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母亲简单而欢快的迎接语。上次回来是三年前。
这些年,我一心为自己的日子奔走,对她关怀极少。好容易安顿下来,她已衰老。每次与她视频通话后,都不免感伤。她的脸不再是以前的急匆匆,而被无数的褶皱划分,岁月深入沟壑,透露出放缓的迹象,还有几分期许;眼睛无光,附带少许白膜,似在提醒她时日已不多,同时亦在提醒我。
她常说一旦心中有事,就会一夜无眠。回来前的那晚,我躺在床上,想着种种世事,久不能寐。如同日头东升西落,往复循环。我们注定逃不过命运。
她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没上过一天学,只认识几个简单的汉字,是典型的旧社会文盲。而她与人沟通、交流毫无障碍,买卖计算并不比乡里人怠慢。算不上有才,但颇有能力。她是五姐弟中最年长的,最早从父母那里分担农活,承担起照顾弟弟们的重担,这或许是她没进过学堂的原因之一吧。
她个头矮小,身子单薄,一连生病几周后,才只有七十来斤,就是一副皮包骨。说大汉能一只手拎起她,一点儿也不夸张。正因为她清瘦,走起路来轻飘飘,健步如飞,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别人说她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与时间赛跑。
别看她个子小,脾气倒有些大,凡事不服输。不同意别人的观点时,她总要用实践来证明自己是对的。故而,活得很累。照现代人的说法,她那是愚笨。输赢皆虚妄。而她不苟同。
正因为她不服输的精神才成就了这个家。她坚守信念,强拖着一个家向前。在她生长的年代,对父母之命不敢违抗,她依照外公的意思嫁给了我父亲。偶尔也会叹息,说没赶上新社会自由恋爱的好浪潮。我父亲偏偏是个敦厚的老实人,无文化,无谋略,无大志,也无家资。母亲不甘落后。这样的话,她必然要多付出一些。一些,是我那时的认知。当我为人父,才深有体会,不只是一些,而是许多许多。
她是我们那片穷乡僻壤里最早承包起荒山植果树、种西瓜的人。那时我约莫十岁。不敢说人民愚昧,但知识贫瘠,目光短浅,信息闭塞是不容辩驳的事实。她竟然一下子要了十亩荒山。试想一下,一个从未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一根扁担高的个头,七十来斤的弱女子,魄力十足,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如何做得出那样的决定。又是什么支撑着她使她的内心钢铁般坚毅的呢?等到了她那时的年纪,我茅塞顿开。就跟我为了孩子们,情愿吃尽所有的苦头一样,只因为爱。她爱这个家,爱她的孩子们。她也苦够了。环顾左右,没人能帮她。我父亲不过是个陪衬。她不救自己,谁会救她?她有不服输的精神支持着她的灵魂,孤独地像一位老者,在漆黑一片的荆棘路上只身求索;她只看前方,相信前方自有光明,相信付出必有回报。那一年的西瓜果真小赚了一笔,破天荒地有了存款。一个班三四十个学生,每次被劝回家催要学费的那群人中必有我一个。从那年起,我脱离了他们,从此抬头做人。这乃是我母亲撒下的恩德。
她不向困苦低头,反而越挫越勇。她懂得成家立业的道理,眼看两个儿子将近弱冠,于是又不顾一切地四处借钱,为他们筹建楼宇,倾尽心血。她忙碌开了。兄弟姐妹中,向他借一千,向她借两千;向她赊一车石子,向他赊一车黄沙……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她就含忍着。仅靠着三五亩水田及十亩果园,收入十分有限。我的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全家人的日常开销,拉扯平后,余蓄不多。没有办法,只能省吃俭用。有病了就拖好,没菜就用开水泡饭,起早贪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省,一分,一毛,一元,十元,一百元……慢慢地还上。就像鸟儿筑巢,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日积月累,房子竟建成了。在她那一代中,在我们村,她是最早为后人操办起基业的人。她走在了众人的前面,而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我上小学时,正是她的“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期,因而无暇过问我的学业。到了中学,也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穷人家唯有读书一条出路的理论,整日里惶惶不安。我说:“干什么不行,非得只有读书一条路吗?做厨师挺好,打工也不错。”“别胡说!”她不以为然。为了能让我上一所好学校,东奔西走,寻亲访友,到处找关系。其实哪有关系可找!就是托这个婶婶的七大姑,求那个叔叔的八大姨,再找七大姑、八大姨的外甥、侄女儿。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还真给她找着了。我上的那所中学,升学率在市里每年都名列前茅。那套魔鬼式的教学方式固然令人生厌,但也确实学到了知识。没有当日的学习,安有今日?这又是她无私施及后人的恩泽。
