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从锦屏山头滚下来,山坡被磨得着了火,燃起半天晚霞。
黄昏了,天还这么濡热。转运和爹坐在厦屋前的柿树下,周围忽然钻出几只长腿蚊子,悠闲地哼着小曲寻觅着它们的吃货。自然,转运父子腿上脖子上就留下一片片红胞。
“这狗日的蚊子!”转运气得唾骂着,跛着腿从门口硷畔拔了一簇子臭蒿,又从墙根抓了把干麦秸,划根火柴引着,青烟慢慢在门前弥漫,影舞的蚊子旋即飞得无影无踪。转运和爹被熏得眼里直流酸水,大黑憨憨地趴在旁边,望着远处如血的残阳,哈斥哈斥吐着舌头。它想,我是一家之臣,蚊子咋就不咬我。
“这狗日的蚊子!”转运爹叹了一声说,“转运,回。”
“爹,屋里蚊子也多,再凉会儿。”转运说,“康书记说凤凰镇建了个柿乡名苑,要咱搬到那儿去住,你说咋弄?”
“嗨!二十多岁的娃娃,到底能当啥书记,听说还是县农业局下派来的驻村干部。”
“爹,村里人都说,这书记是来镀金的。嘴里说是给牛咀梁扶贫来了,弄不好咱还把他扶了呢!”
提起驻村的康书记,转运爹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嘴上没毛的娃娃,能扶个狗屁贫,嫩得很哩。他让咱搬,咱就搬?咱敢搬!?”
“就是,搬到凤凰镇,无依无靠,难道咱喝风屙屁呀?”
转运父子说的康书记叫天宝,是锦屏县委组织部派驻凤凰镇的第一书记。他是西北农业大学毕业的,在县农业局工作,刚参加三年工作,表现优秀,业务熟悉,工作突出。领导觉着他年轻,是个好苗子,特意派他下基层锻炼锻炼。
让天宝没想到的是,他竟被组织“发配”到猴不拉屎的牛咀梁。这地方群峰环绕,山大沟深,是全锦屏最偏僻,最贫困,最落后的三最村子。天宝来到这里,一月回不了一次家。父母觉得儿子辛苦,在电话里发了不少牢骚。而让天宝想不到的是,牛咀梁的许多乡亲,竟然有好多年都没去过县城的。这几年虽然条件好了,村里也通了电,装上了电灯看上了电视。可牛咀梁毕竟是山区,尤其天宝在这里每天喝窖水,肚子胀得像鼓,他也亲眼见过,村主任冒雨背着侄子淌七八里山路去看病,许多娃娃初中没毕业就要出外打工。
天宝后悔来牛咀梁,可胸前的党徽让他再难受也得忍着。他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最起码先熬过今年再说。天宝花了一个半月,走遍了牛咀梁的沟沟峁峁,进出着这里的每户人家,从最初的乡亲们认识了他,到如今他和大家相互稔熟,甚至村里的狗,见了他也只摇尾巴,不再汪汪。
天宝来牛咀梁的第二天就认识了转运爹。那天,转运家的大黑汪汪汪给转运爹报信。转运爹一边拦挡着大黑,一边把天宝迎进屋。
转运爹是一名老党员,家里几十年前盖起的三间单边厦房,比天宝的年龄还长,烟熏火燎黑咕隆咚,人坐在院子里人都觉得急燥。转运爹不知这个年轻娃是干啥的,也没有给天宝沏茶,天宝给他递烟他也不接。当他知道眼前站着的是新派驻牛咀梁的书记,一个劲给自己打问号。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说实在的,牛咀梁的水土就是养不起牛咀梁的人。刚好县上把牛咀梁村做为易地整村搬迁的示范点,作为扶贫重大工程率先实施。为此,县上在凤凰镇南盖起一个住宅小区,用来满足近千户山区群众易地搬迁安置。
关于易地搬迁,一个多月里,天宝已跟转运父子沟通了多次,几乎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今天,天宝又来到转运家。大黑没向他摇尾巴,也没有了最初的敌意。甚至为了说服转运父子搬到凤凰镇去,遭到转运父子的拒绝,他们提出的理由荒唐地让人难以置信。天宝气得跟父子俩吵起来,大黑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转运爹在村里识字最多,后来在牛咀梁初小做了工分教师。教了十年书,还入了党。可就在转运上完初小那年,他被村上解聘了。
转运爹回到家里,种他的薄田,闲了就推着自行车四处捡收破烂。他的吆喝声在村子里响了几十年。村里甚至有人说,再甭供给娃娃念书,教书的都收破烂了,念书有球用。转运爹每听到这,心里总酸酸。
生下转运那年,他已三十六岁。乡亲们都说他遇到一个红门槛。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天,转运妈却因心脏病,不得不抛下幼子,撒手人寰。最终,父子俩相依为命,转运总算初中毕业了,父亲指望着他出人头地,上高中考大学。执拗的转运说啥也不听,回到家里跟父亲种地。转运爹恨儿子,更狠自己,恨自己没本事,没有把儿子送出山村。
