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月村的头像

张月村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4/15
分享

等待窦娥

难道那些最古老的痛苦竟不能让我们开窍? 难道这个时刻依然遥远?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

 

也许,我不该去等待谁,这便是我的生活,无所等待!

吃罢早饭,婆婆整整衣服梳理头发,稍事妆扮,走了。哎,但愿这次那南门外的赛卢医能把钱都还了。迟迟不还,一拖再拖,这笔账收了多少次都没有收回来,婆婆早生不满。她说算起来亏的太多了,她更担心,若再收不回这笔账,别人会认为咱孤儿寡母的好欺负,钱多少是其次,若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她走了,屋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收拾完简单的家务——几乎永远的两双筷子,两只饭碗,三个菜碟,一个汤碗。我习惯坐在堂屋的窗前做女红、看书,窗户敞开,面朝院子……这样的日子已经数不胜数,早已习惯了,习惯将那份孤单存封在熟视无睹之中,眼睛习惯性地不时朝院子里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瞟一眼。

小时候,我们总眼巴巴地望着院子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大门打开,只要一条腿迈进来,我们就满心欢喜。盼婆婆能早点回来,我们从没习惯过两个小孩一起独守空屋,即便要读书习字。人们常说男孩子的胆子天生比女孩子的大,可他是个例外,也许是从小体弱多病,身子瘦小,胆子自然也小。有一段时间,倘若大半天婆婆都没回来,他就会满眼恐慌,幽幽地流泪。那时,我总会拉住他那白净枯瘦的手,走进院子,荡秋千,玩泥巴……我仿佛又听见他弱弱的笑声……嗯哼,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毕竟这里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家,但我能忍,不让内心的恐惧不安表露出来。当心里的寂寞像个活物蹦跳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放心吧放心吧婆婆总会回来的,总会!然后就去找个事做,或者和他玩游戏或者作点家务活,自然就冲淡了。忘却忧虑,这可是我从三岁起就学会的办法。也许,正是他实在熬不住在这两个孤单的女人中间的孤独日子,就先走了。唉……我不禁摇摇头。

有些苦闷无可诉说,我能向谁诉说,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或许只有老天爷才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从不言语,只让你默默承受。窗外远处几棵半截儿绿树茂盛浓郁一片,叶片微微晃动,知了嘶叫着。那些树长高了好多,阳光下绿的心颤,可我是真的老了,也许,我们是彼此在世的参照点,甚或彼此的梦境

窗外树,大门,现在,唯有我们还在这里,留在这里,他们都走了。

母亲走了,在我三岁的时候。

爹爹走了,在我七岁的时候。

丈夫走了,在我十七岁的时候。

婆婆走了,在今天早饭后。

唯独我留了下来,唯独我。做什么,我留下来做什么,还有什么需要我的住留?等待,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等待,这便是我的生活?婆婆并不需要的我的等待,父亲恐怕也不需要。母亲和丈夫就更不需要了,我已经等不到她和他了。老天爷您知道吗,我在等待什么,一场大雨,还是一场大雪?是的是的,大雨过后有彩虹,大雪过后有丰年。也许,我不该去等待谁,这便是我的生活,无所等待。

母亲,您就是思念。

那天下午,父亲将我带到那个黑色木头盒子边,母亲睡在里面,面色苍白,不再温言笑语。我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衣襟,木呆呆傻愣愣地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一块黑色的木板从双脚慢慢往上盖住木盒子,看不见母亲了,方盒子被人们抬到郊外,我和父亲跟在后面……那是到哪里去呢,悲悲戚戚,人人都说母亲死了,可我不懂死是什么,许多年来我都不明白,到现在也不明白。依我看,死亡就是活人对离开之人的记忆,倘若活着的人不再记得死去的人,那就是死。只有那一幕我清楚记得,就是说母亲已经在开始死去,不,我不会让您死去的,母亲,您会好好活着,因为我会勇敢地活下去;因之,回忆不再是软弱无助的生活。我努力回忆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日,尽管短暂如过隙。您活着我才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再缺少什么。如今,我才觉得我缺少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母爱还有生命中肆意生长的快乐与温暖,宽厚与宁静、感恩与给予、勇猛的慈爱与无畏的救护。而这一切就这样在我身上自然发生了,这也是您安排的吗?

母亲是淡绿色的。我依旧记的,当她走在寺庙长长的台阶,淡绿色裙角飘散开来,融化在我生命的每一方寸之处。记忆以它不可抗拒的柔情,带我回到过去。

非凡的美丽。母亲在我的记忆深处,血液里。自她去世之后,父亲更早出门到外面去做事,只能留下我一人在家,就像现在一样。最初的那些日子真是难熬,一开始我还能保证不哭闹,过不久我就边哭边喊着要妈妈,要爹爹……我生气怎么就我一人不管我不要我了吗,我害怕阴影害怕眼睛看不到的背面,所有不可名状的害怕让我哭泣喊叫,我听见自己的哭喊声连绵不断地在黑黝黝的屋子里游荡,慢慢的,哭声象刚出生的小猫的声音,嗓子干疼浑身没劲儿了眼泪也就没有了,我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哭过之后便趴在凳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后不知该做些什么,茫然地走出大门,在院子里,不知不觉地蹲在地上玩泥巴,这是爹爹这是妈妈那是狗狗那是小树那是小河山坡……捡些树枝挥来舞去,听树枝呼呼的动听歌声。渴了就去拿厨房案板上的水瓢在饭桌上的木盆里舀水喝,水瓢带有淡淡的香气,真好闻。饭桌上的水是父亲特意给我准备的,他叮嘱我不要到厨房的水缸里舀水喝,水缸齐我的眼睛高,我很难舀到水除非站在凳子上,而这样就太危险了。饿了就去吃父亲留给我的饭菜,直到四岁自己能够生火做饭为止。

我把自己所能做的都做了,只有这些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从那时起,一股倔强的力量在内心慢慢生起了,生命于此安放。如今,我再一次感觉到,那时,母亲正在凝视着我,为我唱着无声的歌谣,才欣欣然走过那些日子。

每到下午,人还未进屋,“端云儿”,父亲那热切的呼声已经传进耳朵。那一刻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之前的一切烦恼与恐惧瞬间消失,名字从他的嘴里叫出来香甜而醇厚。等到父亲回来,我已经精疲力尽,浑身脏兮兮的,父亲将我久久搂抱在怀里,眼里满是怜爱和无可奈何的哀怨忧伤之情。我喜欢父亲的眼睛,也怕他的眼睛。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父亲的气息。没有邻居和亲戚能够帮我们,他们和父亲一样都如蚂蚁般忙忙碌碌。

父亲尽可能地早回家陪我,空闲时便教我识字写字,《千字文》,《三字经》啊,等等。从此,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就一遍遍地在地上用树枝写字。一点一横一撇一竖,哈哈,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就在我的手下在地上形成啦,真不敢相信……乐趣弥漫心间,在识字读写中,我找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有了这些乐趣和向往,那些寂寞和孤独再也不能纠缠我了。我学的很快,五、六岁的时候我已经能够顺利读诵父亲书柜的许多书了,尤其是广为流布的《三字经》,我背的滚瓜烂熟。见我如此有兴致,父亲便一一为我解释其中种种的文义道理:

仁慈隐恻 造次弗离。是说啊人的德,无条件的慈爱,恻隐之心,即便在最仓促、危急的情况下也不能抛离。慈爱和恻隐之心是仁德之体现。

还记得,我轻轻地念叨着。

   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此句是说象人的气节、正义、廉洁、谦让这些美德,即便是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不可亏缺。其实美德是对人生命的一种保护,是心灵的净化之物。外在的身体脏了可用干净水洗,而内在的心灵脏了就得用美德去洗,要时常清洗。

   父亲说,光明白这五德并不能做到,得时时刻刻去修正自己的行为,那就要:性静情逸 心动神疲。人的心性沉静淡泊了,情志也就安逸自在;如若内心浮躁好动,精神也随之就疲惫困倦。

   守真志满 逐物意移守住自己纯真的本性和操守,人的心志就会饱满感到快乐过多追求外部的物欲享受,纯洁的和意志就会转移改变,人心也会变坏。

   ……多年后,我才明白这都是父亲对我的拳拳之爱和殷切希望啊,他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而敷衍……这已经远远超越了一位父亲对孩子的爱。
   我听得专注而入神,慢慢地,亦能领会其中之要义,父亲兹兹称奇,微微叹息,若是个男孩的话,将来定能考取功名,有所作为。嗯,是状元的料喔,每当父亲笑眯眯地夸奖我,内心的幸福和满足无以言表,兴致更浓了……那些文字将我带入一个旷世古今,神妙奇幻,张弛有序,宁静悠远的宽广怀抱之中。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即忙碌又快乐:洗扫家什,为父亲准备饭菜,读书写字。快乐在自己身体里滋长,也慢慢告别那个弱小蒙昧的自己。

当父亲不去外面做事的时候,有时读书之余,带上我去郊外一处山岗的野地和小树林里挖野菜,捡柴火,除了冬天几乎每个季节我们都会去那里。就在十多年后的今天,那片野地和小树林的风景也犹在眼前。一个夏天午后,蓝蓝的天空高远莫测,清新的风吹拂我的发辫子和父亲的须发,树林里的树叶沙沙作响,鸟雀鸣叫,蚊虫嗡嗡飞舞,处处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奔跑追逐胡碟,采野花,吹蒲公英,爬树,都是我的最爱。那时,父亲总蹲在地上眯着眼睛,面露微笑默默看着欢喜雀跃的我——那一双睿智的眼睛喷射着无限的慈爱与柔情,难以忘怀;蓝天阳光下父亲显得格外年轻,轻松而充满活力,或许那时也是父亲十分喜悦的时刻,忘却生活的压力和烦恼,连同他的孤独、自傲和渴望。这一幕也是我时常想起的,在父亲慈爱的目光中自由奔跑,嬉戏,尽管父亲的容颜在记忆中开始慢慢模糊——真叫人无奈,时间太无情了。

   等到我的玩兴减弱,父亲就叫我辨识那些野菜,那些可以吃,什么样的味道,哪些不能吃,要善于辨识,还有许多野菜吃了会中毒。他饶有兴致地说,古人也喜欢采摘野菜呢,《诗经》曰: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梦寐求之。

   荇菜就是野菜,生在水中……那我也是个淑女啦,我不也正在采野菜吗,我抢过话来。哈哈哈,父亲仰头大笑,是是,你自然是位人人梦寐求之的窈窕淑女,嗯,真是个鬼聪明的丫头啊,后生可畏。一棵棵野菜从泥土里剜出来,放在竹篮里,好有成就感。

父亲说野菜不仅美味可口还有许多药用之功效呢,我已经渐渐听不见了,因为我已经迷上了一棵棵野菜从泥土里剜出来放在篮子里的感觉,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寻找野菜,剜野菜,默不作声,只觉得各种野草和泥土的清香气息涌进鼻孔,不时有蚊虫傻愣愣地撞在脸上。拿小弯刀插进野菜根部的土里,再轻轻一压刀柄,野菜就出来了,捡起来去掉泥土,放进竹篮——现在,这种感觉仿佛就在眼前,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父亲消失了,只有我一人在野地里……

那些树梢树枝叶片都在晃动,吹风了,大门似乎响了一声,是门扇阻挡了风。阳光从右边的窗格子里射在地上,光柱亮亮的,地面墙面屋顶桌椅板凳都蒙上了一层暗淡的光,阴影更加分明;屋子里仿佛是那杳无人迹的树林。而我无意间成为林间的守护仙女,正是安住于这无人迹的静谧中心灵修炼成坚如磐石,无形无影,安然处之的力量与智慧的显相。

