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无尽的黑暗中写作。每一个字都是随着血液流淌而出的,止也止不住。也许我就会这样活下去,然后再这样死去——
我一定会这样死去。一定要这样死去。我只能接受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狭小的房间就像是一口井,枯井。我口干舌燥,我的耳朵能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如同沥水般流动的声音。它们真自由啊,能在城市的任何角落里漫游,从天上落下,在地上流浪,于地下隐蔽,能不用承受肮脏的拥挤就捕捉到最喧闹的场景,也能不必忍受孤独的挣扎就欣赏到最清澈的夜空。我则只能作为一只井底之蛙。但对此,我甘之如饴,甚至是死心塌地。
因为我有文字和鲜血。
刚发现我天生患有这病——一旦思考和创作便不得不流血的病——的时候,我对于上帝是有怨气的。但后来我意识到,这是多么无与伦比的恩赐啊!我无需寻找,使命与归宿就那样被端端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伸手接过而已,然后便轻易拥有了这名为艺术与创作的荣光。
苟活在这口井里,我丝毫不觉得憋屈。四壁早已在黑暗中隐去,谁还敢说我周围一定是墙壁呢?那里兴许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变成了树、薛定谔的猫或者是无边无际的空间,现在兴许正在变幻着呢。别试图去触摸——在这里使用皮肤的触觉是犯规,一双眼睛、一个脑子、一颗心不早已绰绰有余吗?文字和血液自会流淌。我东张西望,看到的除了恐惧就是自由。我低头,用眼睛的触觉感知到自己的血液像一张高贵的地毯铺满了整块地板,但血水的高度并没有持续上涨,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口井的边际的确在无限地扩大。
这房间是一个黑洞,我的血液不可阻挡地蔓延着,逐渐渗透了地板和底下的很多层楼,到达了大地和土壤,直至囊括世间万物的同时又让一切不复存在。而我就是这黑洞的奇点,集合了所有的存在以及所有的虚无。我没有任何感知却仿佛变成了满足和幸福的化身。我唯一的意义变成了用存在证明不在,用微小包容庞大,用消灭伪装吸纳,用单一简化亿万,用黑暗亲吻光明。我在静止中变化着,生长着,前进着。
在这一切非人的神迹中,文字——那一根根单薄、羸弱的线条竟然仍旧不卑不亢地存在和观望。它未曾试图抵挡任何,不曾做出任何一项用以自保的行为,却毫发未损,干净整洁。它把我伟大而可悲的灵魂解救了出来,使我不必再担负作为奇点的责任,房间也不必再扮演黑洞的角色。我应当把它推至神坛并虔诚地供奉和崇拜,然而事实上我竟只是把它放在我的指尖之下,最接近敬爱和景仰的动作无外乎温柔地抚摸和深情地阅读——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我实在是太居高临下,罪孽深重了。
为了赎罪,我不停地书写,但完全体会不到赎罪或惩罚的痛苦和煎熬,又或者说是文字它怜爱我,把一切痛苦和煎熬也都过滤成了幸福送给我。于是我忘记了赎罪的意图,完全沉浸其中,一边失去着鲜血,一边获得着生命。
通过这样自杀式的创作,我参透了一个神秘的真理: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是文字和符号。我的是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横折……,你的可能是一横一竖一横……,她的可能是一点一弯钩……。谁知道呢?反正我不信DNA那一套,人们的独一无二竟然只是用什么ATGCXYZ之类的字母来代表的,那不是一听就很不可信吗?哦不,也不能说完全不信,而是揭开了它粗陋卑劣的伪装,又或者说是找到了人类发现DNA后便停止探索而忽略掉的更多的信息。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即便只靠四个字母就能组成出八百多万种不同的可能性,这些字母还是显示大部分人之间的相同之处是远超他们的不同之处的。因此如果仅仅是满足于此种理论,实在是太过懒惰和荒谬!
我不能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所以我写啊写,写啊写。
坐在椅子中的身体越来越松软和下垂,仿佛要融化了。如果是冰激凌,我要做柠檬味的。
血液流啊流,流啊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给世界留下印记的方式了。
生死之间早已没有了界限,因为被我的文字和鲜血浸泡、渲染得模糊不堪了。根本分不清你我。
我没有一生,只有一瞬;这一瞬,就是我的一生;而这一生,也是永远;可这永远,转瞬即逝。我的出现和消失在同一时刻发生,最幸福和最痛苦完美重合。
恐怕没有人会记得我,但宇宙会保留我的痕迹。因为我的血液浸染了这个星球,使它在宇宙中泛起如同少女心动时羞赧而荡漾的红晕,使它成为万里挑一、与众不同的存在。
几乎没有人相信我的病真的存在,他们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怪病,实际上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即便知道自己的精神没有问题,我也不去狡辩。因为既然已经遭遇了,是精神失常还是病毒入侵有什么重要的呢?别人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听说遥远的东方有一位神医,她看起来是个不大的女孩,但事实上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了。她精通魔法一般的医术,还养了许多魔兽,依靠这些治疗了很多疑难杂症,还与死神达成了某种合作,因此甚至能令人起死回生。我想过前往东方去寻找她,请她医治我的病,但古老的谜都王国实在太遥远了,我已经失血过多,无法行动,也无法停止思考与创作,即使真的出发了,也一定会在到达之前就彻底咽气的。
再者,性命断送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我是万万无法接受这样的死法的。要死就一定要死在这口井里,只与文字和鲜血和隐去的四壁作伴。
某个清晨,又或是某个夜晚,又或是某个午后——这些都不准确,因为在我的井里毫无时间可言。总之,某一个节点,我看见了这世界以外的世界。我意识到:不,不是我得病了。
创作本该是必须要流血的!
那些创作时不流血的人才是生病了。除非疾病在宇宙和宇宙中是不统一的。我属于一个创作必须流血的宇宙,却生在了这个创作不必要流血的宇宙中。所以在这个宇宙中,我是病人,是怪胎。但在我的家乡,我是个正常人,可能算作榜样,甚至是英雄。
随即我发现,这并不是某个清晨,又或是某个夜晚,又或是某个午后,而是我的尽头。
终于,我死了。我的灵魂飞出了一文不值的肉体。但我的血液仿佛是无尽的,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快要干涸的迹象。那独属于我的红色随着不断外扩的深井的边际向四面八方伸展。随着灵魂飞得愈来愈高,我看到了更多的血液的源头。啊!原来还有其他和我一样生错了地方的、属于创作必须流血的宇宙的井底之蛙!那一面面黑红色的旗帜逐渐融汇相连,构成了一副以天地作布的巨大的画,让我仿佛遇见了不久的将来,和我最初的蓝图完美地重合了:整颗蓝色的星球会变成黑红色的,它会披上一件用我们的血液铸成的华贵的大衣,让它终于在这被称作宇宙的充盈且无极的空洞中有独树一帜的价值和机会,不再只沦为一粒渺小可怜的尘埃。其实它早该如此了,它的伟大早已探出脑袋等待被愚蠢者们发现:它可是孕育并承载了那样多像我一样无药可救的病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