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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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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

康家楼是凤凰镇北边一个三百口人的堡子,和镇子相距也就二三里地。在康家楼,门墩的一生充满了传奇,他的弟弟门柱却过得平平实实,像他家门口那块捶布石,平展展没有一点起色。这一切,还得从几十年前慢慢说起。

民国十八年开始闹年馑。第二年春上,门柱娘一生下门柱,等着看这小子能不能熬过四六风。在门柱的上头,已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因得了四六风病,还没顾得睁眼瞅瞅家里的穷光景,就被小鬼勾去了小命。谁曾想,月娃子门柱在这个年馑日月熬过了劫难,他娘却因病扔下他和哥哥门墩,去追撵死去还不到一年的门柱爹了。

爹娘相继离世,门墩不得不承担起一个家长的责任。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怎样养活刚满月的弟弟门柱。十岁的门墩真不知该咋办,他抱着小门柱去了舅舅家。

舅舅看着俩娃,偷偷抹把辛酸的眼泪,擤了擤泪水似的鼻涕。姐姐姐夫撒手人寰,俩娃该咋办?自家里也老老少少一摊子,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偏偏赶上这青黄不接的时月。舅舅思量再三,看着家里刚下了羊娃的奶羊,他咬咬牙,解下奶羊缰绳,陪着小哥俩把奶羊拉到门墩家。舅舅将羊送给门墩,也算权宜之计,没办法的办法。

一路上,舅舅抱着门柱,门墩拉着羊。羊也舍不得它的孩子,开始不悦意走,咩咩咩一个劲儿叫唤。舅舅在后面吆喝,门墩在前面硬拽,五里路居然走了一后晌。在路上,舅舅安慰门墩,并教他怎样喂羊,怎样挤奶。到家后又给他做示范,直到门墩能独自操作了,当舅舅的才依依不舍回了家。

奶羊成了门墩家里的一员,它甚至比母亲还亲。门墩天天割草喂羊,又挤了羊奶喂门柱。就这样,在那大人都少经历的苦焦年馑,门柱喝着羊奶顺顺当当挺了过来。到了初冬,羊没奶了,快一岁的门柱又借着地里的红薯南瓜萝卜滋养,他不知不觉开始蹒跚学步,不知不觉牙牙学语。就这样,小哥俩挨了一年又一年,门柱长到了七八岁,门墩也不知不觉长成了十六岁的小伙子。

这年开春,门墩经人介绍,开始给西村周家堡财东周三家拉长工。门柱年龄小,不能干活,专负责在家看门喂羊。八年了,奶羊也老了,下巴上一撮黄胡子弯弯地向前翘着,头上两支灰色羊角背到了脖子上,四只蹄子上青灰色蹄趾也长得两三寸长。门柱觉得,这羊对家里有恩,如今虽然老了,越发生了感情,他哥俩甚至发誓,要为这只羊养老送终。

转眼又是两年。民国二十八年,十八岁的门墩也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可谁愿意将闺女嫁给这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贫穷家庭?说实在的,康家许多族人都有这个心,可如今各家各户一样恓惶,谁比谁强不了一张凉水皮儿。还好,东巷的张二婆看着俩娃一天天长大,他们遭的罪别人没感受,她却看在眼里,门墩哥俩相依为命这些年,是吃尽人间苦的,将来长大肯定有出息。她跟娘家弟弟商量,要把侄女珍珍介绍过来,给门墩做媳妇。这本来是好事,可媳妇也不是白娶的,要想娶回珍珍,非得六块大洋的礼金不可。

“六块大洋!”门墩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呢,他刚刚动起的心又渐渐凉下来。张二婆劝他俩说,“门墩,你看看,谁家娶个媳妇不花钱,珍珍爹还指望这笔礼金给儿子说媳妇呢。”门墩一脸苦焦,“好我的二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些年跟门柱过活,艰难寒碜着硬往前撑,这哪来的钱些?”

“要么再等等,等我给周家再干上几年活,挣了钱娶媳妇。现在甭说没钱,就是有,娶了媳妇还得养活!”门墩无奈地回绝张二婆。可门墩一句无奈的话却让她觉得门墩的可信,门墩这娃确实不错,珍珍嫁过来也好,这边日子不好是暂时的,她可以帮忙照料。这么想着,她沉思一会,对门墩说,“门墩,这么大的事,要么把家里那只羊卖了!”

“不可能!”用羊换媳妇,门墩首先不愿意,更别说一直喂羊的门柱了。这只羊到门墩家八九年,早已成了哥俩的命根子。张二婆说,“娃呀,你还小,不懂得过日子。人常说借钱娶媳妇攒钱买骡马,这年月,有几家能攒下钱。”她给门墩讲了许多道理。一句话,如果门墩娶了侄女珍珍,家里光景绝对会变好的。一个屋里没个女人不行,而她又不想让珍珍远嫁他乡。再说,珍珍进了康家,嫁给门墩,他哥俩往后就不愁没饭吃,也不愁衣服没人洗了。张二婆还说,过上两年,珍珍再给门墩生个儿子,那时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了。

门墩听得句句在理,可就是舍不得老羊,他为难了。

最终,张二婆还是说软了门墩的耳朵,他思来想去,决定把羊卖了。

一说起卖羊,哥俩立马闹翻了。门柱说啥也不允,他哭着跑到舅家,求舅舅说服门墩。他哭成了泪人,舅舅摸着他的头,笑着说,“门柱呀,你都不吃奶了,把羊卖了就卖了吧!”