淑女……淑女,不剜啦,过来歇会儿。我隐隐听见身后父亲的喊声,回头望去。啊?他招招手,不剜啦,过来端云。他坐在山岗上离我有十多丈远的一块大石头上,我立即提上竹篮跑过去,灰白色的石头上有许多白色的干鸟粪。坐在父亲边,他拿过自己肩上的一条白巾布擦了擦我的脸,我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湿了。石头热烫烫的很不舒服,他捡的主要是柴火,我喜滋滋地检查完两篮子劳动成果,便蹲在石头上观察来往忙碌的蚂蚁。许是累了,父亲没再说话,坐在石头上双手搁在支起的膝盖上,静静地望着远方。天边,黛青色的远山一片朦胧,从山顶直冲入山脚的莽莽林木郁郁青青,林边是一些乡野人家。顺着眼前缓缓的斜坡往下是一大片阡陌交错的田地,一条小河沟从中流过,远远地与那些人家和森林相连。山岗的位置虽不高,可眼前的景象依然给人以气象万千之感,令人心旷神怡

但是父亲的脸变的严肃,面无表情,若有所思。也许与自己唯一的女儿在一起共度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依旧不能忘怀心中执着的远大抱负,更不想屈就这贫困卑微的生活。每当父亲陷于这样的沉思,我就不声不响,生怕打扰他,母亲每每这样教诲于我。母亲常说父亲生性为人正直,善良忠厚,节操坚刚,又幼习儒业,饱有文章。当年她正是看重爹爹良好的人格品质才不顾他的贫困嫁于他。可一直时运不通,功名未遂,这些年来似一块石头一般压在他心头,无法释怀。我也时常听见爹爹独自吟诵一首诗:

读尽缥缃万卷书,

可怜贫杀马相如。

汉庭一日承恩召,

不说当垆说子虚。

母亲沉着自若地说,古人云:

    奄宅曲阜 微旦孰营

    绮回汉惠 说感武丁

俊乂密勿 多士寔宁

如今社稷正需要你爹爹这样性情忠良,才能出众勤勉努力的人为官吏,国家才会富强安宁。那时,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又不无担忧的神色,她的话当年我听得不太懂,但我相信,不是爹爹自诩有如汉朝写出《子虚赋》的司马相如般的才华,而是事实如此,只可惜一直都郁郁不得志,他渴望有一天如司马相如般因自身才华而受到当今天子的赏识,入朝奉职,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自己的理想。母亲在世时也时常带着我去寺里烧香磕头望佛菩萨保佑爹爹早日金榜题名,一家人健康平安,她跪在佛前静静地以求救的心去祈祷。那是他的毕生愿望,亦是母亲爱的期盼,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帮助爹爹早日实现心中的愿望,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哎,唯有在心里默默为您请求老天爷保佑。《三字经》上说: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我相信爹爹一定能够成功,您不会等到那么老,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良久,父亲回过头来,摸摸我的头说饿了吧,走,俺们回家做饭去。是的,都在他平静的掌握之中,我是有点饿了,我不说出来。走啰,走啰,我挎着一篮子野菜,父亲挎着一篮子干树枝,走上回家的路,一条温暖的路。父亲将我带入自然,在那里嘻玩式地劳作或者说是劳作式地嘻玩,许多年来,我的心中都不时涌动出清新淡然的生命气息。也许是那时的美好感觉太过强烈,也许是我的心灵已经将这弥足珍贵的记忆一点点融化在了其中,所以不时地溢了出来。父亲对我的体贴和了解往往更甚于我自己,他的举止行为和言语一如母亲,都那么平静如水。

当年在那样重重的生活压力之下,父亲不但没有因此放弃心中的理想,反而更加用功研读圣贤书,心怀家国天下,时时刻刻准备着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这需要多大的胆识和勇气啊,没有因为多次的失败而气馁,没有因为贫穷而改弦易辙。他常常为周围人许多不合情理法度的事而痛心,为官府种种不顾人们疾苦的法令深感遗憾,每当从街坊邻居那里传来的那些贪赃枉法的人和事更是痛心疾首。有时,他陷入自责,似乎那一切不合法度和正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下的,他认为身为一个读书人理应在情感上去承担——他多似那坚定可靠的山岗,宽阔的田野。看起来这些似乎都是表相的,或许还带着许多歧义和误解。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在这样艰难困境中依旧能够保有如此的活力与希望?

我无法用自己幼嫩的言语来表述,因为,有时我竟然也有些怀疑,父亲那种种可以说是道貌岸然的形象是个假象和由于自己心中的爱的缘故产生的幻觉,我的自信似乎在慢慢地腐坏着。可放眼周围这个充满欺骗、歧视、贪婪、穷苦与谋害的社会又是如此的真实——就连我这样的人都感到其中不可思议的荒谬,何况父亲。父亲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大都仅为着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奔忙苟活着,不能说这就是错的可鄙视的,他们都在寻求着活下去的可能,人活着不是个道德问题。我不知道生命为何物,但从父亲一直以来的日常生活的步伐中所昭示的,或许正是其最好的启示之一吧。真所谓:

   蚕吐丝,蜂酿蜜。

   人不学,不如物。

   我喜欢这样贴切的比喻,却也感到其中的生硬和冷漠无情。父亲说在这些圣贤书中远不止其上所说出的种种刻板知识和道理,需要每个看到的人带着经历生活的感情去领悟。所以我觉得那一切表露既是父亲善之淳厚天性的使然,亦与那些道理水到渠成。我坚信父亲。我不是个迷途的人,只是有些孤独;尽管孤独。

   幸福的庭院,我常常躲进这座温柔宁静、坚固的避难地,畅想,思索。

   哎,爹爹,您在哪里,难道是您在朝中为官辛劳为民忘记回家路,亦或是命运多舛不幸流落他乡……倘若……那该如何是好?爹……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不觉中我不禁喊出声。我站起身,手扶窗户。罢了罢了,等到下月初一,央婆婆一起去寺里为爹爹您烧香祈福,不管您在哪里唯愿您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那年我七岁,那哀伤的一幕永远也忘不了,时常在心里翻腾。

   好似梦中啊,算起来父亲这一去已经十六载,茫茫然,至今音信全无。命该如此。那天,我们早早吃过早饭,父亲特意叫我穿上只有逢年过节时才穿的新衣服,梳理整洁——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心里忐忑不安,我不清楚童养媳是什么,只知道从此离开熟悉的家离开父亲去做别人家的媳妇儿,有些不安有些羞涩有些好奇。早在半年前,父亲就告述我说有人来说亲,还送了几盒点心和糖果,父亲说的轻描淡写,似乎极不情愿。之后一次,蔡婆婆来到家里,一个劲儿夸我越长越俊俏,乖巧懂事,她衣着华贵举止大方亲切。父亲说向我提亲的人家就是蔡婆婆,说她家广有钱粮,家里只有一个大我一岁的儿子,夫主亡逝已过。来提亲的人又来了好几次,最后,父亲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并告诉我出嫁的那一天。

也好,蔡婆婆家境富足,不愁吃穿,家里名声也不坏,比跟着我要强上好多倍,父亲说。春榜考试就要开了,俺也要动身去洛阳应考,这路途遥远又家徒四壁,俺爷俩无法一同前往,而且俺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唉,端云儿,别怪爹爹狠心这么早就匆忙将你嫁给人家啊,莫怪俺……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父亲哭了。在我对面的饭桌前,泪水流在苍白消瘦的脸上。俺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死去的娘亲,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呆住了,从没见过父亲流泪,慌忙起身跑过去抱住父亲的左臂。爹爹,我听您的话,我听话,我去蔡婆婆家,我等您回来,爹爹……父亲没有说话,许久,他略低头用衣袖拭擦脸上的泪水。我忙跑过去拿来洗脸巾递给父亲,他没有抬头看我,默默地接过洗脸巾。那一刻我感觉父亲突然老了许多,动作迟缓僵硬。自从与婆婆确定出嫁的日期后,父亲变的郁郁寡欢,时常暗自叹息命运捉弄人。

    父亲右肩挎着一个包袱,左手牵着我的手,走出胡同,连同墙壁上的熟悉的写写画画;穿过大街,走过来往的人群,我默默地紧随父亲身后。来到蔡婆婆家的门前,我的心慢慢开始紧张起来。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抬手轻轻叩了一下大门,立刻里面就有人应声,似乎早就侯着了。大门开了,蔡婆婆满面笑容地说,秀才,快请屋里坐,老身等候多时了,她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屋。

走进堂屋,父亲取下包袱,将我拉在面前,双手扶住我的两肩面对蔡婆婆,郑重地对蔡婆婆说:今日将小女送与婆婆,不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以后小女在这里,就指望婆婆照顾了。

好好,今后我们就是亲家了,您太客气啦,快请坐,请吃茶。蔡婆婆笑吟吟说道。

我依旧坐在父亲身边,桌子上放了许多瓜果点心。蔡婆婆从茶盘里取来两只茶杯,为我们沏满茶。蔡婆婆递给我一颗糖果,我捏在手没有动,只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随即,蔡婆婆问父亲何日起身去洛阳应考,今日就走,想早些走,他幽幽地答道。一会儿,蔡婆婆站起身说,亲家,随我这边请,我有些东西送与您,父亲随之进了一间厢房。我没有喝茶没有吃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父亲从那屋里出来,手拿一个布包,将那布包放进包袱里。他走过来摸摸我的肩,身子微微前倾,殷重地对婆婆说:

婆婆,端云小女还不懂事做人,恳请您看小生薄面,多多费心照顾……

放心!亲家,这不用您嘱咐,令爱到我家,我一定当做亲女儿一般对待她,亏待不了,您就放心地去吧。

婆婆,如若端云做错事该打,请看小生薄面就骂几句;若该责骂端云的时候,就数落几句,一定多多耐心照顾啊……我就这么一个孩儿。

随即,父亲将我拉到身边,神色黯然地说,孩子,今后你就不比在俺面前了,俺是你亲爹,疼爱将就你;如今你在这里,要多听婆婆的话,若顽劣不敬,只怕会讨得打骂吃。爹爹不在你身边,你要牢记平时对你的教导,好自为之啊。爹爹这就走了,远去洛阳,你好好地跟着婆婆过日子吧。说罢,他转身挎上包袱,向蔡婆婆拱手作揖,往大门走去。

    当父亲转身往大门走的那一瞬间,我知道这再也不是从前的暂时离开,一种强烈的被丢弃的恐惧感紧紧拽住我,,身心崩塌,晕眩,恐慌的本能做出悲伤的挣扎:爹爹,您真的舍下我了吗,爹爹,不要舍下我,不要哇……我哭了,喊着,泪汹涌地涌出。我冲上前要去抓爹爹的手,但蔡婆婆紧紧拦住了。父亲没再转身,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哭喊。蔡婆婆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一手抚摸我的肩,亲切地说,端云儿,不哭了,不哭了,乖。今后啊,你在我家呀,我是你亲婆婆,你就是我亲媳妇儿,就是亲骨肉一般了。来,跟我去看看你的房间,都准备好啦,看喜不喜欢。堂屋的大门开着,外面院子里的大门半掩着。

   父亲就这样走了,带着他的梦想他的哀伤。

   下午,我见到了那个大我一岁的男孩,我的小夫婿,一副瘦弱阴郁的样子,从私塾回来。从一开始,我就谨照父亲的话,总是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做些婆婆吩咐的事,这些事对我来说已经很容易了,比之从前和父亲在一起,日子的确轻松安逸。再没有多少机会看书习字了,或许是‘媳妇’这个外来身份的使然,我决定学做女红,婆婆很支持这件事,慢慢的我发现她其实并不看重这些,她希望我把更多心思放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对她而言那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我唯一应该花心思的地方。

