悄悄离开了长安。
……
原来那突厥人就是突厥处罗可汗的大儿子阿史那·奥射设。
世事果真难料。两年前,三军统帅阿史那·郁射设兵败始毕可汗的小儿子阿史那·结社率,他们的地盘也被结社率侵吞、霸占了。结实率统治了洺州,国破家亡的奥射设被手下人掩护着逃跑。他们一路被追兵围追堵截,走投无路,只好南逃,手下人都被结社率的部队杀光了。最后一个侍从护送他到了长安,于是他在长安隐姓埋名,苟且度日。
这天,突厥人在长安怀远街上闲逛,见到一家“初落”乐坊,跟他父亲“处罗”的读音很像,他推门走了进去,目光落在了一个弹琴的男人身上。那一瞬间,他很意外。这个弹琴的人他简直太熟悉了。
“政道,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魏政道抬起头来,看了突厥人一眼,撇下琴,兴奋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政道说:“奥射设,你怎么会来长安?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曾经有几年时间,我在长安做梦都梦见你,梦见你好几回了呢。”
两人激动地久久相拥。这确实是个意外。这么巧,贞观十一年,他们这对义兄义弟居然在长安喜相逢了。
“魏老板,喝什么酒?”仆人走上前来问道。
“土窟吧。”政道说,“土窟劲儿足,喝着才有感觉。”
“怎么,他们叫你魏老板?”
“我之前买下了这家乐坊,当了老板。我给乐坊取名‘初落’,也是为了纪念义父。”
“我知道,但他们为什么叫你‘魏老板’啊?”
“你说这个啊。我刚回长安那会儿,还没姓。奶奶让我姓‘魏’,所以我就是魏老板了。”
不一会儿,酒上来了。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起分别之后的事情。
“对了,你奶奶呢?
“我奶奶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一年以前。我奶奶临终前一直有个夙愿,希望她死后,我把她埋在江都。所以……”
突厥人猛灌了一口酒,若有所思,想起了政道的奶奶,很多年以前他们家那个来自南方的贵客,似乎也慢慢想起了她的大致样貌,还有剩下的五官和轮廓的细节,需要回忆才能细细辨认。
“对了,不要只说我啊。你呢,郁射设怎么样了?你为什么就突然出现在长安城啊?”
突厥人将喝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又端起了另一杯,再干,之后再端起第三杯,又一次喝干了后,才开始说自己的事情。
“郁射设……他……他跟结社率交战,战死了。没……没有洺州了。”
政道一脸愕然:“怎么会呢?”
一段国破家亡的往事。说一次,就要痛彻心扉一次。幸亏有土窟酒给他壮胆,让突厥人勉强地保持住了镇定,把多日以来心里积攒下来的痛苦再翻个底朝天,对着别人再痛痛快快地倒一次吧。
政道简直无法相信他这义兄说的事情。怎么突然就国破家亡了呢?说好的捷报并未听到,他却在长安城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沉重极了的噩耗。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奥射设,两人只能相对无言,倚靠着墙壁坐着,默默地流泪。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弹起琴来。
奥射设顺手拿起政道身边的乌德琴,弹起了一首欢快的突厥曲子。这是政道熟悉的音乐,但他不怎么会弹,只记了个大概,以前听他义父弹,他自己会哼两句。这情景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住在突厥毡帐里,冬天在帐外厚厚的雪地里摔跤,输了的人就要抓起地上的雪来吃,直吃得浑身冰凉,冻到全身颤抖为止。政道总输,奥射设就冲着他笑,他哭着跑回毡帐,去找义父给他“报仇”。每每这时,奥射设跟郁射设兄弟俩就会撒腿狂奔,跑向远处,等他跟义父再出来追时,兄弟俩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政道突然想起一件天大的喜事还没有跟奥射设分享呢,两人从见面到现在,已有半晌时间,只顾得上诉尽回忆之殇。其他的事情还都来不及细说呢。
“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已有了心上人,我跟我的心上人约定好要私奔了。正好你来了,以后你就在长安帮我经营乐坊吧。漠北我们就不去了,我要往江南去,买一叶轻舟,一直往南方驶去。”
“为什么要私奔呢?你在长安生活不是挺好的么?没事还可以去东市附近的平康坊找找乐子。长安城这么大,这么繁华,你在长安开乐坊,娶一个普通女人,以后生一堆崽子,教他们弹琴多好。”
“我的心上人是当今大唐天子李世民的女儿。当今天子断然不会答应一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乐坊老板迎娶了他尊贵的女儿。”
奥射设突然脸色大变,抬头看着政道,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有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政道说:“怎么,兄弟,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让人期待的事情吗?”
