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尝人间疾苦
几个月前我被告知生了病,而且已经病入膏肓。那时候,我就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再上班……两点一线地重复,全然不知自己生了病。这病经过专家两次会诊后才确定了下来。他们的措辞让你预感到已时日不多,除了好好享受剩下的时间,别无二选。我只好辞掉工作回到老家。
住在三姐夫玫瑰庄园的这段时间,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便帮着他打理庄园。看着我浇水、施肥、修剪的技能日渐娴熟,他很开心,似已忘却我的病中之言给他带来的创伤。他对我说:“我大概清楚你这是什么病。”我对他微微一笑,还忙手中的活。
毕业后正准备找工作那会我也病过 ---- 胃痛病。每到饭点,胃里若没有填进些食物就会灼痛难忍。严重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可越不吃就越痛。母亲带着我四处求医,背回来的中药加起来能压垮一个壮年汉子。我每天喝着它们,以苦为伴,任由苦水填满心田。约好一起出外找工作的伙伴都先出发了,在致富路上没人会甘于人后。想着自己还活在母亲的庇护之下,心里很不是滋味。邻里妇人们也很替我的前程费心,七嘴八舌,挖空心思专挑难听的词儿说,也不管一个年轻的心灵是否承受得住。我也挺配合,没过久就被搅得寝食难安。
“这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说,“我必须得出去,越快越好。”
“先养好自己的病。” 母亲劝我。“别管人家怎么嚼舌根。”
她的话满含爱意,可我一句都听不进去,简直充耳不闻,我也度日如年。
如果说心病是比身体上的疾患更能摧毁人的疾病,我是绝对赞同的。在大家持续不断的关注下,我患上了心病。为了摆脱病痛,我将母亲的劝阻抛之脑后,坚持上了路。
“凡事要想开些,”临行前母亲说,“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就回来,家里不会饿死人。”
她眼含泪水。
“如果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我说,“病死在外面我也不回来。”
我去意已决。
大颗的泪珠从她忧伤的眼中滚落下来,滴落到她的淡灰色的衣服上,呈现出深灰色。
我看不惯哭哭啼啼的场面,医生将胃管从我口中直插进胃肠里我都未曾哭过,虽然母亲每次都站在边上抹眼泪。一次小小的分别算得了什么?
“我会没事的,”我说,“放心,妈,您儿子不会比其他人差。”我说完扭头上了车,一转身,她将一叠钱塞进了我手里。我就当是她给我的路费,日后定会偿还。她哭成了泪人。我困惑她为何那般痛心,样子比我胃痛病发作还痛苦。我径直走进车厢,脸板得比火车皮还板直,将她独自甩在了身后。在一小段直行通道上,我拼命让自己找回心情,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最初几天我还像含苞待放的荷花,饱满且精神抖擞。当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没几天功夫就变成了离水的荷叶,干瘪而垂头丧气。我走遍大小工业区,踏破远近人才市场的大门,搜寻遍各类招聘网站,工作始终毫无进展,口袋里却只剩下两百元。为了熬过经济困难期,我蹲天桥底,露宿街头,将一天三餐改为两餐来过。焦虑、惶恐,夜夜无眠。每当天作被地作床躺下,望着星空思忖该何去何从时,回家的想法便油然而生。在家里,衣食无忧,母亲是爱的港湾。可邻里们可恶的嘴脸还历历在目,我吓得连忙扯紧了衣领蜷起身子。回去无疑会让家人颜面尽失,更会使心病旧病复发。我一手按着肚子,想要减轻病痛。一手挥赶蚊虫,想将一张张可怖的面孔从我脑中驱赶出去。我任凭思维在夜空中胡乱驰骋:合眼闭眼间又是一天,病痛、苦难终将过去 …… 我咬紧牙关逼自己睡去。
没有了背后的指指点点,我的心病奇迹般地痊愈了。但胃病还偶尔造访。也不奇怪,那段时间饿得的确够惨的。
二姐打来了电话让我去她的农庄吃晚饭,尽管她的饭菜从不让人失望,我还是回了她没有胃口就挂了电话。听得出她还在生我的气。我的胡言乱语,差点促使她和二姐夫离婚。我就故意避开她,省得她“触景生情”。