老实说一开始我看不起他,一副娇生惯养的傻样,这个不吃那个也不会。尽管在私塾里念了两年多书,读起《千字文》来还磕磕绊绊的,有几个字还常读错。有一次,他将《三字经》里上下两句弄混了,我大声对他说,我五岁就把《三字经》全背下来了,你到现在还这个样子,真是笨呐。他看了看我略低头没有吱声,很胆怯的样子。哎,看着怪可怜的,也许他时常被人这样训斥,甚至是嘲弄。晚上,婆婆很严肃地数落了我一顿,说不准再说他笨之类的话,难怪她一整下午都对我黑着脸。只要身体有一点不舒服就待在家里,他说他经常不去私塾上学,只是待在家,在院子里一个人玩耍,一个人玩的个中滋味我太有体会了。后来我才明白,去私塾读书不过是为了让他有个说话的伴儿,读书习字并不重要。婆婆对诗书文章之事似乎也很淡漠,人生意义理想之类的问题也就纯属扯淡的事。不久,婆婆将我的名字改成窦娥,她说希望从此我就会过上美好的日子。娥,一个美丽如王族女子般的人生吗?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的命运赋予了一个新的名字。我和父亲都敬畏文字,始终觉得其中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昭示着一个人的未来。

   半年后,我明白过来了。陪伴着让他快乐成长,身体健健康康便是我到这里几乎唯一要做的事。一切也就简单了,一切也就重要了。我明白婆婆的担忧,她唯求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能够健健康康的,生怕这个孩子如他的父亲一样年纪轻轻就弃她而去,她不能再承受这样的命运。

每天,我很早起床,打扫屋子,帮婆婆烧水做早饭,等到他睡醒想起床时,便去帮他穿衣,整理床铺,打水洗漱,吃饭时为他盛饭夹菜。他的病时好时坏,几乎每个月都会病倒一次,熬药,哄着他喝药,这已经不再是我眼中的任务了,是一份担忧和期望。看着他病怏怏地躺在床,脸色苍白眼巴巴地望着屋顶,不言不语几乎与床融为一体,内心油然生出一股股悲伤之情,年纪轻轻却要无端地遭受这等病苦的折磨,病情反反复复总难以彻底康复,唉,真是看不透老天爷是怎么想的!我只能在屋里陪着,渴了给他端水,要解便就扶着他去。我不愿出去一个人玩,只在他房间的窗户下看书,听我讲故事最令他开心,我知道的故事太少了,大都是《春秋》上的历史故事,我便约定等他病好了去私塾上学时,向同学借几本书,但他从未借到过一本,也许和同学的关系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吧。我只能给他读我从爹爹那里学来的文章,有时也给他读《论语》和《诗经》,我不大懂上面的意思,但朗朗的读书声多少让他感到不那么沉闷,一丝丝微妙的安逸飘在脸上。他总希望我能够一直在自己眼前,央求我不要走开。我才发现,苦难与命运的不公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

   即便是病好了,云开雾散的时候他也不是只快乐的小鸟,双肩下滑,目光压抑,胸背单薄干巴的象块木板,他像一棵豆苗只往高里长却不往粗壮里长。与之相反,我却愈长愈结实光彩,这让我感到难为情,我宁愿自己瘦弱一些,分给他一些健康。时间,长久的时间,疾病,紧闭的大门,空寂的房间和院子,把我们缠绕的越来越亲密。他不去私塾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是的,推着他荡秋千,捏泥巴小人,在地上写字,踢毽子——这些玩乐使他的笑声越来越多越响。

春天,我们央求婆婆带我们去郊外放风筝,但屡屡失约。十一岁那年,我们偷偷地溜了出去,到父亲带我去的那个山岗玩耍——这是我们俩自己拥有的节日。执手听风吟观云飘,心中氤氲着快乐的彩带在空中无声地飞舞……独独冒险偷偷溜出去,就已经不同凡响了,其余的更不必说——他对我的大胆妄为很以为然,十分佩服。只有在一些盛大的节日里,婆婆才会带我们去街上看看热闹,她也时常便带我们去饭店吃饭(尤其是收到所欠银两时),品尝不一般的菜肴,然后回家。这些似乎都是婆婆自认为有益于孩子的娱乐方式。

多年后,我明白了婆婆的那些作为。似乎在她眼里,在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作为孤儿寡母,还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孤儿,最重要的该做什么:保护。努力地赚钱,努力地给孩子看病,努力地不让他受到身边可能的伤害,在她看来这一切只要自己努力就会有个满意的结果。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必须时刻保护的病孩子,要排除一切危险。所以他必须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所以要吃最有营养的饭菜,所以他必须严格按照大夫对婆婆说说的作息时间去执行,所以他不能单独出院子大门即便有我在一起也不行,所以他必须无条件地依赖她。尽管作为一个母亲,我感觉,她还是隐隐缺少一些特质,比如说温柔——我是说一种更多不仅是由于女性的身体形象显现出来的,亦或多少还有心灵间的统一,以及灌输她那一套成年人的生活经验和道理。她不知道保护的甲胄也带给他另一种重负。

    不知她是否已经看出这个男孩子性格渐渐开朗了,爱笑了,饭也能吃多一点了,不再会一个人呆坐在椅子上(因为我会拽着他去玩儿),读的书多了,写的字漂亮了;重要的是不再那么频繁地生病了,也许她认为这都是好大夫好汤药的缘故。他似乎也感觉到从自身溢出了一种特殊的气息:自己是个有力量的男孩子,多么轻松的自在。他觉得,是因为我以及我所带给他的那一切带着强力与柔情的言行及其亲密嬉戏成为他获得此种感觉的支撑物。

   我的厨艺突然大有长进,却是得益于去那些饭庄吃饭。每次吃饭,我都一一记下几道他和婆婆爱吃的菜所用的食材、作料、口味。回家后自己研究那些菜肴的做法,一来二去,母子俩都很爱吃,自然,一日三餐都由我来做了。这一切,来的自然,也很习惯,尤其是他;顺着他的喜好,这让他充满自信。我也乐在其中,这种感觉逐渐在内心加深加重,不是作为一项必须完成的家务,而是带着如同为幼苗浇水,拔草,松土等等一系列行为一样,溶入自己渴望健康、欢悦,掌控事务,释放关爱……同时,我又必须将这份引以自傲的能力所需求的本能的张扬放低,再低,以免象刚开始来时批评他学习差的自傲,因为这既会招来婆婆的不满(她的不满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爱,还有她自己的),也与我从小受到的教育相悖(在我看来如此的相悖也是对父亲的背叛)。——满足顺从他们的口味和喜好是我对温顺与和善,幼嫩的理解。    

    一直到我和他理所当然的形影不离,从十一岁,十三岁,十五岁……等等,在这些年岁的时日中,我们的关系形成了非外人能够察觉的奇异,也许这种感觉并非我们所独有,其实也很简单:他觉得我总是有正确合情理的见解和主意,却又不肯承认,对我的重视和赞赏更是让我如沐春风;而他沉静与淡泊的品性犹如一股芬芳的清香——在我们之间没有出现谁是中心的现象,尽管他是显而易见的中心;有时,他对我的依赖使我生起一种母亲般的呵护意识感。于是,彼此相融合的气息使我们俩变成了几乎与婆婆不相同类的一类人,与她的性情和精明实际的方式相差很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越发亲密合拍,这是我从前未曾意料到的,难道这是老天爷对我三岁亡母七岁离父的补偿吗?这是我时常有的怪念头。是啊,老天爷,您清楚我,了解我;您的公正是可期待的。那些微小的瞬间而逝的幸福就在身边,我注意到了。

    青春的时光慢慢走来。对一个及笄之年的女子来说,早成佳配,方非为虚度青春,恰青春易逝如过隙;什么燕喃喃莺呖呖又什么蝶飞蜂逐鸳鸯紧随之春情,都去也。因为他身体的原因,迟迟到十七岁,圆房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内心已经幸福如春花绽放,来祝贺的客人不多,大家喜乐融融。同枕而眠,相依相偎的日子将我们之前的亲密抬升到更加高远的空间,我生命的世界呈现出一幅安宁淡然清澈如泉的图景;不仅如此,还为我洞开了一另个世界,在这里,我的内心里被确认为一个家园的主人,一切劳作都显露出朴实无华的柔美色泽和淡淡的甜蜜气息,从前的那一切流离、哀伤、忧愁都沉寂消失无痕,不再是不堪回首的往事。苦与甜往往是相对而言的,不过是众缘而铸,非恒古不变;我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回想当年新婚后的那些日子……真可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我在生活之中,就这样的慢慢沉醉。幸福的恍惚中,我似乎登上了烟波之上的画船,徐徐行驶在一片轻盈的水面,我既是船工又是主人,遥望远方,渴望这艘船就这样平平稳稳地行驶着。我用更温柔,更体贴人,更殷勤恭敬的作为承载装饰丈夫,还有婆婆。我愿意自己化作肥沃的泥土,让他和她和我一同茁壮地吐纳新枝。有时,我也会莫名地担忧这一切会不会突然消失不见,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丈夫,他摸摸我的头说不会的,别想太多。我听他的话,我消失了,只有一种自己才能觉知的感觉。

   一年后,他又病倒了。

   让我生病吧,我愿意替他承受那些病苦,让他健健康康的,让他尝尝健康幸福的滋味,来,不要犹豫,我已经尝了一口;不要再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他了,从小到大,已经够了,够了,老天爷,我求您!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时常趴在他的床边或睡或休息,让彼此的气息更加紧密,让我的健康之息进入他的生命,痴心期望掌管疾病的神一不小心把我当做他,将他的病转移到我身上……我决意把自己化作泣血祈祷日夜揪心护理的苦行僧,渴望能够感动老天爷……

……他的病没再好起来。命运撞碎了这艘船,船体散开,丈夫消失于水雾之间,带着遗恨,不舍和不解。

而今,我和婆婆拽着一块水面上的木板相依为命地漂着……老天爷把最美的东西给了我,让我初尝甜头,随即夺走。为何与我总是那么短暂?老天爷,您如果是恨我可为何还要将那些美好的光阴赐予我,如果您是爱我可为何在我刚刚捧在手心就立刻将它们无情地拽走?这般无常,这般无奈,这般无情,为什么……我还是不问了吧,也许是我们的生命都太过单薄,无力承负这巨大的幸福……只不过这样的方式又未免太过暴烈了。难道你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敲打我蠢笨的头脑?我又回复到从前,满以为自己走了很远,谁知依旧在原处,不过是徒增年岁和荒凉。

漫长的心灵隐隐呜咽的服丧期,我被水浪冲上岸滩,尽管衣食住行的生活让我变得渐渐平静起来,可我依旧无法淡泊这不可理喻的命运。一桩桩生离死别的离愁悲苦都印刻在我身上,这满腹愁苦,数年忍受,知道吗,您知道吗,老天爷?不,您不知道,您若是知道我日夜的煎熬,恐怕您已经与我一样憔悴不堪,蜷缩在惨白的生命角落里,只与生活发生一些细若游丝的本能接触。知道吗,我被另一个我牢牢占据着,啃噬着我。记忆不肯放过我,我也不愿意,因为它带着不可抗拒的柔情,我渴望这瞬间即逝的柔情,时常竟只依赖于此,用这样的唇舌在生命的角落里舔舐伤口……时间在重复,生活了无新意。无休止的悲伤撕扯不管白昼还是黑夜,让我忘餐废寝,何时才会停歇,休止?那一幕幕音容举止无情地侵扰着我的梦和我白日的心绪。看吧,无处不是满眼的哀伤与愁思:

催人泪下的是那锦花烂熳枝叶繁茂的绣房……断人愁肠的是那圆圆月亮水溶溶的清辉照耀下的妆楼……多少回情浓意切,多少回剪烛西窗,多少回悠悠思念……怎教人忘却?长年煎熬,心意急煎煎的按捺不住地焦躁,闷沉沉的情志舒展不透紧皱的眉头。

好长一段时间,越来越觉得情怀烦杂,心绪悠悠不宁,二十二岁,我才二十二岁啊,人生漫长,这等忧愁这等孤寂这等苦闷,不知道何时才能休止啊!

