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风和日丽,多普伦大街上行人如织,杰森太太做完例行检查,给店里打扫完卫生,沏了壶茶,坐下来慢慢品尝,一边欣赏屋外的景色。多么美好的一天呀!她想。
街对面的转角处有一家银行,自经济萧条后,从那儿进出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杰森太太喜欢将钱存放在家里,而不是银行。其实,她也没有余钱存到银行。她一个人经营着一家服装店,儿子由她雇请的保姆早上接送到学校,下午再接送回店里。下午客人不多,她请儿子照看店子,自己就钻进后边的厨房去做饭,然后和儿子共进晚餐,她问儿子学校的事,儿子问她店里的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气氛却很是融洽,每天都如此。杰森太太总是想加倍地给予儿子爱来弥补他缺失的那部分父爱。杰森先生三年前在边防线上执行任务时牺牲了。自那以后,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两人相依为命。
这时进来一位客人,杰森太太起身给客人打招呼。是一位小伙子。直板板的头发,油光水滑,面带污垢,眼如铜铃,两抹眉毛往上翘,鹰鼻,上身一件军绿色T恤衫,像是别人穿剩下的旧货。下身一条略短的牛仔裤,两个膝盖都破了洞。显然不是服装本身的设计,而是日子久远磨出的洞。这一身打扮令杰森太太感到格外的亲切。十年前她与杰森先生认识时,杰森先生就是这样的打扮。她微笑着迎接客人,客人径直走向牛仔裤陈列区。客人挑选了一条又一条,似乎没有一条能使他满意。杰森太太有些不耐烦了,因为客人将现场弄得乱七八糟,她至少要花上两个小时才能将一片狼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良好的品行告诉她不能发火。她依然面带微笑,偶尔观察客人的举动。恰巧小伙子也在不时观察她的反应。她看见小伙子的脸绯红,紧张兮兮的样子。杰森太太便回到柜台前,让客人自由自在地挑。
当小伙子将一条选好的牛仔裤用双手捧到柜台前时,杰森太太差点傻了眼----那分明是一条带花边内衬的女士牛仔裤。不过她还是老练地没让小伙子瞧出她的诧异。毕竟男孩给心爱的女孩买条裤子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她迅速地抓起裤子,整齐地折叠好放入购物袋中,说:
“二十元,小伙子。”
“二十元?”小伙子瞪大了眼。
“对,小伙子。看,这花边内衬,多漂亮呀!这可是最后一条了。”
小伙子低下头,两只手在口袋里捣腾,似乎要将口袋戳出窟窿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羞惭地说:
“我……我只有五元。”还没等杰森太太说话,小伙子又抢着说:“我有钱,太太,我有钱,等我当了兵,我就有钱了……太太,请您相信我,我有钱,爸爸答应我今天给我打款子的…..”
“没事,孩子。”杰森太太礼貌性地安慰他,而一只手伸进购物袋中欲将裤子扯出来,重新摆上货架。她瞥见孩子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心立马软了下来。“听着,孩子,五元钱我确实不能卖给你。”她和气地说。
“我知道,太太。我有钱,我真的有钱,爸爸答应过我今天就给我们打款子的。明天就是妈妈的生日了。我就去取钱,您能帮我先保管好吗?我一会儿就能将钱取来。”
“当然可以,孩子。”杰森太太将购物袋放进身后的橱柜里,回过头,小伙子已不见了,只望见他飞一般奔向对面银行的背影。
“肖恩。”
“妈妈。”正在柜台不远处的桌子前写作业的杰克答应道。
“请你帮妈妈看住柜台,妈妈去做饭好吗?”
“当然可以,妈妈。”
“你……你好。”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你好。”
“很抱歉,银行柜台已经下班了,我没能拿到钱,请你帮我留着那条裤子,我明天一大早过来取,行吗?我保证会来取。”
“可以的。”肖恩取出一张便条,“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杰克.伦敦。”
肖恩在便条上写上“杰克.伦敦”,取出购物袋,塞入便条,包裹好,再将它存放在柜子的最底层。那儿存放着他不少的玩具,第二天定能很快地找出来。
“你要去参军?”肖恩问道。
“对,我要去驻守边疆。我爸爸就在那儿当兵。”
“你爸爸是军人?”
“对。”
“我爸爸也是军人。”
“你也想去当兵吗?”