门柱听了舅舅的话,越发哭得收不住,说啥都不肯卖羊。舅舅说,“门柱,你还小,听舅舅话。你小时这只羊养活了你,现在你长大了,让它再给门墩换个媳妇,不是更好么!”

“不,就不!”

“娃呀,听舅舅话。赶紧回去,甭让你哥操心。”

门柱哭着来到舅舅家,怀揣了一腔子希望,谁知跟舅舅诉说老半天没有一点效果,他又心灰意冷地哭着回去。回到家,他看着门墩靠在墙角,望着老羊两眼发瓷,忍不住又哭了。他分明看见,门墩的眼里也噙着泪水。

第二天,门墩要拉羊去凤凰镇,门柱哭成泪人。他改变不了老羊被卖掉的命运,更不愿看到卖羊的场面,说啥也不跟门墩去镇上。门墩走了,他又不放心,还是哭着撵了去。从早上到下午,好几个人问价钱,门墩一口价,一文钱也不还,愣是耽搁了几个买羊的主儿,直到集会快散时,一个老汉才花四块大洋把羊拉走了。羊到了老汉手里就是不走,看着门墩门柱咩咩叫着。

门墩沉着脸,看也不看,拽着门柱往回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羊卖了,门墩心里酸楚难受,门柱还在号天号地的哭涕,比当年哭娘还恓惶。

陪伴哥俩十年的老羊走了,门墩娶回了媳妇珍珍。他们的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娘家就过来珍珍她爹和弟弟,这边也就舅舅和妗子,再加上媒人张二婆。他们坐了一桌子,吃了一锅白菜炖豆腐就算了事。

珍珍进了康家大门,高兴的是门墩,他们从此有热饭吃,有干净衣服穿了,他真正觉得家里有个女人还是好。可门柱不高兴,本来家里就穷得叮当响,哥俩每天靠羊奶换点柴米零花钱。突然来了个珍珍,白白多了一张嘴。门柱嘴里不敢说,心里却极不悦意,他对珍珍总在抵触,试图用各种方式排斥她,甚至给她制造各种难堪。

门柱以前跟门墩说话,不叫哥不开口,现在变得白搭话,一个“哎”已代表一切,以前一句话当十句说,现在十句话一句说。把珍珍叫声嫂子,那是连门都没有的事。门柱像对待门墩一样,不跟珍珍说话,他每次一回家就先往厨房跑,不管咋样,自己先咥饱喝足再说。他甚至想把锅里的东西吃光吃净,让门墩和珍珍没啥吃天天去喝西北风。门柱的憨样儿,门墩和珍珍只当笑话。一个毛孩子,耍点碎娃脾气没啥,慢慢就好了,将这小兄弟让一让也就过去了。

为了少见珍珍,一根筋的门柱也开始给财东周三打短工。他年龄小,别的活干不动,只能在周家干些杂碎活儿,不是围着石磨添黄豆硙豆腐,就是到锦屏山下去放牛。如此持续了半年多,门柱还是每天吃珍珍做的饭,穿珍珍缝补浆洗的衣服,就是不跟门墩和珍珍说话。

那天下午,天晴得蓝瓦瓦的,门柱照常去锦屏山下放牛,十几头牛悠然地啃着山草,门柱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用眼睛丈量着天空的高度。一块手帕大的云朵从后山偷偷飘出来,慢慢移到他头顶,开始迅速膨胀,一会儿竟变得硕大,几乎遮住大半个天,白色的云朵由白变灰,由灰变黑。门柱开始没在意,只觉着冷飕飕的,当头顶响过一声沉沉的闷雷,他才慌张起来。他意识到不好,赶忙翻身站起,想把牛拦到一块,可是这盛夏天气就像娃娃脸,说变就变,牛还没拦到一块,豆大的雨点已从天上跌下来。等他把牛赶回去,十几头牛浑身湿淌,他的布褂也湿漉漉拓在身上。财东周三很不高兴,也没办法,气得瞪着门柱说,“这大的娃,都觉不着下雨!”