起先,转运并不安分,总想着出去闯闯。他去西安城打工,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干了半年多,一场事故差点要了他的贱命。他挣的钱不够看病,后来钱花光了,还成了跛子。没办法,他不得不回到牛咀梁,子承父业,到处捡拾破烂。当然,转运还有一项他爹没有的本事,那就是对着远山高唱,秦腔,阿宫,眉户戏,还有流行歌曲……他见啥会啥。尤其那支竹笛,一把板胡,被他弄得出神入化。这些年,他们的主要收入,除了捡破烂,主要是靠转运出门雇事维持的。
那天,天宝给转运父子费了一下午的口舌,讲道理,打比方,说方案。扶贫攻坚,易地搬迁是精准扶贫工作的重要环节,鼓励他们跟着国家政策走,搬到柿乡名苑去。他告诉转运父子,贫困户每人只需付2500元,就能领到新房钥匙。这个惠民政策,让许多人羡慕地不得了。这种房子,别说西安,即就是放在锦屏县城,一平米至少也得4000多。天宝还向他们承诺,到时给转运在凤凰镇找个工作。最终,转运被说热了,不假思索地交了5000元钱,只盼着再过几个月就能住新房。
天宝走了,转运爹思量再三,又觉得不妥。转运想事简单,太冲动,冒冒失失交了定金。他说,真要住到凤凰镇去,房子虽然走了,可还得自己装修,得花不少钱。再说,搬到了凤凰镇,难道你还指望康书记找工作?可能吗?到时还是跟人吹龟子雇事。最重要的,山里的花椒园谁来务弄,总不能来回几十里跑去干活,时间都耽搁到路上了。
爹说的话都有道理,转运想来想去,自己的确太冲动了。
第二天,转运在村子里到处找天宝,嚷嚷着说被书记骗了。天宝哭笑不得,又不能生气,只好跑到他家去解释。可天宝的解释几乎是对牛弹琴,转运根本不听,几句话说着就吵起来。转运还说,“用这些钱买了房,以后若再受恓惶,还不如趁早买成猪肉吃了呢!”天宝秀才遇着兵,他看转运胡搅蛮缠,无奈地看转运爹。
转运爹在一旁静静坐着,旁若无人,一言不发。大黑向天宝呲着牙,保持着随时要跃起撕咬他的架势。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天宝没法,只得领着气呼呼的转运去了村室,退了他昨天交的钱。天宝心想,昨天如果把这笔钱交上去,真不知道今天该咋收场。他不明白,自己苦口婆心任劳任怨,乡亲们把他当贼提防,好像他的一切都有企图似的。
天宝躺在村室的单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已经后半夜了,月亮困得闭了眼睛,星星也开始轮换休息,就连窗根的蛐蛐也懒得再叫。天宝还在床上翻着身子。一想到转运父子他就来气,真不知他们是咋想的。出这么一点钱就能住上新楼房,城里人羡慕地要死,若不是国家的政策,牛咀梁的乡党们谁又敢想。牛咀梁有好几家已在搬迁协议签了字,他们咋就想不通?而许多还没签字的人又都在观望,想看转运爹怎么办。大家知道,转运爹虽然说话少,可他说话句句都在点子上。天宝更明白,只要做通了转运爹的工作,他的搬迁任务就算基本完成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天宝和村组干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真要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住上新房真不知还要等多久。
大家知道转运付了购房款又后悔,为跟天宝要钱差点打起来的事,都觉着没希望了,只有替他们叹息。村主任问天宝,“康书记,还要不要再做转运的工作?”天宝说:“要,必须说通父子俩。而且我还得继续亲自出马!”
然而,究竟怎么说通转运父子呢,天宝一时真没了主意。他辗转反侧,忽然一个激灵,他似有所悟。
第二天,天宝一大早就来到转运家。转运已给爹做好早饭,正准备往院子石桌上端。说是石桌,其实就是竖立起的一个青石碌碡。转运见天宝来了,放下碗筷馍菜,走出厨房。
三人围着碌碡干坐着,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却没有谁先开口。天宝想打破大家昨天彼此留下的尴尬,对转运说。
“哥,我喝口水。”
“噢,我还怕你不喝哩!”转运说着,不紧不慢地进了厨房,涮洗茶壶茶碗,大黑跟着他也进了厨房。
转运爹说,“康书记,你再甭替我们劳神了。有心思劝劝别家吧!”
“叔,咱今天不说搬迁的事。我过来,是给你们赔不是的。走,今天我带你们去趟凤凰镇。”
“如果不谈搬迁,我答应你,若是说搬迁,我可没闲工夫奉陪。”转运爹说。
“叔,你看你,我说请你们给我帮忙,我没说搬迁的事,你咋就说开了?”
天宝喝了转运用窖水沏的酽茶,茶汁红得像酱油,喝到嘴里像中药。他强忍着喝了两杯,笑着说,“叔,我年轻,说话冒失,还请您老见谅!”