唉,为何我是这般不堪的命运,莫非……我从窗前的玫瑰椅上立起身,内心瞬间腾升起一股惶恐的惊颤与不安:

莫不是我的八字儿里早已经注定了,今生就该我承受这一生一世的忧愁悲苦;可又有谁的日子似我这般长久无有尽头!须知道人心不似流水般经久长流,也会有随时改变的啊。难道不是吗,看吧:我三岁母亲身亡,之后与父亲相依为命,到了七岁又与父亲分离,父亲一去就是十五载,杳无音信;七岁嫁了个同住人,刚刚尝到一点点幸福的味道,可他偏偏又拔着了个短筹,两年光景便早早病故,直撇下俺孤婆寡妇们独自空房守,有谁关心过,有谁爱护过?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想我年纪轻轻便守寡,独留我一人孤苦伶仃地活着,将青春抛远,将岁月凋零;偏偏就我不能夫妻偕老,莫不是前世里烧了个断头香,没行恭敬、忘修悔过,今生才遭受这般祸尤?唉……看看我今世遭遇,奉劝如今的人们早早地开始修行,恭佛僧敬圣人,为人善良敦厚,与人谦让友好,好好地断恶修善吧。今世好好地修行,种下个好因,来世才会有个好的人生之果啊。

……罢了,罢了,罢了哇!既然这一切是由来已久的命中注定,我又岂会被那忧愁苦闷的心绪情志所裹胁,变成个悲观绝望的妇人。绝不,是的,再无人暖我今世之心伤,挡我一世之风雨,共赴一世之情长爱浓;再无人慰我半世之哀伤,无人驱我今世之孤寂,唯留我独殇此生。不,非但如此,我还要将内心的荣光照射到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个短筹,世风浊乱,可我既不会辱没我的名节更不会败坏祖宗之世德,这是我能掌握的,命运之运其实就在自己手中。想我爹爹,为还人们一个仁义清朗的社会,效仿古德圣贤忍受极度的艰难困苦去学习去考取功名,而我又岂能自沉于那自暴自弃,放任自流的生活,作个不忠不孝之辈?我自有这份坚守的勇气和强力。

时间过得真快,看窗外天色,怕是快到晌午了。婆婆去赛卢医那里收钱,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以前可早就回来了。哎,婆婆也老了,愈加衰老了,再无从前般的干练,人生暮年,想想她也真不容易啊。正如她老人家常念叨的:

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这或许是她老人家这么些年来最真实也最痛苦的体验和感悟吧。虽有铜斗儿家缘,可夫主早亡,好不容易将唯一的孩儿拉扯大,取媳结婚,一心指望将来能够安稳快乐地过一辈子,哪知正值壮年便亡故,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令人悲伤的呢?俺们都是苦命人啊……泪无声滑落……前几日,婆婆还对着我抱怨,说如今放出去的银两越来越不好回收了,人心越来越狡诈,当初借钱的时候好言好语,信诺旦旦,等到还钱的时候,却拖拖欠欠,一再催促,闹得满肚子怨气才极不情愿地还了。算下来,到如今还有几个人连人面都见不着了,只托人来回应说一定还,真不中的话我就要报官了,她愤愤地说。我默默无语,我知道报官打官司只是她一时的气话,如今的衙门,打官司告状的已经成了官老爷们的衣食父母,不给钱是打不了官司的,如此污浊不堪,她又岂会惹这等烦恼?

婆婆您老了,我还年轻呢,为了这个家您抛头露面辛劳受苦,我一定将您好好侍养不让您受一丝一毫的苦累,让您安安乐乐的度过晚年……而这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之类的重复之举,我说过,我内心的荣光将照耀今后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这份光彩照人的荣光便来自侍养婆婆守这服孝。从今以后,将婆婆好好侍养,把这服孝好好守,不为别的,只为自己从小就一直憧憬的那闪着耀眼光辉的圣洁人生做一次长久的朝圣之旅。我知道,如此的荣耀难以在世间凡人中出现,这样的人自古以来总是少之又少。为了生活,人们时常怀疑忘记隐伏于内心的这份人人仰慕的荣耀人生,而我,在一连串击打之下,明白过来,在日夜徘徊于内心花园时,我再次发现了它,这条道路豁然展现在眼前,散发着清新柔美的气息。面对厄运,我将全力以赴地生活,用我的生活为它戴上美丽灿烂的花冠!

 

要招你自己招好了,我断然不要什么女婿

大门推开了,是婆婆回来了吗,这么晚?奶奶回来啦,吃饭了吗?我忙迎上去。头发凌乱,形容狼狈,她没有立即答话,低头径直走进堂屋坐在椅子上。忽然,她哭起来,眼角流下眼泪。我心里一惊,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奶奶,怎么还流泪痛哭,是不是为了索债和人家发生争斗,受委屈了?我慌忙问道,一边掏出手巾递给她。她微微抬起头半对着我说,哎,孩子啊,叫我怎么给你说哇。怎么欲言又止,目光躲闪,即流泪又还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

真是羞人答答的,叫我怎么好意思说啊。

婆婆,您怎么哭啦,出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道。

今天上午,我去向那个南城外的赛卢医讨要银子,一共二十两银子。想不到那赛卢医是个禽兽。一开始他好言说现在家里没有银子,叫我跟着他去庄上取,说有几户人家欠他的银子,收来当即还我。我信了他的话,没想到我们刚走到一个无人处,突然,他骗我说有人唤我,我信以为真,刚一掉头,他竟然拿一根绳子从背后死死勒住我的脖子,死命儿拉拽绳子要勒死我……我无力气挣脱,也喊不出声来,就在这个危急时候,从另一条道上走来两个人,他们大叫着冲过来,那赛卢医一看有人来,慌忙扔掉绳子跑了,我这才得以活命。唉,为了赖掉那二十两银子竟然害我性命。

那救我性命的人,是张老和他的儿子张驴儿。他们也是山阳县人,正去外地办事路过这里。他们好言相慰,问我因何在此被人勒杀。因为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我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个中缘由和俺们家的情况。谁知过了一会儿,那张老便对我说他无浑家,我也无丈夫,要……要我招他做丈夫,两便之事。就因为这等事才烦恼啼哭。

什么?招丈夫?我的心瞬间一沉,浑身感到十分不舒服,怎么还有这等荒唐的事情,我正色道:

婆婆,这件事恐怕不中啊,他们救了您,好好报答就行了。你再好好寻思寻思咱们,俺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又不是少钱欠债,被人催逼不过,实在过不下日子了,万不得已才去招个丈夫寻个依靠;况且你年龄高大,已经是六十以外的人了,怎么又想着要招个丈夫?

孩儿啊,你所说的我都明白,是这样。但我的性命多亏了他们爷儿两个相救,要不然早已经抛尸荒郊了。我一开始也不肯,说待我到家,多备些钱钞好好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可不知那张驴儿怎么就知道了我家里还有个媳妇儿,便说咱们孤婆寡妇的,没有丈夫无个依靠,这年头多遭人欺负,他们爷儿两个又没有老婆,正好是天缘天对。我执意不肯答应,只说以钱物相谢,没想到那张驴儿说我是故意拿钱钞哄他们,其实是不肯招他们为夫,看不起他们,他便拿起赛卢医扔下的那根绳子,说要是我不肯答应他们,就依旧勒死我。那时节刚被赛卢医勒了个半死,刚捡回一条命,我心里头还在后怕着,一听到他说还要勒死我,就害怕的两腿打颤不知所措,慌乱间答应了他……不但我自己许了那张老,而,而且连你也许给了张驴儿……已经答应了的事岂可反悔,婚姻又非儿戏。儿啊,我这也是出于无奈……也只想着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唉,听起来,婆婆定是要嫁人啊,不知道真是吓着了还是想找个两厢便利的依靠,做个安乐的神仙。持恩相挟,强索婚配,竟有这等无理之事这等无赖泼皮之人,如此不堪之徒岂能招惹。内心油然生起一团火气……静一静,静静。婆婆,您且听我慢慢说:

婆婆,这事万万不可啊。即便值遇您这良时美辰,我却替您忧心重重,若待您去叩拜家中高堂天地,我更为您发愁……看看吧,到那时,梳着一个螺形发盘,加上漂亮的网套,可发丝却霜雪般白白的,又怎么能去戴那年轻新娘子才戴的销金锦盖头呢?再好的锦盖头恐怕也遮不住啊。难怪人们常说女生外相,长大了就不能留在家中。您如今六十岁左右,可并没到那中年万事心意冷的时候,却把昔日的恩隆爱切一笔勾销,只想着如今新夫妇们的两意投合……这,这,唉,岂不是要把别人家的嘴笑破?

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俩救的,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她声音急切而坚定,脸上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竟一副满不在乎,无所畏惧的样子。再说,自己家的事管他别人说什么闲言碎语?

婆婆耶,非我言语顶撞于您。您虽然是被他们所救,有恩于他们,可您也不是年纪轻轻如幼嫩笋竹,嫩笋竹不若那修长坚韧不拔的竹子,没有力量和节操抗衡那恶劣环境的压迫只能任人左右;难道您就是这样平白无故地就强迫被人巧画蛾眉配成恩爱夫妻?怕不会这么简单吧。想当初,您夫主在世之时,替您辛苦求谋生计图划发展,置下田地之家业,早晚羮粥之食粮,暖寒凉暑之衣物,满心期望您这鳏寡孤独从此不用遭受无依无靠的日子,巴望着母子们都能健康长寿,尽享天年。他为您母子两成办了这无量的爱护与利益,救护了无量的伤损与痛苦。唉,公公啊,没想到您却落的个白辛苦……说到此,我感到一阵心酸难过,一切转眼成空,倘若人人都这样忘恩背义,毫无气节,那良知何在,道义何在,世风何存啊?

我话刚停,她紧接着说:孩儿啊,张驴儿他如今一心只待过门,喜事匆匆的,教我怎么有脸去回绝他呢?

哼,我心里一阵厌恶,还什么喜事匆匆,忘了,她是真忘了,只想着眼前的这位“新人”,我说了这么多她却无动于衷,全无感觉。我不由地说:

您关心他正沉醉于急不可待的喜悦,我倒替您细细发愁:

我愁的是您怎么会有精神劲喝下那新婚交杯酒,须知那也是昔日恩爱旧人为你置办下的,

我愁的是您老眼昏花怎么能扭的上那颗颗同心纽扣,

我愁的是您即便睡意朦胧,恐怕也睡不稳那华美的芙蓉褥,那芙蓉花可是恩爱情深之物啊,你们有爱吗?你们配吗?

……她不待我说完,满怀恼意地说,好了,孩子,不要再说我了,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待着,事已至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吧,就算是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一听此话,我心里猛地火起,前前后后地苦劝这么久,她不但没有听进去一句话,反而还来厚颜劝我和她一同招了女婿,简直,简直是羞辱我也。一想起今后还要和另一个如此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同枕共眠肉体横陈,就感到恶心……

当年与我丈夫在一起,那是不一样的感觉,我们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彼此的气息和肌肤的贴近是我们彼此对自己信念的承诺,信任消失了,因为不信任早就在多年的共同生活中消磨掉了。现在又为何要再将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混杂上另一个男人和他的生命感觉呢,两个人在一起就意味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我不想再被杂染,就这样吧,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更何况是是这种无赖不堪之辈。人们把不侍二夫称作烈女,没错那是对自我生命信念最强烈的保护和确认,在我心目中,烈女是美丽的高度。许多人在私底下嘲笑这样的女人,是在葬送自己的青春,不,那是一种生命的境界,就如一位放弃世间一切出家修行的人,那是自己信念的体现。为什么我不能,除非有一天我不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但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我可能同意吗,若我是那种人,又何必多费这等口舌!我侧身立着,冷冷地说:

要招你自己招好了,我断然不要什么女婿!她急急地分辨,说:

那个是要女婿?不是我要招女婿,我有何奈何,是他们爷儿两个自己非要心急地等着来过门,你叫我如何是好?我只能在心里叹息,听起来都是别人的问题,自己可没有一点责任,恐怕是你内心早暗藏此意,是不好意思自愿承认吧,现在终于机会来了。

大门外,一个年轻男子满脸荣光。哈哈,爹,咱爷儿两个今天就招过门去啦,不错不错。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好女婿,好女婿呀,不枉了,不枉了。不枉这一遭呀!张驴儿手舞足蹈地说。过了一会儿,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们在大门外等了好一阵了,咋还没见人来迎咱们呢?不管了,走,径直进去。

什么?都已经闯到家门外了,要干什么,做强盗吗?一股愤恨劲儿在心中生起,身子变的浑身有力。

这时,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婆婆慌忙迎了出去,满天堆笑。让两位久等了,快请进,从堂屋外传来婆婆怯弱讨好的声音,真是刺耳。算了,我回绣房吧,不管他们。待我转身要走,三个人已经走进屋来,一个精瘦老头,一个身材粗壮的年轻男人。原来就是这厮逼害俺婆婆,我冷漠地侧身对着他们。余光中,见那老头进屋后,欠身向我这边拱手行了个礼;年轻男人却向我走来,到我面前来行礼。刚一靠近,我立刻感觉到从他身上扑来一股乖戾蛮横的气息,本能地感到厌恶,未等到他抬手行礼,我忍不住了,锁眉瞪目,从心底厉声吼出:你这厮,给我靠一边去!那厮未防我这一突然厉声呵斥,一脸晦气,悻悻走了过去。

我想,希望天下妇人们休要轻信那些男人的甜言蜜语之词,大都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奸猾之徒,唉,婆婆也,恐怕是你自己心里没有贞洁之心,不能自己守护吧,所以到如今才会招惹来这么个粗俗的老头子,还领着一个半死囚的家伙。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哪有无缘无故的事啊!