放牛淋了雨,门柱灰溜溜回到家,爬到炕上倒头就睡。睡到半夜发起烧来,额头烫如火炭,烧得他躺在炕上哼哼唧唧。

这一下可忙坏了珍珍。她叫来张二婆,二婆指使她熬生姜汤给门柱喂。门柱本不想喝珍珍喂的姜汤,此刻的他却没有一丝力气拒绝。

珍珍每天忙里忙外,照顾着懒得搭理她的门柱。门柱在炕上躺了三天才缓过神来。他睡在炕上辗转反侧,回顾珍珍进了家门一年多的情形。说真的,这个家变化确实大,他哥俩的衣服补丁多了,口子少了,还干净了,要搁以前,若不是衣服里永远有逮不完的虱子,门柱放羊时慌慌的心思早跑了。虽说家里日子依然过得紧紧巴巴,可进门有一口热饭,出门有一身净衣服,这让他放牛也觉着体面。

珍珍摸着门柱额头,觉得不烧了,心里一下轻松。她笑着说,“门柱,晚上给你做麦面拌汤,吃不?”

这几天,珍珍忙里忙外照顾自己,他一下子感到一个女人在家里的位置,他没见过母亲,可凭感觉,母亲的呵护也不过如此吧!

“嫂子,我吃,你做啥我都吃。”门柱从内心接受了珍珍。

门柱叫了一声嫂子,珍珍听了心头顿时荡过一丝暖流,她含着眼泪激动地说,“行,你再好好躺会儿,饭好了嫂子叫你!”

“嗯!”门柱觉得,家里的气氛终于因他而缓解。想着半年来自己对待嫂子珍珍的言谈举止,他真觉着后悔,恨不得寻地缝儿钻进去。

也不知咋搞的,凤凰镇这两年时不时就要过队伍。他们换着各种颜色的衣服,一个个唱戏似的,你来了他走了。这些队伍有的住一阵就走,有的来了居然一年两年没有走的意思,把财东周三熬煎地不成样子。毕竟,凤凰镇一带每次驻了队伍,吃亏的都是他周三,粮食、钱物一样不能少,队伍走了你问谁要去。说好听点儿还给你打个借条,可打不打借条都一个结果,还不跟遭到土匪抢劫一样。

哥俩还给财东周三拉长工,门柱的个头一下子窜得比门墩还高,已经能挣更多的钱来养活这个家了。这几年,外面的队伍都把人过糊涂了,好在门柱家虽然过得紧巴,可珍珍为康家生了两个儿子,哥俩心里高兴无比,家里添丁加口,他们怎么不觉着舒坦呢?毕竟,世上的艰难不是他哥俩造成的,全康家楼,甚至整个凤凰镇,谁也比谁好不到哪儿去。就是财东周三,也因连年战乱不得安生,谁来了都得安顿打点,粮食钱物样样都没少。

听从城里回来的人说,西安城也乱得不成样子,老百姓十来年都没消停过。后来,毛泽东率领的中央红军和刘志丹领导的陕甘边红军在陕北胜利会师,紧接着,杨虎城、张学良二位将军在关中发动了西安事变,愣是把蒋介石瓮中捉了鳖。蒋介石要不是答应了国共合作一致抗日,说不定脖项上的瓜早都被打破了。

这不,西安事变过了才三四十天,眼见要过年了,凤凰镇突然又来了队伍,听说是陕北的红军。他们一到凤凰镇便安营扎寨,没有走的意思。大家真弄不明白,这群穿得破破烂烂的红军能把陕西治理出个样儿来。

后来才听说,红军驻扎在凤凰镇一带是待命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再度合作,将要拧成一股绳,合力抗击日本侵略者。门柱不知道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干什么的,也不知毛泽东蒋介石是从哪个堡子过来的,只听说他们官都做得很大,他们说一句话全国人都得听。门柱常想,国共两党是不是就像那几年老羊换嫂子,我气得不跟门墩和嫂子说话,后来我们又和好了,哥俩一门心思给财东周三拉长工过日子,不管挣多挣少,大家心里都舒坦。

红军来了,老百姓一个个担惊受怕,尤其他们一来就向凤凰镇周围的地主大户借粮食。开始大家不敢给,只怕借出去的粮食又打了水漂。后来,红军看大家不好好配合,就立马拉下脸,说什么如果不借,他们就要打土豪分田地,这不跟明抢一样么!财东周三经了那么多队伍,哪个部队向他们要粮食不是哄哄松松的,这么说话的还是第一个。他吓得战战兢兢,和所有大户一样,最后这家十石,那家二十石地给红军装粮食,又胆战心惊地接了红军打的欠条。

过完年,开了春,哥俩依然给财东周三拉长工,这一年的情况明显与往年不同,战士们除了练兵,没事了就给大家宣讲抗日救国的形势和政策,还帮助村里的男女青年和娃娃们认字学习。麦收时节,战士们又组织起来给周三和许多农民割麦,帮他们碾打,还说什么要颗粒归仓。夏收结束后不久,部队不知从哪里调来一批大米,按当初打的欠条给大家还粮,如果谁不要大米,还可以直接领现金。

在红军战士的宣传下,尤其红军给大家还了粮食,在凤凰镇产生许多好影响。许多青年积极响应,踊跃报名参军。大家热情高涨,要渡过黄河,去山西那边抗日打鬼子。

门墩心里热得不成,也要报名参军。他高兴地跟珍珍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时,珍珍发话了,像头发怒的狮子。她说,“人家红军宣传是人家的事,咱八竿子打不着,这也跟咱毫不相干。你是家里的男人,咋能撂下我们一家老小,跑出去打仗?”