“对。不过我还小,还不能去参军。”
“希望你梦想成真,我在那儿等你。”
“一言为定。”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光阴如箭,岁月如梭。转眼肖恩都高中毕业了。杰森太太每天都在为肖恩上哪所大学操心,常食之无味,寝不能安。一个温暖和煦的早上,杰森太太又在与肖恩讨论学校的事,店外走进来一位女士。准确地说是一位太太。头发花白,脸干瘦,双目炯炯有神,穿一条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肩上挎一个酱色布包。进来时,面带微笑,看上去和蔼可亲。
“太太,您好。”杰森太太赶忙给客人问好。
“您好。”客人给杰森太太回礼。
客人走到柜台前,而不是前往陈列区。
“太太,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杰森太太问。
“我很抱歉。”这时客人显得很是愧疚,“我真的很抱歉,太太,我……”杰森太太和肖恩都盯着眼前的头发花白的太太的脸。“我来取回我的裤子。”
除了照看店里的生意,杰森太太后来也帮客人修改衣服。橱柜里时有客人暂存的衣服。
“我能问问您留的名字吗,太太?”
“杰克.伦敦。”
杰森太太转身去橱柜里找,但她总有一种感觉:柜台前的太太以前从未进过她的店。那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店里存有裤子呢?她想。又一转念,会不会是自己年龄大了,记不清了?忘了往菜里加盐或重复加盐是常有的事。她开始挨个地检查留言便条。
“对不起,太太。”客人的语气里透露出哀求。
杰森太太没有回头,仍在橱柜里找。
“对不起,太太,我是想找回五年前杰克.伦敦给我买的一条牛仔裤。杰克.伦敦是我儿子。他给我打了钱,我有了钱,太太,他让我来取回他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听到这些话,杰森太太心里流过了一股暖流。她转过身望着对面的太太。微笑着诚恳地说:
“我很乐意为您服务,太太。只是,我们这儿五年前还没有暂存业务。”
杰森太太的诚恳使得客人十分的不安,她枯瘦的脸上呈现出深深的忧虑。
“真的很抱歉,太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是在五年前买的,存放在您这儿。自从他爸爸去世后,我们没有钱,我们很穷。他没能上完高中,他每天都跟我说要去当兵,做一名军人。每天和我吵着要去当兵,太太,每天。他倔强极了,跟他爸爸一样,一定要去当兵,还要去驻守边疆。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但在这件事上,他根本不听我的。他去了,他终究还是去了,说是要去找回他的爸爸。他爸爸爱他,他也爱他爸爸,只是……”太太举起手去擦拭眼泪。
杰森太太像被某种情感控制着,这些年她的眼泪早已流干了,而对面的太太又让她找回了那种令人头皮发麻、全身震颤的想要发泄的痛快感。她递给客人纸巾,顺手抹了一把脸。她又是尴尬和无助的,她记不起五年前的事;即使发生过,恐怕也找不到了。
肖恩看穿了妈妈的心思,他跳到妈妈身边,蹲下身,在下面的柜子里翻找。过了好一阵,在一堆儿时的玩具下面,他翻出一个五年前时新的购物袋。妈妈接过它,拾起一张字条----杰克.伦敦。再捡出那条裤子。
“没错,杰克.伦敦,准没错。”太太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呀,还有花边内衬呢。臭小子,我就说了,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孩子大了留不住,总要去做他自己喜欢的事儿。”
“对呀,太太。”
“真漂亮!还跟崭新的一样。漂亮极了。太太,请问多少钱?”
杰森太太思考了一会,说:“五元。”肖恩冲妈妈略略一笑。
“太好了,太太。谢谢您帮我们留着。他在信中跟我说一定要替他跟您道歉,他保证过第二天一早来取的,但他没来。”
“第二天出什么事了吗,太太?”肖恩在一旁问道。
“那天他爸爸在巡逻时碰到野生动物走私团伙,犯罪份子气急败坏,立即向他和他的战友们开枪扫射,他中枪了,留在了边防线上,永远留在了那边土地上。当天晚上我们收到的消息,小杰克哭了几天几夜,跟谁也不讲话。后来便和我闹着要去当兵,说要去找他爸爸。”
“喔,太太,真是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的。失去亲人着实令人痛心。”
太太在往口袋里找钱,左右口袋都摸了个遍,最后终于在布袋里找到了钱包。她又是道歉,又是感谢,杰森太太与肖恩说对她光临他们的小店表示欢迎,并祝福她以后一切顺利。
几年后,我与伦敦太太成为了好朋友,而肖恩与杰克在边防线上成为了战友。我就是杰森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