张驴儿不由地往旁边退了好几步,被刚才那突然的呵斥吓得心虚了不少,自忖到,看来这小妮子不好对付呀,转而又想,怕什么,不就一个寡妇嘛,态度强硬一点,她就服了。再说蔡老婆子都已经将她许配于我了,她还能怎么地,直接拜堂得啦。他似笑非笑,强作出一幅讨好人的怪样子,大声说:

嘿,娘子,休要恼怒,你看我们爷儿两个这样好的身材相貌,怎么说也配得上做你们的女婿吧。不要错过了好时辰,来来来,咱们早些儿就地拜堂成亲吧。说罢,走上前伸手来强拉我的右手。

大胆,无耻,居然敢非礼我,怒火直冲脑门,手痒痒的,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本能性地往他胸前狠狠推了一把,就在他的手触到我衣袖时。那厮没有提防,猛地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好身段就能强行做别人的女婿,貌若潘安又能奈何,真是无耻之极。愚蠢到甚至连一点普通的礼节都没有,我再也忍不住了,正过身对他们说:

你这厮真是个混蛋,光天化日之下害杀燕侣莺俦。婆婆啊,您还不知羞吗,看到了吧,都是这等混蛋。看俺公公走南闯北艰苦创业,赚的个样样都有的铜斗儿家缘。想想俺公公辛苦置下的家业,你怎么忍心叫张驴儿这样的混蛋坐享其成?您真是不知羞啊!

我转身朝绣房走去。这厮口口声声说他救了婆婆性命,让她死里重生,要我们报答。真是可悲的泼皮,报答与否是他人自己的事,而你却偏偏要来强取,这和那强盗有何区别?临危之时对他人的救助,是每个人的恻隐之心,孟子说这也是人与禽兽的差别,此救助本身就功德无量,而你好事变坏事,可见这厮不是利益熏心之徒,便是愚蠢无知的堕落之辈啊,小心,小心。

蔡婆婆被窦娥这一激烈的举动唬了一跳,慌忙上前扶起跌了一跤,口里不住地道歉,狼狈不堪的张驴儿坐在椅子上。然后拉起站在旁边的张老头的衣袖,柔声地对他说:你老人家不要恼怒着急。难道你有救我性命之恩,我岂不思量报答你这份恩情?放心,我不是那种人。你刚才也看见了,我那媳妇儿脾气大气性最不好惹,既然她不肯招你儿子做女婿,教我怎么好招你老人家?不如这样,我每天拿好酒好菜养着你爷儿两个在我家,耐心待着,我再慢慢劝化俺媳妇儿;等到她一有回心转意的时候,我们再做安排,好饭不怕晚,好事不在忙啊!张老头听后,右手摸了摸下巴,默默地点了点头。

坐在一旁的张驴儿脸上余怒未消,站起身,左脚踩在面前椅子面上,指点着右手食指,狠狠地对着蔡婆婆说:哼,这个贱骨头!即便是个黄花闺女,刚才推我那一把,我也绝不容忍她这样的臭脾气,平白无故地推我一交,我怎肯善罢甘休!一个寡妇,我还配不上吗,还敢不同意,今天我就当着你的面赌个誓:

我今生今世如果不把她弄到手做我老婆,我就不算是个堂堂男人。漂亮女人我见过多了,没一个象这小妮子如此泼辣,蛮横,竟敢对我如此的轻蔑放肆。

蔡婆婆不敢言语,只唯唯诺诺地招呼着:来,坐坐,消消气,吃些茶。我插上门栓,坐在窗前,慢慢平复内心的愤恨!

 

我想啊,如今这妇人心好难保,真是本性难移

无赖父子俩在这里好吃好住已经好几天了,每天都有酒有肉,日子过的的确不赖。这种不愁吃喝的日子是每个人都一心向往的,如今的乱世,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拥有的,可惜,都白白浪费了。婆婆对待那父子两个也算是真情实意的好,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

尽管我已经坚决拒绝了婆婆和那无赖张驴儿的荒唐要求,婆婆却还是不死心,每日到我绣房一再劝我,劝我窦娥面对现实,劝我不要就这样让青春无意空过,就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身,劝我过自己的生活休管他人说什么闲话……我岂肯顺从?现实,什么是现实,除了吃喝拉撒是现实,难道内心的坚守及心灵的美好愿望的情感不是个现实吗?不是我冷言嘲讽婆婆和这等下作交易,而是这等人和事简直违背天理,我窦娥又岂会辱没祖宗世德扭曲自己的意愿,真是可笑。唉,谁也说服不了谁,这几日闹的心里都很不痛快。我知道婆婆心焦意急,一边是我这个不肯听从自己嘴不饶人一心坚守的媳妇儿,一边是那逞强凌弱之辈的张驴儿父子,真是难为她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唉,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呢,这人心都怎么啦?如此的物欲熏心,巧取豪夺?

第三天,我早起扫地收拾房间时,才发现婆婆病倒了,发高烧,头晕浑身无力。婆婆一向很少得病,我急忙去街上请来大夫为婆婆诊治,大夫说是劳累、心急焦虑所致,无大碍,吃下这药几日便好。果然,吃下大夫开的药,第三日晚上就好了许多。这几日再也没有好酒好肉吃喝的张驴儿父子心烦意乱,甚为不满,我岂会伺候这两个不要脸的泼皮?

虽说这些天来,那蔡老婆子对咱们爷儿俩不错,每天都好酒好菜地养着,可那最要紧的事却一展莫筹,说那窦娥百般不肯顺从于我,还一再对我老爷子保证说:好事不在忙。是老婆子推诿哄骗还是这小妮子真的不识好歹?刚才在屋里,老头儿还对我说,他原本指望到蔡婆婆家做个做个接脚,过个不愁吃喝的安稳日子,却不想被那刁蛮的小妮子坚持不从,眉毛前的好事一拖再拖,弄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还问我可曾找人算过咱们八字里的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呸,真是老糊涂了,还信这个,什么天喜到命,如今这个社会只赌本事,有本事做自去做,命嘛,就握在自己手上。看看这几天好酒好肉的日子,不正是我的缘故才有的吗。哼,说来说去,都是这蔡老婆子无用碍事儿,连老头儿心里都在发慌了,也没准儿是这两个人唱戏给咱们看呢。俗话说夜长梦多,不行,我得赶紧想个法子……得,他打了一个响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如今那老婆子害病在床,我讨服毒药毒死那老东西。到时候,只剩下一个孤弱的小寡妇,我看你这小妮子还从不从我,不管好坏你都得做我老婆,这家也就从此是我的啦,呼风唤雨任由我!

这几日我发现这蔡老婆子好像还不是一般的富有,眼前的肥肉岂能溜走,再说这窦娥生的明眸皓齿,体态丰腴,嘿嘿……好,就这么办。走,去城里转转,买它一包仙丹神药给老婆子让她早日脱离苦海。张驴儿从院子里回屋和张老头打声招呼,匆匆走出蔡家。且住,走到巷子里他突然想到,不能去城里面,大街上人杂耳目广口舌多,倘若有人看见我讨毒药,恐怕事情会暴露那就坏了,不急,此事要小心谨慎。对了,前几日看见南门外有个小药铺,此处僻静,无甚他人,正好讨药。张驴儿想到此,匆匆穿过大街,不久,走进南门外一个不起眼的药铺。嗯?有点面熟……哈哈,柜台里面的大夫不正是前几日拿绳子勒杀蔡婆婆的那家伙吗?太巧啦,真是天助我也,皇天不负苦心人啊,我先不忙惊动他。

太医大哥,我讨副药,张驴儿笑嘻嘻地对坐在柜台里的赛卢医说。

你要讨什么药,他斜了一眼张驴儿爱理不理地问道。

我讨服毒药。

什么?赛卢医转头正视着张驴儿,开玩笑,谁敢给你毒药,你这厮好大胆!

太医大哥,我多付你钱就是了,怕啥呀?别跟钱过不去呀,看在钱的份儿上,你就给我吧!

不给,要是万一闹出人命来,我可负不起这责任,人命关天,非是壁上灰尘!

你真的不肯给我药吗?张驴儿瞪着赛卢医。

瞪什么瞪,我就不给你,看你能把我怎么地?

少给我来这一套,还道貌岸然地说什么人命关天,张驴儿眼露凶光。你以为我认不出你来吗,前几日你在荒野郊外拿绳子勒杀放高利贷的蔡婆婆,不正是你吗?为了赖掉那二十两银子,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谋杀,幸好被我父子两救下。走,张驴儿一拍柜台大声说,我拖你见官去。

大哥,大,别别,放过我吧。赛卢医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了张驴儿的脸,突然满脸惊恐,慌忙向张驴儿低头抬手作揖,哀求道。有药有药,马上给您,不要钱,马上给您。赛卢医立刻弯腰从柜台里取出一包毒药递给张驴儿。

好吧,既然有药,我且放过你。俗话说得好,该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做人嘛要会机巧变通。张驴儿拿起毒药在手上颠了颠,转身得意地走出药铺。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哼,晾这厮也不敢乱说话!

午睡过后,百无事事。张老头对张驴儿说,孩儿啊,蔡婆婆病了好几日,我们再去看看她,看病情如何。好啊,张驴儿伸了个懒腰冷冷地应道。正好,机会来了。他们走进蔡婆婆的房间,只见蔡婆婆半躺在床上。

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好些了吗?张老头上前问道,随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哎,我身子到现在还十分不快,这一病可真不轻啊。

那你可想吃点什么?张老头问道。

我想吃些羊肚儿汤,这几日口里没滋味儿。

孩儿啊,你去给窦娥说,婆婆想吃羊肚儿汤,快去做。张老头回头对正坐在椅子上抠手指的张驴儿说。

不用去了,我刚才已经给她说过了,这会儿正在厨房呢。蔡婆婆说。

婆婆一早说想吃羊肚儿汤,可怜她这几日都不曾吃些像样的饭菜,明显瘦了不少,我得细心好好做。我似乎听见隐隐的说话声,一定是张驴儿那厮去了婆婆房间。唉,婆婆,您也不想想,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您怎么好收留两个大男人在家?非亲非故的,还同住一家屋吃同一锅饭,岂不惹外人谈议闲话俺?前日大夫来瞧病,我心里胆战心惊的,生怕大夫看见这两个无赖野男人。婆婆,你守了几十年的寡却晚节不保,背地里许了那厮亲事,急匆匆地要嫁人。但愿你莫要再做糊涂事,背地里许他亲事,也连累我做个不清不洁的女人。我想啊,如今这妇人心好难保,真是本性难移!看吧:

有些妇人贪淫欲只盼望一生都在鸳鸯帐里共枕眠,那里肯一个人半夜独睡空房;

有些妇人本是姓张的媳妇,却又做了李家的妻小;

有些妇人虽与夫婿相伴相跟随,并不想些持家过日子的办法,尽打听别人家的闲话是非,说些丑话粗语。

有些妇人常做些弄舌谎骗左领右舍、欺枉公婆坑男儿的事来,尽捣鼓些没出息的见识。

还有许多人嘴巴上说的头头是道:

卓文君不嫌夫贫,为持家过日,不顾富豪千金之躯当垆卖酒。

    孟光抛弃孟家的富裕生活,但对为别人做佣工的穷丈夫敬重有加,吃饭时都将食具高举齐眉,以表敬爱。

……这些人说起话来,只会讲这些冠冕堂皇的事,却把不好的事藏着头盖着脚,一个个好不伶俐。但是,光说说恐怕难以使人明了信服,只有实际做出来人们才知道啊。可事实上,她们总把旧恩爱忘却,偏好新欢:

亡故夫主坟头上的土质还显湿润,衣架上又换上了崭新华服;

丈夫刚转身离家,身后妇人即刻投入情人烫热怀抱;

为贪享他人肉糜华宅,狠心抛家又弃夫!