门墩想解释,珍珍眼珠都能跌出来,栽眉立眼瞪着他。

“从今往后你若再说当兵的事,我就吊死给你看。”

门墩听着后怕,媳妇珍珍的话好像也没错,门柱才十几岁,还有两个毛孩子满地爬,他走了这个家咋办?更何况,结婚这些年,珍珍从没这么说过话,他看着都后怕。

熬到秋天,又下了几天淋雨,天刚炸晴,队伍就开拔了。他们不再叫红军,全都改称八路军。新整编的八路军去了山西,村里好几个小伙都参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起军装背上枪,渡过黄河去打日本鬼子去了。

门墩继续给财东周三家拉长工,不知不觉又是几年,转眼到了民国三十一年。他的两个娃娃,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兄弟门柱也十八岁,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

一个秋日午后,村里来了个四五十岁的过路客,他衣衫褴褛,心力憔悴,担着一副担子,担子前后筐子分别放着几件锅灶和衣物铺盖。一个十二三岁瘦瘦的女孩,手里捧一只破碗,挨家挨户沿街讨饭。女孩一双鞋早丢了,精脚片儿踏在地上,脚上的茧子盖住了伤疤,让人寒碜得不忍心看。

那汉子来到康家楼村外,恰好碰着门墩。他向门墩讨饭食,门墩为难地说,“好我的叔,你到我家讨水倒还有,要讨饭可就难为我了。”看着他们失望的表情,门墩又说,“要么你们到西边村子去吧,财东周三兴许能给你留口饭吃。”老汉没要到吃的,还对门墩千恩万谢,挑着担子往西村去了。

第二天,门墩在财东周三家还真碰见了昨天讨饭的父女俩。他也姓周,叫增寿,听说是从河南郑州逃难来的。河南那边黄河决口,大水淹了好多地方。老百姓没法子,一个个背井离乡四散而逃。增寿一家三口沿着陇海铁路一路向西乞讨而来,两月前,在河南灵宝,老婆饿死在半道上。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过了多少村子,父女俩来到了凤凰镇。他一到锦屏县城,听说凤凰镇财东周三人好,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善人,便打消了北上同官的念头,决定在凤凰镇碰碰运气,希望找到个落脚点。

财东周三听说增寿能做豆腐,心想着自己的豆腐坊正好缺人手,也算是请了个长工。于是,他把周家父女安顿在康家楼东北角菜园子居住。

门墩觉着周家父女说话跟唱戏似的,偶尔还会来园子跟他们拉家常。一来二去慢慢熟了。增寿四十出头,女儿今年十三,唤作巧儿。巧儿虽然长得精瘦,可她聪明伶俐,说话嘴甜心细,干活儿见啥会啥,难怪她叫巧儿,好像“巧儿”这名字天生就应该是她的。

增寿和门墩在豆腐坊干活,珍珍偶然会让巧儿到家里和孩子玩耍。不到两个月,他们已十分熟悉了,而且,两家虽然住在两个村子,却亲如一家。

巧儿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个不可多得的姑娘。珍珍见了她一下子亲切地像碰见了娘家妹妹。她忽然想,这门柱和巧儿年龄相仿,不如跟她爹商量,给俩娃定个亲,等过上几年再把巧儿娶过来。她还没顾得跟门墩商量,门柱却被拉了壮丁。

抗日战争已经爆发多年,晋察冀、鄂豫皖,全国各地掀起抗日热潮,到处都是抗日的战场。老百姓每天都在枪林弹雨中生活,日寇的嚣张气焰变成了穷凶极恶变本加厉的报复,我们的正义反击虽然取得节节胜利,可是战争的胜利却总是用鲜血换取,每一次战斗的胜利都与大量战士牺牲共存。为了弥补兵力和军需的严重的不足,国民党当局积极动员大家当兵打日寇,却几乎没有效果。于是,中央军便派人到处“抓壮丁”。那些借着抗日的招牌投机取巧的国民党反动派与地痞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大发国难财,他们乘机买卖壮丁、敲诈勒索、鱼肉乡里。谁只要能交钱即可免除兵役,如果家里不想出人的话,就得交粮食。可是当时人们生活普遍贫穷,哪里有多余的粮食,于是,一批批穷苦人家的年轻人就被抓去当了壮丁,很多人从此没了音讯。

民国三十三年腊月二十日,在以后的几十年里,这一天谁也忘不了。

这天下午,天快擦黑了,门柱从财东周三家往回赶,在距离康家楼村不到一里的地方,他突然被几个人围住。门柱不知咋回事,正要询问,还不等开口,就被那些人五花大绑。他被押到了凤凰镇乡公所,才知道这些人是锦屏县保安团的,他这是被拉了壮丁。