在几近走投无路之时,一位路边结识的朋友介绍我进了他工作的厂子。第一天进餐厅时,我被现场一派欢乐的景象感动到了:这里的早餐丰富多彩,应有尽有,而且还不限量,我松了两次裤腰带还想吃。大家都懒得掩饰自己的欢快。一边吃着一边欢笑,不光自己笑还对着别人笑,餐厅里充斥着笑,就如同正在上演卓别林的喜剧。“老天从我这里夺走的我要它双倍奉还。”我只顾着吃和想,都忽略了献上我吝啬的笑。我哪里笑得出来!我想哭。终于能吃饱了!我抹着眼泪摸着肚子才初体会到什么是人间疾苦。
由于规律的饮食,也再未饿过肚子,胃痛病也不知不觉地把我这个老朋友给遗忘了。
没多会,二姐夫的电话也打来了,他说他患了头痛病,还怪我的故事,非要我给个主意。
“我没法专注给病人看病,就差跟你一样也病了。”他说。“我这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你是医生,”我说,“我才是病人。”
“该死的故事!”他恼火地说,“我宁愿我是病人,你是医生。”
我平静得都没有对他笑一声。每个人都只在这陌生而残酷的世界简单而短暂的走一回,没必要处心积虑地让自己不快乐。就像久病成了医,我说:
“还是先治好自己的小毛病,不然怎能医治得了别人的大毛病?”
“有道理。”他说,“你的病应该在好转。”
他的病还没有好,就来评价我,听着像要转嫁给我一般,我干脆直捣龙潭,戳他的痛点。
“有错就改,老实承认错误。” 我说。“我姐又没病,不会分辨不清事实。”
电话那头抽泣了一声,就再也没有了动静。他若是无病自灸,那才真有病。
同事们的肚子都吃得滚圆,脸和身子都在变宽。我合计他们将自己的容量变大是为了装入更多有能量有意义的东西,却没想到他们仅是为了制造空间来存储脂肪,我就不像以前那般爱他们了,我想要逃离。学习即为了远离愚昧病,叫我与愚昧为伍,我宁可忍受皮肉之苦。我顾不得胃痛病复发的风险,毅然决定离开而跟病魔做一次抗争。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说,“我得换个环境。”
有人吝惜钱财,但没人吝惜愤怒。大家都凶神恶煞地怒视着我,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像点着了的油往外喷射着火;拳头抱得咯吱响。
“你有病吧?”做馒头的说。
“好个病怏脑袋!”做包子的说。
“又一个犯病的家伙!”做花卷的说。
……
有个搬运工直接干净利落地往我鼻子上抡了一拳。我捂着鼻子强忍着痛,却没有让他尝我血拳头的滋味 ---- 我可不是他的对手,还没病得糊涂到了那份上。他们如此反常,事后他们说主要是为了阻止我走。我离开后他们再也没能听到准时伴他们入睡的爱情故事,多少人都因此患上了失眠症。
同事们都骂我犯了“糊涂病”,而我反而想说他们才有病。他们本可以多长点见识从而把这个世界看得更分明;最起码也能读上几个爱情故事陪伴自己度过漫长而寂寥的夜晚,却偏偏将仅有的一点时间留给了饮酒,打架和赌博。
回过头来想,反而他们是对的。他们总是笑容满面,每天都很快活。纵使我多读了几本书,能把这世界看得更透彻,却也更复杂,因此至始至终就没找到过快乐。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我才有病,而不是他们。
我找来纸和笔想要记录下这些。不知道这病会带给我什么,也不知道它会夺去我什么,至少我能留下只言片语来证明我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痕迹。
大姐的电话接踵而至。她要去一趟省城,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她带的。吃住行都是几个姐姐包办了,除了还剩几页就读完的书亟待换新,其它也确实没让她操劳的。于是请她帮忙带几本小说。我还没来得及说书名,她就挂了电话。她迫不及待要去省城里找老公。她的相思病又发作了,急需一剂良药。她表现出忍耐肉欲的煎熬,要比忍耐任何疾病都更胜一筹的痛楚。寂寞时,我又何尝不是辗转反侧深受其害,对于她的病痛,我只说了:“赶快治疗。”我将四个字随同书名用短信传送给了她。她还回了一个笑脸。
在最上面一行的正中央,我只写了一个字: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