凡此种种:

哪里还有孟姜女万里为夫奔丧,哭倒万里长城?

哪里还有浣纱女为表诚意不泄伍子胥行踪,甘愿投江自尽?

哪里还有妇人登高山久思遥望未归夫婿便化石头?

——可悲,可耻!如今的女人就是那样的无仁少义,抛弃丈夫与他人私奔,缺志少气,只会在那里亏杀前面同住人,更不必说还有什么百步相随、白头偕老了!唉,如今之世,真是浊乱不堪!

   好了。我用托盘端上羊肚儿汤推开门,刚进屋,那厮倒有几分眼力劲儿,殷勤地上来说,我来拿给婆婆吧。我侧脸垂目。他端过汤碗,舀一小勺汤尝了一口,咂咂嘴说少些盐醋,你去拿些盐醋吧。盛汤时我已经尝过了,并不少盐醋缺料椒呀,我知道婆婆得病以来口淡,味道要重一些,特意多加了些作料。哼,这厮真会装模作样讨好献媚,算了,不必言语什么,恐又惹的婆婆为难不快。我转身去厨房。无所谓,你说少盐欠醋无滋味,要加料添椒才味美,那就添好了,我只愿娘亲身子早日痊愈。我知道,欢欢喜喜地饮羹汤一杯,胜似甘露灌体,只要婆婆健康平安,这才是我最高兴的喜事。对于生病,我早已经心有余悸,只期望她老人家早日痊愈,健健康康的。

   张驴儿将汤碗放在桌子上,背对着蔡婆婆和张老头,迅速从怀里摸出毒药。美人儿出去了,好!来,让咱驴儿爷给婆婆添些真正的盐醋,这可是我专门给您老人家准备的小礼物喔。不过这羊肚儿汤还真鲜美可口,小妮子厨艺不错呀,很快你就属于我啦,以后就天天给驴儿爷做好吃好喝的!

   我将盐醋放在桌子上,那厮正拿汤勺一圈圈地搅着汤,见我近前便努起嘴吹着汤;虽说天热可这羊肚儿汤凉了就有腥味儿,不好吃了。你来倾下些吧,他对我说。我没言语也没动,往后走了几步靠窗边站着。张老头回头对他说,孩儿,汤好了吗?

好了,给你。他将汤端给张老头,然后走出房间。

   张老头左手端起碗靠近婆婆,右手舀一勺汤送到婆婆嘴边。柔声地说,来,婆婆,吃些汤儿。婆婆看了张驴儿一眼说,有累你了,忽然婆婆呕了一下,忙用手捂住嘴说,我有些打呕,不想吃了,你老人家吃吧。

怎么啦,不会是病又加重了,我不禁担忧起来。

这汤是特地为你做的,还是多少吃一口吧,张老头劝道。婆婆摸了摸胸口说,我不吃了,吃不下,你老人家请吃吧,不要客气,俺孩儿做的羊肚儿汤可好吃了,尝尝吧。见婆婆执意不吃,张老头便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嗯,味道真是不错,张老头赞道。好吃,你老人家就多吃些,婆婆说道。好好,张老头边说边端起碗大喝一口,又捞起些羊肚片……

   唉,一个轻声道你请吃,一个柔声说婆婆你先尝,这言语听起来好刺耳,我可是气不打一处!真不明白,他家与咱家难道有什么亲和戚?我转过头望着窗外。怎么就不再回想当年结发夫妻间的情意,也曾今有着百纵千随的爱恋!婆婆,你莫不是以为这便是人世间黄金宝贝般珍贵,相交多年到白头的知己老友甚稀有般难得,因此觉得旧日恩情完全比不上现在的新知己?只想等着百年同墓穴,那里还记得起有千里送寒衣之恩情啊……我心中无限怅然,悲忧伤感。

   突然,咣当一声,吓我一跳,我忙回转头,是盛羊肚儿汤的碗和勺碎在地上。只见张老头摇晃着身子,一手摸头一手抓着椅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头旋脑痛,浑身昏昏沉沉的,刚吃下这汤……待我刚走过去,他扑通一声从椅子摔倒在地。婆婆惊慌不已,掀开被子下床来,摇着张老头的身子,不停地说你老人家放精神些,支撑住啊,快,支撑住。我俯身看那张脸,面色青黑,七窍流血,显然是中了剧毒。张老头毫无反应,婆婆便将手放置他鼻孔前,一下子坐在地上惊恐地大哭起来,他,他死了!死了,我心里一惊,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

   唉,人生无常啊,刚才还你来我去地有问有答,现在却阴阳两隔,生死犹在一瞬间。别哭啦,可别哭坏了身子。婆婆,不要空自悲戚忧伤了,不会有人理睬也不会懂得。

人的生死乃展转于三界六道之中,如车轮一样流转着的,死亡总是要来的,任你如何哀伤不舍都无法阻止。一个人感得了这样的病疾,值遇了这样的时间和情势,可不管患的是风寒暑湿,或者遇着了什么饥饱劳役之事,种种无可凭信的无常,每个人的种种情状只有自己才会知道才能领受;你又岂能知晓体会他人这样的命运遭遇和它的缘由因果?人的生命重大关乎天地且规律铁定,别的人即便想要替代,又怎么能够替代的了呢?

我轻轻扶起坐在地上的婆婆,扶着她的肩。婆婆,这人的寿命数量和今世并没有多少关系,而是前世造作善恶招感的结果,无可增添只会不断减损,冥冥中有定数。再说,你们相守不过三朝五夕,不是什么一夫一妻的关系。虽住一屋,又无羊酒绸缎布匹又无花红财礼相聘,无有凭信无人知晓;不过是拉手为生活同过日子,放开手如同休弃。不哭啦,婆婆,不是我窦娥杵逆冒犯您,只怕周围的人闲言碎语地议论咱们的是非。不如您听我劝,就自家认倒霉,割舍些钱钞买一具棺材给他,买几件寿衣等殓葬之物,送出咱们家,埋入他家的坟地。此事就罢了。这又不是您那从小儿年纪就结婚的结发夫妻,难割难舍。厚葬他,其实我并不是关心在乎他,也无半点儿可怜的泪,人死事大。您就不必再心如醉意如痴地嗟叹哀怨,哭哭啼啼了;咱们得想个办法好好了结此事。

话音刚落,张驴儿手拿一只茶杯走了进来。看见张老头倒在地上,蔡婆婆一脸惊惧,脸色顿时刷白,扔下杯子奔了过来,蹲下身推了一下张老头。片刻,他猛的腾地站起身,凶狠狠地指着我说:好哇,窦娥,你把我老子毒死了,我岂能善罢甘休!

一听此言,蔡婆婆侧脸对我说,孩儿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厮真是胡说八道,怎么是我毒死的,我哪里有什么毒药,汤原本是做给俺婆婆吃的,我岂会下药毒我亲婆婆?刚才明明是你说要些盐醋,也是你自己倾在汤儿里的,那盐醋还在桌子上,我看这毒药就是你下的。你这厮想要诬陷咱,俺老母亲好意收留你在家白吃白住,你不思恩图报,反而下药毒杀,没想到反倒自己药死了亲老子,你想要吓唬谁?我严正地说道。

哼哼,我家的亲老子,倒说是我这做儿子的下药毒死的,没人相信,张驴儿气势汹汹地说。然后大声叫喊起来:四邻八舍的人们都听着,窦娥毒杀我家老子了,快来看啊,快来啊。

蔡婆婆一见此状,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张驴儿说:别喊了,求你不要再大喊大叫的了,吓杀我了。

哼,喊吧,让他喊吧,我才不怕呢,我冷冷地说道。事到如今害怕只会遭这无赖诬陷。

张驴儿一见蔡婆婆惊慌求饶,不再喊叫,对她说:怎么着,你害怕,真害怕了?

怕,当然害怕,蔡婆婆颤巍巍地点点头说。

你想要我饶过她吗?张驴儿冷冷一笑。

想,当然想你饶过!

那好,你只要叫窦娥依从我,叫我三声嫡嫡亲亲一本正经的丈夫,我便饶了她。

孩儿啊,快,你就依从他,嫁给他吧!蔡婆婆转身走过去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

婆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啊!嫡嫡亲亲,我止不住感到恶心,我坚定而哀怜地对婆婆说。我窦娥一马难将两鞍鞴,绝不再嫁他人!想我丈夫在世之日夫妻二人也一起度过了两年多美好时光,现在却叫我改嫁别人,这种事实在做不得。婆婆听罢,默然不语。张驴儿,你这厮简直是强盗,居然强迫别人嫁与自己,天理王法何在?

窦娥,看在婆婆的份儿上,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药杀了俺亲老子,你是想官休还要私休?他见婆婆劝不转,被我断然拒绝,便直冲我说道。

这厮又想耍什么花样,且问问他:什么是官休,什么又是私休?

你若要官休,就拖你到衙门吃官司,到时候把你三推六问,反复地勘察审问,像你这样瘦弱的身子,定然经受不了严刑拷打,不怕你不招认自己是药杀我老子的罪犯!若是你要私休嘛,那就早些拜堂成亲做我老婆,就算是便宜了你。

呸,荒唐,我又没有药死你老父亲,怕什么,我情愿和你去见官,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杀人罪犯。哎,面对老父亲的死,居然为一己之利忙着做交易,这厮真是无耻之极,这样的禽兽之人又怎可与之婚配供住一生?