听说要将他们凑上八九十个,然后一起押到西安集结,东出潼关开赴抗日前线。门柱想,那年红军来时,鼓动大家参军,村里去了那么多人,如今也不知一个个咋样了。目前这情况跟当年差不多,如果去了,或许还能打听到他们的消息。既然如此,还不如乖乖的跟他们走,权当混口饭吃。可一想到糊里糊涂被抓了,连跟门墩和嫂子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又着实委屈。晚上,他听被抓的几个人说,抓了不怕,大家只要有眼色,在路上可以伺机逃跑。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真实,他们还举了许多成功逃跑的例子。门柱成天在财东周三家做工,很少注意到外面的情况,听他们谝得黑籽红瓤,丝毫没有恐惧的神情。门柱听得将信将疑,他更没想到,门墩为了他,正急得在街道里团团转。

门墩等到半夜不见门柱回来,很奇怪,准备到财东周三家去打问。他刚出村子,就听有人说下午县保安团的人来凤凰镇抓壮丁。

这下坏了,门柱可能被保安团抓去了!门墩一下慌了。他曾听增寿说,国民党简直是吃肉不吐骨头的豺狼,他们为了自己的胜利,不顾老百姓死活,硬是在黄河上炸开一道口子,大半个河南顷刻变成汪洋,如今,他们又故伎重演,在陕西施行暴政。话虽这么说,可这种事没发生在身边,门墩总觉得他在讲故事。如今发生了,他又觉着突然,谁能想到,灾难眨眼之间就降临到他们头上。

门墩向珍珍说明了情况,怀里揣了两个冷馍,一路往南去了凤凰镇。已是半夜,他独自在街上窜了几个来回,想伺机翻墙进乡公所把兄弟门柱抢回来,可又一想,自己一个莽汉,这翻墙进去还不是自投罗网,难道人家抓壮丁还嫌人手不够。这么想着,他觉得需要从长计议,就又赶回康家楼。

天还没亮,门墩已到了周三家门口。财东周三听了门墩的诉说,不紧不慢,面无表情,末了冷冷地说,“这帮土匪,居然在凤凰镇添乱来了!”周三安慰门墩说,“你先回去,我明天一早就去乡公所看看。这帮狗日的,十来岁的娃都抓!”门墩焦急地等了半天,周三回来了。他说,“卢镇长说了,这是县保安团的人,他一个小小镇长确实没办法。”好面子的财东周三碰一鼻子灰。

第二天,门墩又跑到凤凰镇,他在老北街走了十几个来回,眼见着门柱和十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再用绳子绑着衣服拴成一排,前后是荷枪实弹的保安团团丁。

门墩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看着门柱他们像吆牲口一样被这帮穿黄皮的赶走。他强忍泪水,跑回康家楼,窝在家里愁眉不展。珍珍问他凤凰镇的情况,他含含糊糊说不清,只说可能被逮到锦屏县城去了。珍珍说,“要不,你赶紧去,再问问财东周三,看他还能想到啥办法。”

“财东周三昨天碰了一鼻子灰,咱还是另想办法,别为难东家了。”

“不找周三,你又想不来办法,只知道牛拉磨似的在街道转悠。”珍珍生气地说。

“要么,明儿去县城。咱俩都走!”珍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门墩从来没去过县城,就是去了也摸不清东西南北。事已至此,不去又咋行?他想,或许到了那里还真有办法了。

晚上,珍珍和他商量。

“掌柜的,你要不找人问问,看能不能顶替门柱。”

“顶替,谁去顶?”

门墩不解,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人人见了拉壮丁跑都来不及,谁还会去顶替?红军那年招兵,许多人当兵走了都没音讯,死在了战场上也没人通知。珍珍为这还时常庆幸他没去送死。如今门柱被抓去当兵,谁还想着顶替他。

“你去呀!”

“我去?”门墩像没听清。

“你不去谁去?”珍珍看着他,瞅了好半天才说,“你去,把门柱换回来。”

“这咋成?”

“不成也得成!”

门墩很少见珍珍这么说话,他更想不明白珍珍说这话的意思。

躺在炕上,珍珍无奈地说,“我们过日子也这些年了,门柱兄弟确实不错,我一直想着能不能跟增寿说说,把他女子巧儿说给门柱做媳妇。”

“都火烧眉毛了,咋还拉这家常?”门墩越听越糊涂。

“你甭躁,等我先把话说完。”珍珍说,“我们过活这些年了,两个娃也慢慢大了,可门柱才十几岁,难道你忍心让他就这么去给人家扛枪送命?咱想办法把门柱替换回来,娃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门墩不说话了,他明白了珍珍的用意。虽然这个家离不开他,可搁现在这地步,也只能如此。

第二天,门墩没去县城,他和珍珍先去了凤凰镇乡公所。卢镇长不认识他,听说是要人的,不屑地说,“搁以前,你只要缴十块大洋的赎身钱,就可以不去。可如今,不行喽!上面的兵源紧得很,抓一个壮丁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们以为这是儿戏呀?”门墩听了,脸上愁得像包子,额颅鼻梁凹全是褶子。珍珍试探着对卢镇长说:“求你再去问问,就说门柱还有个哥哥,愿去当兵换回弟弟!”