奥射设突然放低了声音说:“政道,你不应该跟李世民的女儿私奔。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事情?”
“政道,你能给我买点吃的吗?一直喝酒,现在,我都有点饿了。”
政道转身走出去,已经很晚了,他敲开隔壁饆饠店的门,扔下了一大串开元通宝,买光了所有的吃食。他再看奥射设,奥射设脸上的表情又有些凝重了。政道不知道奥射设即将会对他说些什么,但他觉得那应该是一段关于他的很长的故事。奥射设应该要讲很久才能讲完吧,不如多买些吃的备着。
“你知道你奶奶吧?”
“当然知道啊。我是她捡来的,她是我这辈子的救命恩人。”
“她骗了你。她才是你的杀母仇人。”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呢?”
“你奶奶她刚来突厥那会儿,你都还没出生呢。那时候的事情,我依稀还有记忆。那时候我6岁左右。父汗生前明令禁止我们,不让我们告诉你这件事。那年,你奶奶跟着一个大肚子女人一同来到突厥,我父汗收留了他们,她们大概是来躲难的。”
“我奶奶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杀了我母亲呢?”
“她就是你的亲奶奶,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你把她埋到江都吗?”
“什么?她是我的亲奶奶?亲奶奶为什么要杀了我的亲生母亲呢?”
“为了保护你。你奶奶也是迫不得已啊。她不能承认有你这个孙子,因为如果她承认了,就有可能给你引来杀身之祸。”
奥射设的话,像一阵猛烈的暴雨,劈头盖脸地向政道砸下来,砸得他晕头转向,早已经无法躲避了。
“你奶奶之所以要埋到江都,就是因为她挂念江都,她曾在江都生活过大半辈子,那里现在还埋着她的男人。”
“你是说隋炀帝?”
“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隋炀帝应该就是你爷爷了。”
……
听完奥射设的话,政道已经如坐针毡,完全不知所措了。
从前,有关他的身世之谜,可恨的是他奶奶,生前一直骗他,一直骗他,骗了他那么多年,他竟一无所知。奶奶竟然未曾告诉他半句,他就这样像一个木偶,被人提着走,被人随意地摆布多年。现在,奥射设的话像锥子,一点点,剜下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从今以后自己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了。他的人生无法选择,他活得根本不像自己。
政道欲哭无泪,他的亲爷爷竟然是被万千人唾弃和辱骂的隋炀帝,那个会让他蒙羞的暴君?天知道,一年前,他也曾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站在雷塘边,用脚狠狠踩过那个暴君的坟墓,对他充满了无情地鄙视。他自己的余生要怎么过呢?再次募集起一堆骁果军,跟李世民对着干,消灭大唐,重新创建杨隋基业?匡扶大隋丢掉的江山和社稷吗?
琴声止住,这一刻,初落乐坊充满了死一般的静寂。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啊。
一个突厥天子,一个大隋天子。如今,他们两个天子,居然同病相怜,国破家亡,都已无处可去了。政道虽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往何处去,但他确定自己余生绝对只能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了。一个前朝天子,如果跟当朝天子的掌上千金私奔,传出去总会让人笑话,总归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即使,他再爱她,即使她再爱他,那也不行,绝对不行。前朝天子跟当今天子之间必须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是历史赋予他们的仇恨,他们必须仇恨下去。
这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突然,初落乐坊的门被撞开,有一堆人闯了进来。
政道和奥射设两人还没从悲痛、惊愕中缓过神,很长时间,他们神思恍惚,接着喝了很多杯酒,早已不知道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政道发现闯进来的人是房遗爱,后面竟然还跟着十几个随从。
“房公子!难道家父没有教导你夜闯民宅这事儿很不礼貌吗?”