她执拗地只做农民。从十来岁起下地,至今已有六十年。她说脚踩在泥土上踏实,这一踏实即是几十年,今天仍在地里耕耘。一辈子含辛茹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从未见她睡过懒床,从未见她独自享受美食,从未见她索要金银珠宝,从未见她购置华丽服饰,从未见她怨天怨地,从未见她偷懒耍滑,从未见她不顾家人第一个开饭……而总是抗起最重的,吃最苦的,咽下最酸涩的,挨过最黑暗的……是牙关咬得最紧的,信念最坚定的,最不思回报的那个人。她就是我的母亲!而谁能与她分担苦楚哀愁?我自思不是那块料,这便是我的大不孝。
她坚持劳作无非不是不想牵累我们,为我们减轻负担吗?她只为别人着想,只知道奉献,绝不为己索物,几十年如一日,一如既往,无声无息地在后人的心目中立下了一座精神丰碑。
她的不服输的精神影响着我,我从她那儿继承来三分之一,便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她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唯有将她的善良,她的智慧,她的朴素无华,她的不怕幸苦,她的勤奋好学,她的坚毅勇敢,还有深广如大海的爱发扬光大,并使之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下去,方可宽慰我一颗亏欠的心。
半夜儿子起夜喊我给他开灯,后面厨房里仍叮叮咣咣响个不停,伸头一瞧,灯仍然亮着。那一定是母亲。
“妈。”
“嗯。”她应道,“要不要吃鸡腿,刚好熟了,我给你送上去。”
“不要。”我说。甚至有些恼火。“不要,不要,多晚了还吃!还在忙什么?”
“这就好了。也累了。”
父亲准是回他老屋的窝棚睡觉去了,留她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奔劳。是我的回来使得她更忙碌了。“还是不回来的好。”我说。她郑重地说:“辛苦我也开心。”
等贴了对联,燃放了鞭炮,热腾腾,香喷喷的可口饭菜便端上了桌。一家人围桌而坐,一边吃喝,一边聊天,好不快乐。她接连几晚的熬夜换来了一桌美味。孩子们的疯抢是对她辛劳的最好肯定。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锅铲刮擦锅面的清脆声时而传来,连孩子们也听见了。天寒地冻,菜一会儿就冰凉。
“奶奶来吃,奶奶也来吃……”我女儿喊叫道。
“你们吃,你们吃,就来了。”她说。
话这么说,又送上来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菜肴。带着孩子们痛痛快快地吃,如饥饿的虎狼一般吞咽是她最欢喜见到的场面,也最能让她在这难得的春节团圆饭上敞怀一笑。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团圆饭等着她来做?我愿越多越好。
一周的假期如白驹过隙,接下来是最艰难的时刻:与父母分别。每次远行母亲都会哭,这一次也不例外。父亲借机躲到一边去了,母亲站在车门边,抹着眼泪,并不住地对孩子们叮嘱什么。我并非铁石心肠,一阵头热,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一句话也听不进。我没给她过多的时间长吁短叹。长话短说,车动即走。她喊着:“小宇,芫芫,要好好学习,听到了吗?免得惹你爸爸生气,生气了又打你们……”我偷偷朝后视镜瞟了一眼,她还在车后追,而车,已走远了……
自打记事起,就试图挣脱束缚,梦想化茧成蝶,时光易逝,转眼几十载,突然发现,无论如何,哪怕我不顾一切,振翅高飞,她口中的丝仍连着我,她早将她爱的基因注入我体内,是逃不掉的,永远别想。而我,又会将丝吐向我的儿女。
儿子在后座问: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微微一笑,说:
“随时可以回来。这儿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