卢镇长听了,哈哈一笑说:“人昨儿都拉到县城了,我卢某人今儿看你俩口够义气,不妨再跟上面说说,通融一下,看能不能把你兄弟换回来。就凭你能来换兄弟,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们!”

卢镇长立刻给县保安团摇了电话,向那边说明情况,希望上边宽容一下。那边起先不高兴,以为又是白白要人,一听是兑换人,才勉强答应了。只是明天一早壮丁们就要出发,要换的人还得拿上乡公所的介绍信,并确保明早日出前必须赶到,否则人一走就没法换,后悔都来不及了。

门墩真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着就解决了。他和珍珍高兴地谢过卢镇长,拿上介绍信匆匆回家。回来的路上,珍珍不知是喜是忧,一句话也没说。珍珍给门墩剃了光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又特意给他烙了一个大锅盔,让他路上饿了吃。

门墩第一次去县城,他总担心误了时辰。子夜时分,他踏着一路月光上路了。康家楼距锦屏县城五六十里,至少也得两三个时辰。

门墩一路上走得急,额头上沁着汗珠子。他赶到锦屏县保安团,东边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到了县城,他赶紧打听县保安团的位置,按卢镇长说的,他去找保安团罗团长。罗团长见到他,也上下打量了一翻,觉得还不错,便卖了个人情,让把门柱放了。

门柱很奇怪,他还想着被抓的壮丁怎么找机会逃跑呢,这还没出锦屏,人家咋把他放了。

门柱糊里糊涂的离开锦屏县城,望着北面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黛青山梁,一步一步往回赶。一路上的景色他也顾不得欣赏,只想着离开家已经三四天,也不知哥哥门墩和嫂子珍珍都急成啥了。秋日天短,门柱回到家已经傍晚。跑了一天,又饿又困,加上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他一到家里倒头便睡。珍珍高兴地给他做好饭,想唤他吃,听见他低低的鼾声,也没有再打扰他。

门柱一觉睡到老天大明,这才想起门墩,不好意思地问珍珍。“嫂子,我哥去哪儿了?我昨儿跑乏了,只顾着睡觉。”

“唉!别说了,你回来就好。咱家这两天不顺当,你哥也被抓了壮丁。”

“他咋也被抓了?”

珍珍不想让门柱这么早就知道他是被换回来的真相。她向门柱解释说,“县上要求每家出一个丁,我们一下子被抓去了两个,后来还是财东周三跟卢镇长说情,才把你放了回来。”

门柱不明白,他埋怨珍珍说,“嫂子,我哥是屋里掌柜的,你不让他回来掌这个家,我回来又能干啥?”

“门柱,再过两年你就懂了。”珍珍说着,偷偷抹了一把泪。

这两年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哪天门柱又会被抓了壮丁,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给门柱和巧儿把婚事办了。门柱说啥都不答应,他要等他哥门墩回来再说,他哥是掌柜的,这个家他说了算。

珍珍不容门柱辩驳,她自己做主,直接跑去跟增寿说事。这边刚将俩娃的婚事定下来,那边就突然出了事。

三个月后的一天,刚过了清明,珍珍等来了门墩阵亡的噩耗。起初她不信,觉着门墩没有死。可看到部队来的人一脸严肃的表情,才不得不信。她听来人说,门墩死在了淮北现场,那一仗打得惨烈,可最终还是失败了,中央军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珍珍哭了,门墩走时好好的,咋就死了,这不可能。又一想,当兵就是出去打仗,打仗怎么会不死人。可为什么别人就没死,单单死了她家门墩。

门柱哭着数落珍珍说,“都怪你,门墩要不去换他,肯定不会死。”哭归哭,怨归怨,这个家还得往前撑。从此,门柱再也不想娶什么媳妇了。他要照顾嫂子,要看着两个侄子长大成人。他每天跟增寿在一块干活,听他讲许多没经过的事情。

珍珍苦笑着说,“门柱,再甭瓜说了,媳妇非得娶。”

门柱气得说,“娶,娶也要找个跟嫂子一样好的!”