“魏老板!哦,不,杨政道,别再装蒜了。你和公主约好私奔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跟这个突厥人刚才的对话,我也全部都听见了。”
“房遗爱,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换。”
“换什么?”
“换你的命。你天亮以前就离开长安,家父房玄龄后天就要去跟皇上求婚,求皇上把高阳公主许配给我。我要成为大唐的驸马爷,只有我配当大唐的驸马。”
“我要是偏不听你的呢?”
说时迟那时快,一脸愤怒的奥射设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拔出了腰间的宝刀,就要上前去跟房遗爱拼命。
眼疾手快的政道也立即站起来,用力拦住了奥射设。
一群随从就走上前来,他们的主子房遗爱被挡在了后面。
房遗爱笑着说:“蛮子就是冲动。也不看看你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吗?魏政道,哦,不,杨政道,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就把你跟这个突厥人的秘密,还有你的身世之谜,统统告诉皇上。当今皇上一定想不到他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有两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存在吧。你们的存在肯定会让皇上大吃一惊的。魏老板,哦,不,杨老板,保不齐你还想恢复隋祚呢。皇上会很担心这件事。杨老板,你说是不是呢?”
“那……容我考虑考虑。”
“杨老板,还有两个时辰天亮,睡个好觉。” 房遗爱临走之前,又放声大笑,笑得意味深长。
这一天一夜的经历,错综复杂。这一夜如此漫长,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简直比他一生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对政道来说,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他现在要奋力挣脱开这些噩梦的缠绕束缚,向自己认定的现实拼命游去了。
这时候政道早已无睡意。他了解房遗爱的为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说不定他和奥射设现在已经就是官府通缉对象,马上就会有官兵追到怀远街上来抓他们。
接下来,两人喝完酒,吃光了盘中食,弹完最后一首乐曲,政道拿出一堆开元通宝,遣散了乐坊里操劳的佣人们,把他那把乌德琴留给了隔壁饆饠店的老板,并且嘱咐他,如果两天以后有个女孩子来找他,就把这把琴给她。
关闭了乐坊,二人乔装打扮一番,疾步从怀远街上走过。天还黑着,急又劲的秋风,吹着怀远街道旁悬铃木的树叶,树叶就一片片掉下来,落到他们头顶,再掉到脚下。接着,这些树叶又被风吹去,飞向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两人一路低头疾走,到了金光门,骗过守门的侍卫,再出去就是城郊了。
二人就此别过,一个向北而去,一个向南走了。
走出去不远,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两人又都同时止住脚步,再次转回头来,走到一起,沉默地相拥。
现在,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贞观十一年的这天,长安城还未从熟睡中醒来呢。那些在平康坊里快活了一晚上的官人,睁着惺忪的睡眼,等着去上朝,有的还在路边反刍着昨夜贪欢和销魂过后的滋味,一个姑娘说的疯话,早已被风吹散了。然而,一些人的命运又一次悄悄地改变了。
临别之前,政道问奥射设:“你要去哪里?”
奥射设想了想,说:“回突厥去。你呢?”
“我去江南。”
“你去江南干什么?”
“我要先去给我爷爷上坟。之后再想自己的出路吧。或许,我就在江南娶妻生子,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政道,你要杀了李世民,匡扶大隋吗?”
“你要杀了结社率,给郁射设报仇,恢复义父当初统治的大片地盘吗?”