好,既然如此,走,跟我见官去,张驴儿走过来伸手要拉扯我的手。放肆,我自会走,我一甩衣袖呵退张驴儿,他悻悻地走出屋子。那么肮脏的手,别弄脏我的衣服,羞辱我的身体。看到饱受惊吓的婆婆我心里一阵难过,便对她说:

    婆婆,您身子还没好利落,就待在家里吧,我一个人去就行,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放心吧,不会有事。

   事已至此,孩儿啊,我还是去吧,官门深似海,多少有个照应,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呢,不要担心我。我没事,走吧。

   哎,看来是劝不住了,我只好答应她。我锁好门窗,扶着婆婆,跟在那厮后面向衙门走去,我故意拉开一段距离。大街上十分炎热,地上很脏满是尘土,来往的人不多,商贩们也都无精打采,阳光火辣辣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惨淡无奈的痛苦色彩。或许是婆婆此时也看清了张驴儿的黑心肠,路上不住地自责,只怪自己胆小怕事一心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平平安安的,结果却是自己引狼入室。我柔声安慰她不必自责,事已至此,自责也于事无补,冷静应对就是了。如今时代,利益熏心、物欲横流,坏心肠的小人当道,象爹爹那样正直的人却又少之又少,只能说咱们造化不济,生不逢时,没赶上好时候。放心吧,公道自在天地间,只要不屈抗争,就能得到。看着那厮的背影,我想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一个人性的怪胎,造化真是不可思议啊!而我竟然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路,世事无常。

那厮在离衙门不远的地方叫那代写状子的先生写了一纸诉状,然后走进衙门里击鼓。写吧,告吧,诬陷是你的本能,我是清白的。石狮子立在大门两旁,这衙门甚是威严,散发着一股凌人之气,我们从没来过这里,衙门在老百姓心中是不愿提及的地方,敬而远之。鼓声响起,从大门经过的人停住脚步,朝衙门望去。我还是希望婆婆不要进去,就在公堂外面,以免再受惊吓,张驴儿告的是我,就我一人进去就行,但她还是执意要进去。

大堂两边站着两列衙役,气势甚是威猛。我和婆婆跪在一边,张驴儿跪在另一边。少时,身着官服的太守老爷从后堂走进大堂,他径直坐上公堂椅子,旁边站着一名衙役。两边的衙役们手拄法板大声吆喝起来。旁边的衙役大声说:你们那个是原告,那个是被告?如实说来。小人是原告,张驴儿说罢忙将状纸双手奉上,老爷旁边的衙役走下堂来将状纸拿过去递交老爷,他放下状纸看了一眼张驴儿,站起身向他拱手鞠了一躬,冲他微微一笑。张驴儿见大人向自己行礼,也慌忙拱手回礼。那厮挺直腰杆继续说:

小人是原告张驴儿,山阳县城人氏,前来告这个媳妇儿,她叫窦娥,今儿午后她将毒药下在羊肚儿汤里,毒死了俺的老子。这一个叫蔡婆婆,是俺的后母。望大人替小人做主。

那大人一拍惊堂木问:窦娥,可是你下的毒药?

大人,不是小妇人下的毒药,请明察,我静静地说道。

不是?他又一指婆婆问道:蔡婆婆,可是你下的药,毒杀亲夫?婆婆颤声畏缩地回答:不不,不是老妇人下的药,不干我事。

他转头问张驴儿:那么就是你下的药啰。张驴儿慌忙拱手说,大人,不是小人下的药。

啪的一声,大人拍下惊堂木,厉声说道,都不是,难道是本官下的药?大胆窦娥,还不快从实招来!

大人,小妇人冤枉,请听小妇人说:

大人,我婆婆根本不是他的后母,他自家姓张,我家姓蔡,一无聘礼二无拜堂,无有任何凭据。我婆婆前几日因为向赛卢医索还银子,不想被他骗到郊外要勒死她,想赖掉银子,正好被路过的张驴儿父子两个救下。我婆婆为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便请他爷儿两个到家以钱钞酒菜答谢。谁知他们两个却起了不良之心,逼勒我婆婆改嫁他父亲,到俺家做个接脚的,养膳终身,同时还不断逼迫小妇人做他媳妇。小妇人原是有丈夫的,病故两年多,我服孝未满,也一心守节,坚决不从。适值前几日我婆婆患病,想吃羊肚儿汤,小妇人将汤做好后,被张驴儿接过去,尝了一口便说少些盐醋,叫我回厨房去拿盐醋,不知他从哪里弄的毒药藏在身上,暗地里倾下毒药在汤里。也是万幸,我婆婆突然呕吐,不想再吃汤了,便好意让他父亲吃,才吃几口便七窍出血倒地死了。此事实与小妇人和俺婆婆无有干涉。只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

大人,您明如镜,清似水,看明了妾身内心真假与虚实。小妇人只是为婆婆做了羊肚儿汤,汤里面五味都俱全,其他事一概也不知。那羊肚儿汤原本就是为我亲婆婆做的,我又怎么会下毒药在汤里呢?是他张驴儿尝滋味,支走小妇人,也是他老父亲尝滋味,结果吃下便死去。不是妾身讼庭上胡乱说,大人,此言此语句句为真字字为实,平白无故地遭人陷害还要我怎么说呢?

大人,这媳妇儿分明是狡辩欺瞒,张驴儿急不可待地说。您详审情形,她自言姓蔡,我家姓张,非亲非故的,她婆婆若不招俺父亲接脚,那她白养着我父子两个在家做什么?这道理说不通啊。她说是我支走她暗地里下的毒药,为什么不说是她早在汤里下了药,然后老母亲呕吐推说不想吃,只给我父亲吃,才毒死我可怜的老父亲?大人,别看这窦娥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极为品行不端、无赖狡诈之辈,是不怕打的家伙。

嗯,原告言之有理。堂上老爷说,好,好一个刁蛮的妇人,人是贱虫,不动大刑,量你不招。左右,给我选大棍子,好好打着。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真的不是我下……未等我说完,上来两个狼虎般的衙役抓住我的双臂,拖倒在地。

无情的棍棒狠狠地打在身上,皮肉筋骨火辣辣地疼,几棍子打来,疼痛使我感到一阵晕眩,双眼模糊,随即不省人事……等我醒来,才发现浑身湿漉漉的,被冷水浇醒了。见我醒来,一个衙役抓住我的头发,将头抬起,厉声问道:你招还是不招?真的不是小妇人下的毒药,我清醒地说。话音刚落,棍棒又打在身上,皮肉绽裂,鲜血淋漓。看看吧:

婆婆,这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你不守贞节一心再嫁他人,才将这祸事招引到家,殃及我窦娥,还能怨谁呢?唉,劝普天下准备再次婚嫁的婆娘们好好想想,都来看看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吧……

再次被冷水浇醒过来,那一声声狼虎般的吆喝喊叫,已经不由我不魄散魂飞;可,真的不是小妇人下的药,叫我招什么呢?无端地遭受这千般拷打,万般淩逼,消停片刻,又被打的昏死过去;一棍棒下去,就是一道血痕,一层皮裂啊。比起这皮肉之苦,心中无人知晓的冤屈更让我痛苦难忍,也不想想,我一个守孝的寡妇人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毒药又从何处来的?无凭无据的便要屈打成招。老天,这衙门怎么也是覆扣着盆子照不进阳光的地方,这般暗无天日,昏庸无道?

    等我又一次被冷水浇醒过来,已经虚弱不堪,头晕脑胀浑身疼痛难忍,周围的一切都变的十分模糊,似乎我已经游荡在阎王殿的外面。衙役将我架起来,面对着大人,他冷冷地问:窦娥,你招还是不招?大人,委实不是小妇人下的药,我坚定地说。好,看来是冤枉你了,既然不是你杀的人,也罢。左右,给我狠狠地打那蔡婆婆。死了人,总的有人偿命吧。随即衙役放开我,出来两个衙役抓住婆婆的手臂。

什么?要打婆婆,这,这岂不是想要她的命吗?惊闻此言,我惊骇不已,急忙挣扎着直起身子,强打精神大声喊叫:住手,停住,休要打我婆婆,我认了,我情愿自己招认了吧,大人,是我药死公公的,与婆婆无关。就她那样的老迈有病的身子骨那里经得住如此凶狠的棍棒,倘若打死了她,我又怎么对的起死去的丈夫对的起她多年的养育之恩啊。

大人听我说罢,面露喜色,说:窦娥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要是认罪,画供可就再也不能更改了,可得想好了。

实是小妇人所为,情甘认罪,万死不辞!我再次坚定地说。

既然你招认了,就画上供词;来人,给窦娥枷上枷锁,关进死囚狱里,等过三日判她个斩字,押赴闹市典刑。

婆婆蓬头大哭起来,急忙对大人哭诉:大人,冤枉啊,我媳妇仁义本分,会杀人的     

大胆婆子,窦娥自己已经招认,你休要搅扰公堂。大人不耐烦地吼道。

婆婆爬过来抱住我说:孩儿啊,都是我这老婆子害了你的性命,是我害了你呀,我对不住你,真真痛杀我了!

我平静地画完供词,心里冷冷的。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想到我竟然做了个衔冤负屈的没头鬼。你这强占人妻心毒手辣的好色荒淫漏面贼,你这无据不勘便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滥官污吏,我即便作了没头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一直以来,我坚信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分明了知,公道自在;如今看来,我错了,争到头,竟到底,到如今又能怎样?哼,却是这般下场,换做其他任何人怕也同样做个衔冤负屈的没头鬼。我情愿饮恨屈招是自己药杀了“公公”,招了这荒唐的杀人罪吧,唉,婆婆啊!是婆婆,看着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我伸手拭擦脸上的泪水,婆婆啊,别哭了,你的病还没全好,我怕他们打你,象打我那样的毒打,岂不打坏你。我若不死,又怎么能救得了你?这样浊恶的人心世道,难活命啊,婆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珍重自己。

那漏面贼象公鸡啄米似地朝那滥官叩头,高声说:谢谢,谢谢青天大老爷做主,待杀了窦娥就报了小人的老子的冤仇。青天大老爷,哼,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啊!一听到那死贼囚说过几日便要在闹市斩杀我,婆婆浑身发抖,不住地哀哭:我儿就要被杀了,要杀了我儿啊,岂不痛杀于我!啪的一声,那滥官一拍惊堂木,怒吼道:

堂下休得吵闹,张驴儿,蔡婆婆,都快快取保状,听候衙役吩咐。

之后,那滥官便叫衙役打散退堂,回私宅去了。衙役给我套上沉重的枷锁,我一瘸一拐地艰难地被带进阴森昏暗肮脏的死囚牢房里。

 

梼杌!原来那贼官名叫梼杌,这不是野蛮猛兽之名吗?

   浑身依旧火辣辣地剧烈疼痛,我静静地趴在一张木板小床上,一切都结束了,也罢,一了百了,人世间哪有什么片刻的安乐可言:再也不必孤零零地活着,不必苦苦思念父母怀念丈夫;再也看不见这浊恶的人心世道。我的生命早已残缺不全。唉,只可怜老弱的婆婆从此无依无靠,风烛残年,恐怕死后连坟墓都爬不进去。这世道的悲惨莫过于此了:活,竟是这样的活;死,是这样的死……老天爷,您,不公啊!泪无声地涌出,滴在木板上……好疲惫,一阵睡眠袭来,睡吧,不再想了。自从那贼父子俩到俺家,我就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次好觉,现在倒好了,有死神护卫,无人打扰,睡吧。

   婆婆,婆婆,我大声喊着,焦急地往岸边跑去,想要拉住婆婆的手,眼看她就要被滔滔河水淹没,婆婆在水里挣扎着。可我怎么也跑不过去,再怎么使劲都在原处,我不由得焦急万分。我醒了,刚要翻身,一阵剧烈疼痛使我明白过来,我在这死囚牢房里。原是个梦魇,那条河似乎就是小时候父亲带我去郊外看到的那条小河沟,婆婆也不是十分象婆婆,也有几分似那个街上买菜的妇人,那片葱绿茂盛的树林也一片枯黄……唉,婆婆,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啊。我忍着疼测过身躺着,周围一片漆黑,想必是晚上了,嘴里干渴。

狭小的牢房四壁紧逼,前面是一排粗大的铁棍,一道门嵌于其中,外面是过道。这就是牢房,我就在睡在这里了,而昨晚还睡在自己的绣房。不知道这样的狭小似笼子的房间还有多少,在这里又有多少人正躺在死神的怀里。这一切带着伤害与侮辱的强烈气息笼罩着我。心里哀伤不已,渐渐地我感到一阵疲劳,再也无力想象什么,但在心底的深处,仇恨的火焰在眼前幻化出张驴儿和那滥官的身形,他们似乎就站在铁栏外面的过道上,嘲笑指点着我,似乎在评论一头被捕获的受伤猎物。瞬间,从内心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我翻身坐起来,想要冲过去,牙痒痒的,你们这些禽兽!借着过道里传来的十分微弱的光,眼前只见那一根根粗大的铁棍,我又侧身躺下。不,我不能屈服,对他们的凶狠,我的愤怒只会让自己陷入原始兽性般的深渊,愤怒正是他们想要的,是他们淫威的确认,对啊,愤怒是下作的屈服,而我是高贵的,我的身体我的生命,我也将一如既往地带着这样的秉性死去,死,才是生命真正的开始,所以从一开始我便要好好把握时日,建造一个属于我的美好的未来命运,筑一个高塔般的命运,借这所剩不多的每一字每一秒。我是冤枉的,牢记这一点,藉于此,清白的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一世的命运将我推出门外,使我不再属于这里,又何必留恋,那么,这牢房也不是个悲哀之地了,那么,就让我心灵的目光望得更高、更远吧。长嘘一口气,静一静,我好安然地睡去。

   一阵敲击铁棍的响声将我惊醒,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原来是禁婆送饭来了。她打开那道铁门,将食具放在地上,大声吆喝:起来,起来,吃早饭了,快起来,别挺着了。我慢慢挣扎着坐起来。嗳,你就是那个毒杀公公的犯人窦娥吧!

