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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芫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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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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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不回的爱

“刘老爹,早啊,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村头的姚老爹推开门,看见刘老汉远远地走来,上前与他打招呼。刘老汉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身体歪向肩头搁有锄头的那一侧,腿脚已不太灵便,走起路来一歪一扭。

“嗯……啊……您早呀,姚老爹。”耳朵也不太好使,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地里转一圈。”

东边的天际才刚露白,鸟儿们叽叽喳喳在光秃秃的树枝间跳跃、鸣唱,地面上覆了一层白白的霜露。“两个月滴雨未下,地坚硬得如石块,种了什么呢?”姚老爹想。“可怜的老头,一大早又犯晕了!”他转身朝老伴嘀咕了几句,老伴探出头来瞅了一眼,唉声叹气地回屋去了。

走过姚老爹屋边的一条小路,爬上一个小坡,再走上五六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通往邻村,右边通往本村的菜地、农田。刘老爹愣住了,立在三岔口,不知所措。环顾一周,空寂无人。这时,不远处的一垅坟堆吸引了他的注意。花圈沿着坟堆围成一圈,上部紧靠在一起,呈坟包状。花纸均已褪色,而依然牢固地附在骨架上,风吹过,呼啦作响。刘老汉的鼻水淌出来一公分长,头发上、眉毛上落了一层霜雾,眼前一片模糊,风声嘶吼,仿佛有人在坟前哭泣;恍惚间见一老头呆立一旁,目光呆滞,视线久久地停留在碑石上,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当碑石上“李秀英”三个字映入眼帘时,他心头猛地一缩。

“刘叔,您早呀,您这是要去哪儿呀?”朱老三骑着电瓶车从田间的方向驶过来,停住车给刘老汉问好。

刘老汉如梦初醒,定睛一瞧,是朱家的三儿子。

“是三娃子呀,”他说,“你也早。我去地里转一转。”

“地里干得很勒,叔,您都种了啥?”朱老三问。

刘老汉记不起来种了什么,只说:“是,是。”又试着向朱老三打听,说:“三娃子,你看那边的坟是哪家新造的?我见有人在那边哭啼,面还很熟,但就是记不得是哪家的娃儿。”

朱老三扭过头去,坟地里并无一人,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

“叔,是您……我……我不知道嘞!”说话间车飞出去老远。

刘老汉认定朱老三来的方向正是他要去的方向,于是选定岔路口,拐进了右边的那条路。

在一片竹林后面,零零落落坐落着几间房子。他记起来了,第一间是朱三娃子家的。一只黄狗从草垛里窜出来向他摇头晃脑,几只鸡在粪土堆里扒土觅食,两户人家的门上了锁头。刘老汉顺着小道继续走,脚下的石子被踩得咯吱咯吱地叫,黄狗尾随了一段后又折返回去了。他晃晃悠悠地来到了一块萝卜地。地面是湿润的。“老婆子什么时候来浇过水了?”他想。继而自言自语道:“我就锄锄草吧。她最爱吃咸萝卜了,再过一个月就能晒萝卜皮,今年我要腌制一大缸,省得她总是念叨。”

太阳爬升,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刘老汉做出了汗,他解开领口的扣子,甩了一把鼻涕后接着干。约莫干了一个钟头,感到又渴又饿。“平时这个点,老婆子也该出来了。”他想着,抬眼看来时的路,没有人影。“都太阳当空了,还赖在家里。这老婆子,真不像话了!不送饭也该送点水来吧?”他越想越气,居然跟萝卜娃子过不去,接连铲断了几个萝卜娃子----齐腰截断。看见白花花的萝卜断面,心立马软了下来,蹲下身子,捡起萝卜在衣服上蹭了蹭就送进嘴里。辛辣、多汁、甘甜。“叫老婆子看见,又要挨骂了。”他快速地刨了一个坑,将罪证统统推进坑里掩埋起来。完了,甚至有几分得意。他又干了差不多一个钟头。酸水开始往胃里涌,腹部阵阵绞痛。他用手按着肚子,在田边的一簇干草上坐下来,另一只手去扯那侧的衣服裹紧身子,无意间在侧面的棉衣口袋里摸到一个塑料袋,顺手扯出来,是大半个馒头。他拨开袋子,抱着啃起来。那馒头硬得跟砖块一样。“老婆子不送饭来,也只能将就着吃了。”馒头又干又硬,吞咽时,喉咙伴有刺痛,脖子伸长得好似鸭脖子吞食,眼睛瞪得鼓圆。想着挖两个萝卜来下馒头。“不行,老婆子准点过数,少一个,她都会吵闹不休的,接下来几天都不得安宁了。”忍了忍,伸长脖子咽下口中的。

“叔,您在这干嘛呢?”

刘老汉正吃得带劲,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手中的一小块馒头吓得掉到地里,滚满了泥。抬头看,是朱老三的媳妇。

“腊枝呀,”他一边去摸掉落的馒头,一边说,“歇会儿。你这是去地里看看呀?”

“叔,您怎么在我的……”再看朱老三的媳妇,两张脸涨得通红,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晃动,见老头在地里捡泥巴吃,良心发现,把火气压了压,和气地说,“您咋个不回家去?坐在地里干啥?”

