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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芫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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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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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

闭上眼,很难在脑中拼凑出他的容貌,仅隐隐记得他的几个眼神----父亲的眼神。

我一边跑步一边拨通父亲的电话,询问他的近况。闲聊了几分钟之后,他跟我说:“最近眼睛变得看物模糊不清,左眼略微好点,右眼总像蒙着一层雾,我在收音机里听,武汉有个专家可以治,我让你哥带我去治疗,他说让我别信广告里的。”我一听,不禁笑了。我说的比我哥稍稍委婉些,我说:“您想呀,真有说的那么好,还在收音机里做广告吗?还是到正规的医院检查、治疗吧。”我们还聊了些别的,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十一放假回家,第二天他说右眼彻底看不见了,这几天才发现的。人没了眼睛,生活质量将严重打折。没有耽搁,我和我哥商量好,立刻带他到市医院去检查。手术,医生说得手术。做手术先得住院。我又带着他返回家中取了些衣物。一路上他一声不吭,面无表情,情绪不是太好。我还埋怨他呢,我说:“上次不是说要去医院检查的吗,怎么拖到看不见了才说?”“我要去武汉,你哥说去是浪费钱……”我没有责怪他。这个时候,我知道任何的伤害对他来说都是雪上加霜。沉默比较好。

好不容易办了住院手术,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暂时做不了手术,因为眼角膜损伤,做了手术,后面可能要做角膜移植。角膜移植,听着即高大上,又令人心惊胆寒。只能听医生的,医生让住下来观察,等能做了再做手术。

其他人都走了,我留下来先看看情况,若要做检测,我可以领着他,他眼睛看不明,耳朵听不见,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到处找检测室,一定会遇到很多的麻烦。他一个人坐在病床头,缩着身子,低着头,眼睛像是盯着地面,或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我揣测着他的内心,自己心里不觉五味杂陈。曾经“叱咤风云”、那般强壮的他,今天竟然如此地羸弱;那样子又像一个有无限委屈却发不出的孩子。孩子可以哭,他不能。我盯着他,也不说话,脑子里想着许多的事。

大概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早上,我死活不去上学。原因是我被老师赶回家拿学费几次,几次空手而归。这次老师说让我非拿回学费不可,可是母亲说让我跟老师再解释解释,再宽限几天,等谷子卖了就有。有了前面几次的经验教训,我觉得自己上了当,这次不能再上当了。每次被老师赶出教室,我都觉得颜面尽失,特别丢人。我不想再丢人下去了。母亲好说歹说,我就是不走。她再说,我就强着了,往门前的石墩上一坐,摆出上不上学无所谓的架势,这可触动了父亲的某根神经。他一翻身从谷垛子上跳下来(他在堆谷垛子,母亲给他往上递一捆捆的谷子),抓起一根棍棒就朝我抡过来。母亲见状跳上前拉开了我,他手里的棍子砸在石墩上瞬间断成了几截。他板着脸,恶狠狠地瞅着我,加之棍子折断的剧烈响声,吓得我腿发软,是母亲拎着我在往前走。我回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透露出如果我是一件物,他能将我提起来扔进门前的水塘里;如果我是挡在他身前的一棵树,他能将我齐腰斩断;如果我是一只刺了他的手的刺猬,他会剥了我的皮;如果我是一条蛇,他会从我身上碾压过去;如果……总之,当时我想了好多。还想着长大了一定让他好受。现在想来,他那是不容我们向命运低头的愤怒的眼神。自己实在太幼稚。

还记得初三那年,我被分到了“导弹班”。所谓的“导弹班”,即是学校为了抓升学率,从每班中选出学习拔尖的几个组成一个特殊的班,目标直指市重点高中。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说世世代代是农民也不为过。他的儿子有这样的成绩,即使他的脸照常毫无表情,他心里也指不定早乐开了花。有一个周末,他突然对我说从下周开始每周三要给我送菜去学校。我是住读生,每周回家一次,用空罐头瓶带上四五瓶菜就是一周的下饭菜。夏天长蛆生霉是常有的事,冬天冰凉直钻心窝。每每看见其他同学的父母送过去热菜热汤,同学们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蒸腾的热气在阳光下形成层层阴影,满脸的笑容,那场景真叫壮美,而于我,却犹如笼在心间的阴云。我心中是苦涩的。口水吞了好几口,还得强咽下花生米拌饭。他这样说,我哪里肯信。我问:“你怎么去?”母亲在一旁说:“别管它,他自然有办法。”父亲不慌不忙地说了:“把自行车修理一下,我骑过去。”将近三十公里的路程,我连想都不敢想。“你祖父经常从市里骑车回来,这有什么?”他接着说。似乎怕我不信,又补充道:“以前我们经常走着去。”