转运爹呵呵笑了,反而不好意思。
故土难离,即便离了也总思谋着落叶归根。许多人来到牛咀梁,首先想到的是逃离这里。天宝初到这里,也是这种想法。然而,人家能逃,他怎能逃呢,这是他的家呀?生活了大半辈子,再怎么的穷山恶水,也不是因为天宝几句金玉良言似的话,就能让他们说离就离的。
天宝开着越野车前往凤凰镇,转运坐副驾驶位上,转运爹坐在后排座上。第一次坐这种车,转运迅速忘掉了昨天的不快,他看啥都新鲜,激动地一路上闭不上嘴。他爹却一言不发,揣摩着天宝的心思。山路曲里拐弯,盘上盘下,尘土在车后飞扬起来,大黑跟在车后狂奔着撒欢。
天宝忽然从后视镜里瞭见了大黑,将车停下来。转运这才知道大黑一路撵着他们,他下了车,对大黑说,“大黑,回去!”大黑看着他们,摇着尾巴。“去,回去。我们有事哩!”转运再次命令,大黑猜不出啥事,却明白转运今天肯定有事,只好傻傻地站在路边,它看着车子走远,才摇着尾巴回去了。
到了凤凰镇,天宝先带转运父子到西街口有名的二怪羊肉馆,一人咥了一碗羊肉煮馍,美美喝了一份羊肉清汤。吃饱喝足,天宝领着他们从西街转到东街,又从东街转到西街。转了半天,最终却还是转到了柿乡名苑。
十几栋高楼拔地而起,红色的外墙映红了凤凰镇一方天地。转运那里见过这房子,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国家给贫困户建的,许多人做梦都想买,却偏偏指望不上。而转运听天宝说,他们是贫困户,只要交五千块钱,就能入住新房的。平时老听天宝将柿乡名苑说得跟吹牛似的,他们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今天身临其境,眼见为实,转运感动得眼泪都能迸出来。
回家路上,天宝还给他们规划着搬到凤凰镇后的事。转运爹说,“康书记,你的良苦用心我们懂,可我还是觉得不合适。”
“爹,我看好这哩。咱要是在家盖里三四间房,没有七八万根本撑下不来。”转运今天去凤凰镇,尤其在柿乡名苑转了一圈,他动心了。
转运爹再次制止了他。“你就不想想,山下的条件再好,我们住到凤凰镇,去干啥?”
“叔,这个你甭担心。现在凤凰镇的柿子产业全国有名,仅仅围绕柿子,就把你们养活了。”
“我们啥都不会,咋养活?”
“镇上的柿子企业、合作社一家挨一家,就是打工,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那我们的地谁种?”
“当然还是你们呀!”天宝说。
转运爹听了,吭哧一声笑了。天宝被笑得莫名其妙。他问转运爹,老人没言语。其实,转运也没明白爹笑什么。
转运爹说,“康书记,你甭见外,我活了大半辈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真被哄怕了,越活心里越没底了。”他说,自己虽然是党员,也应该相信国家政策,可这些年却被政策折腾得不敢相信国家和政府了。他不知道是国家政策有问题,还是当官的歪嘴和尚念歪经。这些天,他从天宝身上,看到了当今年轻干部的做派,心里着实服了。
转运爹让转运取出上次要回的那五千块钱,并亲自在搬迁协议上摁了手印。那手印按得,印色都透过了纸背。
转运拿到了新房钥匙,悄悄进房转了一圈。他出来见到天宝,高兴地说,“康书记,这事多亏你,我真不知该咋说。”听到这,天宝鼓励转运说:“哥,好好干,搬出来后,再给你找个活,就有钱挣了。”转运听后咧嘴笑了。
转运父子雇了一辆三轮车,拉着所有家当去凤凰镇。天宝也多方协调,给他们安排好工作,转运去镇办工厂,一月三千多块,转运爹除了捡破烂,还负责打扫街道卫生,也有一千多块收入。
明天就要搬家了,转运在厦屋里睡得正香。转运爹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披了衣服在小院里转游,盯这个看那个,烂窑、老房、破碌碡、柿子树,还有门前的场院,所有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这会儿竟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大黑跟在他身后,也将整个院子扫地似的走了一遍。转运爹看着大黑,突然一阵心酸。大黑和他们已经在一块十多年了,他们走了,大黑咋办?
他给大黑的食盆里干的湿的放了满满一盆。大黑傻傻地看着转运爹,很奇怪,主人今天怎么了。
一路上,大黑跟着三轮跑。转运想把大黑带上,可柿乡名苑不准养狗。转运舍不得大黑,不得不与它依依惜别。他一路上直喊着让大黑回去。大黑不听,只是跟着车跑。后来跑不动了,哈哧哈哧吐着舌头,望着远去的三轮车,一副失望的表情。你们把家带走了,我不就成了丧家的大黑。
转运父子躺在崭新的楼房里,怎么也睡不着。他们不敢相信,活了几十年,平时几乎连山都不出,咋就糊里糊涂住上了高楼大厦。
想到被呵斥回去的大黑,转运心里又一阵难受。这会儿,真不知大黑在哪儿过夜。转运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他做了个梦,梦见大黑在小区外面游走,到处找它的主人,对着他们的窗子旺旺吠叫。
一轮朝阳升起来,转运推开窗子,外面,大黑正望着窗户,吐着舌头。
转运揉揉眼睛。没错,就是大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