“忙完了就回。”

“我昨日才浇过水,用不着您费心。”

“感情是你帮忙浇的水呀,”刘老汉说,“我要替老婆子谢谢你嘞。”

“老头张嘴老婆子,闭嘴老婆子,是又犯晕了吧?”朱老三媳妇琢磨着,越发觉得老头可怜了。她也知道老头脾气倔,李婶吃过他不少苦头,便随了他的便,匆匆地回家去了。

刘老汉拔过草、松了土,手上、衣服上、脸上全是泥和土尘,整个人灰溜溜的。日光转到了西头,渐渐往下掉落。刘老汉累得精疲力竭,收拾一下往回走。

一群灰喜鹊从头顶掠过,前挑逗,后追逐;前面的不时喳喳叫,后面的也喳喳地回应,就像一首老歌。刘老汉忆起当年老婆子的歌声,控制不住哼呀了几声。前面岔口处停着一辆电动单车,后坐跳下来一个人,身穿大红棉袄,一个大辫子在背心蹦跳。“秀英。”刘老汉禁不住叫了一声。夕阳西下,万道霞光从来人的方向射来,乍看上去,那人正从光中走来。“秀英!”刘老汉又叫了一声。脸部活跃起来,眼中全是灿烂的光,锄头从肩头滑落。

“爹,您跑到哪儿去了?”来人由走改为小跑,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爹,您都到哪儿去了?”她弯下身拾起锄头,一只手去搀刘老汉。

“翠萍……翠萍,你娘在家做啥?一天不来给我送饭。这老婆子,不像话了。”刘老汉认出是自己的大女儿,便唠叨个不休。

“娘……爹……送饭?”刘老汉的女儿又气又恼,见亲爹可怜巴巴的样子,火发不出,心痛得厉害。“爹,我扶您回去吧。”

刘老汉随着女儿踉踉跄跄地走。

“爹,您没事别到处乱走,待在家里不行吗?还跑去别人地里乱刨,扰了别人不好。”

“瞎说啥?你娘种的萝卜,我去锄草、松土,怎么是人家的地?”刘老汉倔强地说。刘老汉的女儿拗不过他,只得闭上嘴。

花圈上的花纸在风中呼啦啦响,刘老汉拾起记忆,问道:

“翠萍,那边的新坟是哪家的?我都不知道呢!”

不问不打紧,刘老汉的女儿一听,马上捂住嘴,眼泪哗啦啦往下坠。刘老汉莫名其妙。

“咋的了?爹说错话了?”

毕竟翠萍机敏,她连忙说:

“砂吹进了眼呢,爹。”

翠萍扶着老爹走,不时回望那块新坟。自从半年前亲娘去世后,老爹突然间就像丢了魂,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硬要留在老宅子里住,说要等亲娘回来,孤苦伶仃,无人照料。今天不是朱老三骑车去隔壁村载她,她一时还回不来,更不知道老爹每日到处游荡,跟个疯癫子差不多,心里又苦又无助,愁苦不觉一齐翻涌,不住地偷偷用棉衣袖拭泪。翠萍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娘,刘老汉见着女儿,心情大好,接连问了好几个无头无脑的问题,翠萍像哄骗孩子一样哄了半天才让他安静下来。经过姚老爹家门前时,老两口在廊下静坐,翠萍与他们寒暄几句,两人凑上前来打量刘老爹的状况----蓬头垢面,奄奄一息。

“赶紧回去做点吃的吧。”

“嗯,是的,婶子。”

翠萍搬了一把椅子让爹爹坐到屋前,请他乖乖地坐好,自己进厨房张罗饭菜。门前的几株玫瑰花只剩了光杆儿,刘老汉找了水桶去沟边提了水来浇灌。他弓着背,勾着腰,也不管会不会被刺刺伤,非常认真地浇灌。他忘了什么,也绝对忘不了曾经给李秀英的承诺:我要让你每天醒来床头都有新鲜的玫瑰花。可眼下只剩凸枝。“李秀英,我对不起你,李秀英,你跟着我吃了无数的苦头,一辈子忍受我的臭脾气,我对你的承诺却从不曾兑现过。我对不起你……”叶落花残,促发刘老汉深深的自责。他隐隐觉得失去了一件无比贵重的物件,就跟花枝失去了花的陪伴,但脑子里混沌一片,有些事记得起,有些事记不清,搅扰得他头昏脑胀。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老婆子一天躲哪儿去了?我得去寻寻。他把桶往地上一扔,大步地往屋里走。刚进门,大堂中央的条桌上一张黑白画像揪住了他的心。“那不是李秀英吗?她怎么被做成了画像?只有人死了,才做这类相框。搞什么鬼?”他想。“翠萍、翠云……你妈呢?人哪儿去了?”他暴跳如雷,在大堂里大喊大叫,女儿闻声赶过来。

“翠萍,你娘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天都躲着我?我又说错了什么话了吗?我又做错了什么事了吗?又躲到翠云那儿去了?我去寻她。”

刘老汉情绪激动,夺门而出。翠萍一把抓住他,拦在门口劝慰了好一阵,眼泪又流了许多。刘老汉心痛女儿,重新坐下来等。

最后一抹余晖散尽,呼呼的北风骤起,鼻水又淌到了嘴边,刘老汉痴呆地望着门前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盼着她的老婆子能快些回来,因为天更冷了。

一块雨布被风卷上了天,柴火暴露在外,刘老汉在地上追了一程,却没有追上。不一会儿,北边的乌云聚拢过来,他决定把柴火转移到屋檐下。他一趟又一趟来回地搬,心中暗想:搬完这堆柴,她也该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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