两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对方,良久,无言以对。他们身后的金光门外依稀有官兵的声音,长安城熙熙攘攘的早晨就要开始了。他们仓促地分别。
长安城只能有一个天子。现在,他们这两个身份尴尬的天子,从今以后,必须隐姓埋名了,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追求,什么样的抱负,现在都必须隐姓埋名,否则,就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现在就这样,苟且地活着吧,谁知道明天的事呢。
11
突厥的内争,最后止于公元六四九年。一个叫奥射设的突厥人再次杀回来,打败了突厥始毕可汗的儿子结实率,最后成功上位,变成了突厥人的新可汗。
后来,大隋到底没有匡扶。
大隋没有匡扶,其中有很大原因,人人都知道“贞观”是太平盛世。贞观年间的长安,特别让人流连忘返。波斯的“三勒浆”,荥阳“土窟”,突厥传来的饆饠食,不远千里从倭国来的留学生,还有平康坊里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些,都太让人心心系念,太值得夜夜销魂了。谁还想要匡扶大隋呢?
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想求长生不老之方。
最后,一个婆罗门僧人进献丹药。
李世民服用了婆罗门僧人进献的两粒长生不老丹药,却意外中毒身亡。
那个僧人是谁?有好多天,宫里派人遍寻僧人而不得,就画了那僧人的画像,在长安城里到处张贴。官兵几乎把长安城都翻遍了,最后,终于还是没有找到。
大街上有很多人议论。
有人说那个婆罗门僧人长得酷似以前的魏老板。
“魏老板是谁?”
“你不知道啊?”
“魏老板是个会弹胡琴的人。很久以前,在长安城有一家乐坊。魏老板的乐坊,魏老板在里面弹琴,门庭若市,观者如堵呢。”
“瞎说。一个琴师,干嘛要谋害当今天子?”
“但是我看这个婆罗门僧人的画像,就是觉得跟魏老板长得很像呢。”
“这世上相像的人的多了去了,谁说得清楚呢?”
……
12
一晃,很多很多年又过去了。
高阳公主也老了,头发白了。这年,她的儿女已长大,孙辈们承欢膝下。她一辈子活得也很幸福,名臣之子房遗爱娶了高阳公主,到底改掉了从前的公子哥的习气,变成了一个温柔的男人。这辈子,房遗爱简直把她宠上了天。
高阳公主家里始终挂着一把乌德琴。
多少年过去后,那琴上已经积了很厚的灰。如今,长安城的乐师已经很少有人会弹奏这种自突厥传入长安的胡琴了。乌德琴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好像突然就被“打入冷宫”,不再流行。
这一天,老年的高阳公主,轻轻抚摸着房间里这把积了厚厚灰尘的胡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公主竟然泪流满面。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许多年,她记得有几次午夜梦回,她内心像被虫子啃噬一样煎熬着。那个人,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怎么就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呢?
……
历朝历代都在编史,有的历史只是归纳整理,有的就纯粹是“编”。因为,有些史料由于年代过于久远,根本不可靠了,根本也不可考了,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高阳公主只知道前朝是“隋”。
“隋”,是一个很短命的王朝,隋炀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她祖父李渊建立的大唐才是人人称道的开明盛世。她父亲李世民仁爱天下,她哥哥李治亲创了“永徽之治”。她知道以后她的祖父、父亲、哥哥们终将会永垂青史,成为千古一帝。
有一天,公主看见丈夫房遗爱帮着80岁的老父亲房玄龄编写前朝历史。公主突然看到了一本在编的《隋书》,就随便拿起案几上一页被画了“×”的废纸看看,这页废纸上的内容是写前朝齐王杨暕的篇目,可能没什么用,不会编进隋史去了。因为80岁的老父亲房玄龄还用粗笔在这张纸上写了四个大字:胡说八道。
公主拿起来,随便看了看。
“齐王杨暕,有遗腹子政道,在炀帝兵败被杀时,与萧后同入突厥,后被处罗可汗收留。处罗可汗兵败始毕可汗,遂自尽而亡。武德年间,政道同萧后并归于大唐,终不知所踪。”
“政道”,公主琢磨着这个名字,突然脸色煞白,想起她年轻时在长安城里邂逅的那个遥远又神秘的男人,有两行清泪,在她脸上缓缓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