初三的学业非常繁重,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学习,休息的时间极少,脑袋常处于紧绷状态。中午下课便冲向宿舍找饭碗赶去打饭,回来一路琢磨着:“菜不知还剩下多少?接下来的几天够吃吗?……”这时,出乎意料地我在人群中冷不丁地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矮个子,身体健硕,短发,一身老式的蓝色夹克衫,站在远处伸长了脖子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那是父亲。他在寻找我。他事先并不知道我的宿舍。我向他挥手示意,他看见了我,推着老式二八自行车向我走来。等见了我,他的表情反而变得极为平淡,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惊喜,停好车就取热汤递给我。我遗传了他不少性格,大家都不善表达,我仅仅只是叫了他一声“爸”,便接过汤吃起来。当热量流入肠胃,一并带入的还有一种叫幸福的东西,打通了我的全身。“不是太难找。街上的样子跟以前没多大变化。”他终于说了一句,顺手递给我一瓶菜。我转身回宿舍去放菜,他说就要走了,回去晚了就怕天黑都赶不到家。他的整张脸像当今追赶时髦的女孩子动过整容手术的脸,起初不容许有大的波动,如同平静的水面。眼睛里淡得找不到一点情感的蛛丝马迹。

接下来他每周三都按时给我送热汤来,远远地站在某个角落等我下课。等我长大了,有了工作,参加活动时,我也总喜欢站在某个角落,静静地,心里十分舒坦。他就站在角落里,一身老式的蓝色夹克衫,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没有被同学遇见需要向人寒暄的烦扰,没有被熟识的人见着而他一身老土的打扮给我带来心理冲击的担忧。他的知趣地往后站,为人低调的处事方式正合我意,我觉得既自然又舒服。我留意到他坚毅而遇任何事皆波澜不惊的眼神,好像在说来回六十公里没什么大不了,那一碗热汤是为儿子送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等儿子出息了,一切都会改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弓着背,低着头,坐在床头默不作声,脸上的皮肤皱起,眼球圆瞪却看不见半米外的事物。我无能为力,心里酸酸的。他不再是我想要让他好受的父亲了。

我接连给他送了几天饭,每次接过去就埋着头吃,一个人默默无语。这些年过去了,我们将自己的位子偷偷地调了个。当时的我对生活毫不知晓,年幼无知;现今的他,饱经风霜,头发花白,耳不聪目不明,仍坦然豁达。吃完饭,他对我说:“住几天,不能动手术就回去。”我一愣,“嗯----不好吧,还是得听医生的。”我说。我正踌躇几天后等我回了工作地谁来给他送饭。他的左眼看得清我,看透了我的心思,连忙说:“别担心,做不了手术就回去。角膜移植得多少钱?你该出去上班还得出去,别担心我,要吃了我就跟着别人一起下去买。眼疾而已,又不是身体上的其它毛病,我手脚还利索的很。”他讲得铿锵有力,引得其它病床的人都把视线转向他。其实,是因为他耳朵听不清的缘故。说完,他坐下来,静静地坐着,手在床单上胡乱地摸索。

我见窗外的建筑阴影明显倒向了东方,又该离开了。我四十二了,依然不懂该对他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一句足以表达我对他的爱的话语。他捕捉到了我的心思,仅从我闪躲的眼神中。“走,走吧……”他说道。我艰难地走出病房,他走到病房门口,呆呆地立在那儿,偶尔向我挥手……我回头再一次确认他的眼神,他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眼皮跳动,一缕忧伤划过他的脸庞。我眼中跳动着无数的水珠,五彩斑斓,还折射出一抹落日的余晖。那一年他七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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