珍珍听了哭笑不得,心里难受。可还是硬着头皮跟增寿说了自己的想法。增寿觉着门柱懂事、实在,巧儿跟他也熟悉,珍珍这么说,他也有这个意思,定就定了吧,现在这年月,有些事确实等不得。

门柱不愿意,他觉得,哥哥门墩尸骨未寒,按说作为弟弟也得守孝三年,这急匆匆娶回巧儿,恐怕不好。珍珍气得怨道,“碎碎个娃咋来的恁多讲究,有啥不好的灾辙我顶着!”长嫂如母,门柱这些年还从没见识过嫂子珍珍发火,她的倔强劲儿一下子震慑住了门柱。后来,没费多少周折,他们择了一个吉日,两家人坐在一起,草草吃了一顿饭,巧儿就到了门柱的炕上,算是结婚了。婚礼简单地比当初她和门墩的还办地简单。

巧儿嫁到了康家,从此,小俩口守着一个老嫂,养着两个侄子,在艰难岁月里过着艰难的日子。

门墩被锦屏县保安团顺利交接,凑到一伙的几百号壮丁,无论老少,都穿上土黄军装,沿着渭河南岸一条官道,浩浩荡荡往东而去。

在路上,不时听到有壮丁逃跑的消息。那些逃跑的壮丁如果被抓住,几乎会被活活打死。可尽管逃跑的机率很小,许多人还是十分珍惜每一个逃跑的机会,甘愿为此铤而走险,即便逃跑失败被打个半死。

门墩他们的队伍也有逃跑的,居然还成功了,门墩也蠢蠢欲动,却一直找不准机会。他们出了潼关,过了郑州,又进入安徽地界,前后走了二十多天。经过与上面协调,大家在一个叫不上名的地方跟当地的国民党驻军会合。

新兵开始划分登记造册,并进行了短期训练。门墩被分配到炊事班,负责给部队上做饭。炊事班的班长姓张,蓝田人,也是抓来的,只是跟他早来部队一年而已。门墩帮忙提水、劈柴、烧水,干点杂活,迅速和这个蓝田乡党混熟了。没过几天,那天晚上部队紧急集合,急行军几十里,驻扎到一座不大的山梁上,听说马上要打场大仗。门墩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脸色苍白。老张劝他说,“兄弟,这儿离前沿阵地还有一段距离,伤不着咱们的。我们只管做饭就行!”尽管如此,门墩一到晚上还是要胡思乱猜,心里总是砰砰乱跳。

黎明时刻,激烈的战斗终于打响了,只听外面的枪声像炒黄豆一样,乒乒乓乓乱响,时不时还能听到炮弹的爆炸声。炊事班就在山脚,伙房安置在临时搭建的木棚草窝里。战斗进行了整整一天,不断有伤员抬下来。门墩和老张只顾做饭,也没弄清谁和谁在打,硝烟弥漫了整个山梁,昏天黑地的。这时,一枚炮弹呼啸而过,落在了离炊事班不远的地方,像一声闷雷炸响,伙房在摇晃中倒塌了,门墩正在伙房里烧水,被埋了个严严实实。老张在院子里淘米,想起门墩,赶快招呼人营救,把他从草屋里刨了出来。门墩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老张,急切地问:“我的头在哩么?”老张松了一口气,拂着门墩头上的尘土说:“兄弟,没有头拿啥说话哩?”围观的士兵们人都笑了,最终虚惊一场。

从那以后,门墩和老张就像亲兄弟,生活上相互照料,同吃共眠,无话不谈,有时还聊聊各自家里的事。原来老张被抓壮丁的那年,老母正在病中,卧床不起,妻子怀有身孕,不知老母现在是否还活着,妻子生男还是生女。说到伤心处,老张泪流满面。门墩也陪着流泪,不由也想起珍珍和门柱。尤其老张知道了门墩的媳妇用自己男人换回兄弟的人间大义,对门墩一家更加佩服。

这天夜里,两人又聊起家常事,门墩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张,老张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让他不敢声张。老张是老兵,早有逃跑的念想,他在门墩的耳根下嘀咕了一会,向他作了安排。这一夜,两个人想着心思,久久没有入睡!两人同时产生了大胆的念想:择机而逃!

终于,一天早晨,部队去出操了,营地里剩下炊事班老张和门墩,还有一个背枪看守的士兵。门墩和老张去挑水,看守的士兵也跟着。门墩用辘轳绞上了一桶水,又去绞第二桶,这时老张故意和看守的士兵搭讪:兄弟,这是支啥枪,我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兵,还没摸过枪呢,能不能让我摸一下?兵本不想理老张,又见他客气的样子,把枪递了过来。老张接过枪,感到稀奇,摸着摸着,冷不防他把枪丢进了井里,给正在绞水的门墩喊到:“快跑、快跑!”看守的士兵先是一怔,门墩早已丟了辘轳,辘轳反方向急速旋转,“咚”地一声跌到了井底,士兵这才清醒过来。可为时已晚,门墩和老张早已跑出了营门。

出了营房,门墩和老张各奔东西。老张往北奔向河北,门墩往西逃向陕西。

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反方向逃跑不利于追赶,能跑一个算一个,只有听天由命了!门墩跑了一阵,估计追兵就在身后,他不敢继续沿路跑,一闪身钻进了路边一片小树林。果然,这时就听到追撵过来的士兵,时不时还有急促的马蹄声。偏在这万分危急之时,门墩一不小心,脚下一歪,掉进了一丈多深的、塌陷了的墓坑。他往上看,蓬蒿遮蔽了洞口。他困惑极了,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一个墓坑崴了他的脚,却救了一条命。

门墩逃脱了国民军士兵的追赶,他日夜兼程,又不敢走大道。饿了,找户好心的人家讨口饭吃,渴了,河沟里捧口水喝。困了,想起家里兄弟和妻儿,他马上又来了劲。

不久,在淮北,解放军和国民军美美实实打了一仗,一连打了好多天。最终,解放军不仅解放了安徽,解放了南京,还打过长江,将全国都解放了。战斗中,门墩所在的那个连队全军覆没。部队便按照掌握的兵员情况,给珍珍发来门墩去世的消息。

解放后的第二年,村外的小麦已经抽穗,苜蓿也开出一地的紫色花儿。衣衫褴褛的门墩突然出现在康家楼城门口。村里人又惊又怕,不知是眼前的门墩是人是鬼。

村子里立即炸开了锅,门墩回到康家楼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得传说他是逃兵,有的说他是残兵,也有的说他是投胎转世的。要不咋这些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不解放前咋不回来。

消息传到门柱那儿,他更不敢相信这真的。毕竟解放前就收到哥哥门墩去世的消息,还是国民党的部队送来的,除了传递消息,还有一份牺牲的证明书。为此,他们还给门墩做了一个牌位,一直在屋子里供奉着。可是,眼前这人明明就是哥哥门墩呀?门柱狠狠地拧了一下大腿,疼得要命,才知道眼前站着的真是哥哥门墩。

门柱赶紧领着门墩往家里走,巷道里的人围着他看,问这问那,他都不回答,只是一脸高兴地往家赶。

当晚,一家人聚在一起,悲喜交加,泣不成声。门柱问门墩这是咋回事。门墩跟他们说了这段时间的遭遇,一会说地垂头丧气,一会说地兴高采烈,一直从天黑说到天明,全家人竟没有一丝睡意,仿佛这些年没说的话一晚上要说完似的。

第二天天麻明,珍珍就带着一双儿女,将门墩的牌位扔到了村口的空井里,一家人开始团团圆圆过起了小日子。巧儿挺着大肚子忙进忙出,门柱和门墩在自家地里种些葱姜蒜韭,养几只鸡狗猫兔,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一家人的和睦劲儿让整个康家楼的侄男子弟羡慕又嫉妒。

好日子过得蛮顺当,家里的娃娃也长成了大姑娘壮小伙。门墩和珍珍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五十多岁的老人。

他们也像村里其他人,穿了别着袖章的黄绿军装,开始闹起革命,在村子里打砸抢,甚至连村北康家祖茔的石碑贡桌也不放过。再后来,他们居然六亲不认,将门墩当做历史反革命,捆胳膊绑腿,脖子上挂了厚厚的门板到处批斗。更让人气愤的是,这些个瓜娃们居然闹着要跟门墩划清界限。门柱和巧儿没法子,珍珍也拿几个孩子没办法。她想不明白,他们咋像被喝了迷魂汤,一个运动就把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亲一窝子,整得形同陌路素不相识。这阵子,最绝望的是门墩,他觉得自己本是一个早该死去的人,更后悔当年偷跑了回来,当时要是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何以老了老了还要遭这份罪孽,被自己的亲骨肉虐待折磨。

门墩忽然失踪了,他几天几夜没有踪影。起先一家人找,再后来全村人加入寻找他的行列,大家每天早上心存希望出门,每天晚上心灰意冷的回家。一连七天,他们几乎找遍了康家楼甚至整个凤凰镇的每个角落,始终没有发现门墩的任何踪迹。

一个月后,村口的水井里有着异样。有人绞水,发现绞上的水桶里竟然漂着许多油花儿。大伙心中一惊,一个个口里直打干哇(干哇——方言,指恶心呕吐)。

村人谁不跟谁商量,再也不参加什么批斗会了,全部投入到捞人的行列。他们绞干井里的水,有人下到井里,把门墩捞了上来。

门墩已被井水浸泡得没了样子,看得人人心里发憷,而让人不解的是,门墩怀里抱着自己的灵牌。

看着门墩惨不忍睹的早已溃烂的尸体,珍珍哭了,她哭了三天三夜,哭干了眼泪,哭瞎了眼睛。她不明白,她能用自己的爱心温暖她的兄弟门柱和妯娌巧儿,咋就捂不热她的亲生骨肉?最后,珍珍用干涸的瞎眼睛瞪着一群白眼狼,含恨而去。

门柱和巧儿安葬了门墩和嫂子珍珍。下葬那天他们没哭,只怕眼泪淹了苦命的兄嫂。可后来的好多日子,每想起嫂子珍珍来,他是会哭上一场。

那年被珍珍一家扔进空井的那个灵牌怎么会在门墩手里,没有人能说清楚。如今好多年过去了,村人提及此事,依然一身悚然。而每每谈及珍珍的故事,大家又都会感动地乐此不疲,叙说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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