   我捋了把脸上凌乱的头发,目光坚定地望着她,冷冷地说:我没杀人。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对她说这些干什么!

   哟,还挺嘴硬的,凶什么凶,别冲我凶啊,快吃饭。禁婆凶巴巴地说。我没有动,尽管腹内饥饿,却毫无胃口。

   嗳,我说窦娥,禁妈妈我这一大早就给你端汤送饭的,怎么着你也得拿些银两孝敬孝敬我吧,别不懂规矩。再说,有啥需要,我也好替你垫办垫办着花呀。

   原来是想要些银两,我想起前些日子给婆婆买药还剩下不少银子揣在怀里,一时忘了放回箱子里去。我伸手掏出一把碎银子,默默地递给禁婆。都拿去吧,喜欢钱就给钱吧,反正我也带不走分毫。

   哟,还真大方,算我没看错你,窦娥。禁婆笑嘻嘻地接过银子。

   禁妈妈,如果您愿意,帮我端盆水来,我要梳洗一下。

   好,好,没问题,你等着,我一会儿就端给你,先吃饭吧。

   对,要吃饭,我要精神饱满,清爽干净地活着,哪怕是最后的一瞬。

   果然,过了一会儿禁婆端来一大盆清水,一条洗脸巾,一把梳子,看来这禁婆人心还不坏,是啊,又有几个人天生就是坏心肠呢,许多人都是这浊恶世道逼的。待一切完毕,她拿走东西,再次来到牢房。她坐在床上说:

    窦娥,看你的面相,端庄秀丽,举止大方,不似个凶恶蛮横之辈,今儿个,禁妈妈就陪你聊聊,分愁解闷吧。你说你没杀人,那就是被冤枉的了?

   是,禁妈妈,我没杀人,我是被冤枉的,您相信吗?我静静地说。

   相信,我相信。何止是你,在这座大牢里呀,有多少人不是被冤枉的,有桃杌这样的父母官,没人冤枉才怪呢。他的为官之道呀胜于别人:
   告状来的要银两,都是他衣食父母,若是上司当刷卷检查,就在家推病不出门,不仅如此还多方贿赂上下级的官员。哎,我们这些人都早已经见惯不怪了。如今的世道就这样。

   梼杌!原来那贼官名叫梼杌,这不是野蛮猛兽之名吗?早年听爹爹讲梼杌远古四凶之一,是鲧死后的怨气所化。些化外蛮夷,残害了咱多少无辜百姓,践踏了咱多么灿烂的传统文化啊!我没有吱声,默默地听着。我想起来了,当日在公堂上,梼杌听说被告是那贼死囚时,起身微笑着向他拱手作揖,原来如此啊。倘若都是这样的昏庸无耻之辈,这世道那里还有希望可言?我心里越发沉重,忽然,这些重负愈加淡忘了自己是身处牢狱,淡忘了自己是即将赴死的人以及那来自本能的莫名恐惧,反而胸中充满了混杂着悲愤与仇恨的力量。哎,这不堪的人世何时是个尽头啊?不觉中疼痛减弱了,也不知禁婆都絮叨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想不到这暗无天日的监牢里还有一个多少有些同情心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知有多少良善的心被黑暗遮蔽了。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依旧在勃勃生长,血液如江河般顺畅流淌。

   下午,禁婆又来了,送晚饭。她轻轻地打开铁门,将食具放在一张一同带来的小凳子上。 我随即慢慢坐起来:

   禁妈妈您来了!我微微一笑对她说。

   吃饭吧,窦娥,饿了吧。她关切地说,今儿个,我特意给你带了些好吃的,快吃吧。她笑着对我说。饭食果然不同,丰盛不少。

   有劳您了,禁妈妈。

   别客气,趁热吃吧,孩子!慢慢吃,不着急。

   我感觉她沉默了不少,言语也与上午的活泼张扬判若两人。她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我吃饭。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吃上一口饭,这顿饭似乎格外香甜。但不知婆婆吃饭了没有,多年来,平日里都是我烧茶做饭,她多年不去厨房做饭料理,我不在了,她吃什么呀,恐怕连口热饭菜也吃不上了,不由得一阵心酸心里默默流泪,婆婆,您好命苦。吃完饭,我将碗筷收拾好放在食具里。禁婆起身拿起食具,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窦娥,我刚刚听说了,上司的回文已到,明天就是你的大日子,午时三刻,你保重!按规矩三日后还要复勘回审,之进行判决读鞫,没想到你的提前了,不再复勘回审。说罢,转身走了。

   您慢走,谢谢了禁妈妈。明天,好吧,情理之中的事,不再复勘。吃得太多了,得活动一下,我起身在小屋来回走走。我承认,当听到禁婆谈论那贼官梼杌的种种为官之道时,那残存于心底的一丝复勘的希望也最后熄灭了,紧接着便是这个消息,这一切来的真是顺理成章啊。他们有大道理,他们让人们抛弃幻想,那些幻想曾使许多人感觉自己的生活还是像天空一样有巨大空间,有些色彩,等等,总之还能够从容地呼吸,如今,这呼吸愈加困难,直至生命的天空变成一堵堵厚实的墙。婆婆,明天就永别了。

我似乎也看明白了婆婆的一生,她一心只想安安稳稳地和自己的孩子度过一生,家和放贷收钱便是她的全部,她将自己的生命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地步,别无其他任何想法,她的生活其实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她也一直是按照那样的生存方式来形成她自己的生活。她习惯于顺从周围人的强力。婆婆一度认为生活嘛就是个交易,该自己支出花费的自然去做,不该出的分毫不出,我能理解这样的想法,但我并不认同。可到头来,还是不能满愿,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想,是我们做的还不够,所以我们就该毫无怨言地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其实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不想,也不必对他们说了,他们已经不在我的视野之中了,将他们驱逐于人的世界!

   还是躺着吧,早点睡,睡个好觉。我是清白的,又何必再为那些污浊之事劳精费神!

   

——唉,唯沦落得两泪涟涟,独自哀伤!

我醒了,自然醒来。从小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早上起床的时辰基本上都很固定,似乎又回到从前的某个早晨。下床活动活动一下筋骨,不敢有大的动作,浑身依旧很疼。过了一会儿,禁妈妈端来一盆清水,面无表情,她说她来给我梳洗吧,她梳理的十分仔细。然后要我等着,马上就给我送来早饭,饭菜依旧丰盛。我们彼此只有寥寥几句话,除了感谢的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使周围的空气慢慢向我挤压过来,我感到一丝留恋,多好的一个人啊,可惜太过匆忙。禁妈妈提着食具,默默地走了。半个时辰后,禁妈妈来了,后面跟着两个牢卒,他们走进屋子,当我看见一个牢卒手拿一块牌子,上面画着:一个红色的圆圈里写着‘斩’,下面写着‘窦娥,药杀公公罪’。窦娥二字划着红色的叉……顿时,一股仇恨的火焰从胸中直串上脑门,牙咬得紧紧的,一日夜来稍稍平复的心再次汹涌跌宕……不,不,犯不着,与他们没有关系……我急忙提醒自己。我顺从地穿上囚衣任他们将我双手反剪在背后,用麻绳将上半身紧紧捆住,然后将那块牌子插在背后。牢卒架着我走出牢房的门,走了一段路禁妈妈停住了,她哭了,我回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右边的牢卒推了我一把:快走,监斩官去法场多时了。

出了监狱走在街上,终于见到蓝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前后跟着好些身着红色衣服的牢卒,左右两边是两个手拿鬼头刀的刽子手,前面的两个牢卒敲着锣,两旁的行人都齐刷刷地望着我,男女老少停住脚步,放下手头的活计眼里的事物头脑的思绪,我成为一个极端,被推向一个人性黑暗的巅峰,我感觉到了,那些目光和姿态为我编制了一顶专属于我及祖先的耀眼皇冠,瞬间,胸中那冤屈、悲愤、羞辱的怒火腾腾燃烧,浑身紧绷发抖,两耳轰鸣,双目圆瞪,泪,汹涌地夺眶而出,我再也忍不住了,目光笔直昂首向天,胸中沉积的全部力量迸发出吼声:

苍天哪,你不公啊,我窦娥冤枉啊!

您都看到了吧,没由来,我无缘无故竟犯了王法,不提防,莫名其妙便横遭这刑宪难,顷刻间游魂即赴阎罗殿!——教人如何不怒喊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冤屈,又怎能不将天地更深深地责怨?谁在妄置鲜活的生命于悲惨,谁在妄置人世正道于残酷?

   世人都知道,有日月朝暮悬天穹,有鬼神掌管着生死权,天地万物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泾渭分明;都相信,天地自会分辨什么是清良什么是浊恶,可结果怎么就错认了谁是盗贼盗跖谁是贤者颜渊?看吧,这是怎样的世道:

   良善之辈一生遭受贫穷,更是凄凉早逝;造恶之徒畅享荣华富贵,还尽享天年!看清楚了,天地也做着畏强欺弱的勾当,想不到,原来也是这般的顺水推舟无原则!默思到此,我禁不住再次仰头高喊:

天啊,你枉做天,错勘误察世间的贤良与愚蠢,徒然做那明察秋毫的朗朗清天!

地也,你何为地,分辨不清世间的好人与恶棍,又如何为孕育万物的母亲大地?

——你只会让人们沦落得两泪涟涟,独自哀伤!

看吧,我便是这一切的明证。既然我被逐出世间,那就大胆地昂首挺胸向前走,奔赴那为我准备好的他乡,绝不再留恋这里,对空气、阳光、鲜花、绿叶来说,依旧纯洁无暇,但罪恶已经渗入其中,那些人通过对享乐欲望的膜拜,在他们完美目的的压力下,更多人的心灵纷纷向着卑鄙下流聚拢。而我早已经远离其中,也不再理会这里的法则行迹,只面对你,提出我满腔的控诉!那怕你在眼前幻化成一堵墙,我也要一头撞过去。我要撞你这一道墙,我要控诉你这无良的天地。

无人吱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节日般人声鼎沸。一个刽子手麻木地推搡了我一把,后背的伤好疼,走上一段,又推一把,不断催促我走快点,不要误了时辰。我明白,时间也是严厉的惩罚,午时三刻,气最盛,以旺盛的阳气来冲淡杀人的阴气,好压抑死人魂魄出现阴气即时消散,没有了阴气就不能做鬼像我这样罪大恶极之犯,应该连鬼都不得做,以示严惩。哼,枉费心机。我其实巴不的走快一点,也许他们以为我是在磨蹭,以便多活上几秒或躲过时间的惩罚……可怜,他们不明白,可怜他们活在欺瞒之中,将谎言执为真实,还如此的像模有样,象演戏般努力着,以博得他人的赞许,他乡作故乡……可怜如此多的人被无辜牵连受骗。前面是个交叉路口,我停住脚,一条是前街一条是后街。

请教差大哥,是走前街还是走后街?我问一边的刽子手。

走前街,走这边要近很多,那刽子手说。

请求差大哥为我这临死之人行个方便,我想走后街,我恳切地说。

走后街,好吧,就依你。刽子手说罢,大声吆喝前面的差役往后街走。

我不怕路远人受苦,若走前街恐心中再生起新的悲伤死了也心怀仇恨,从后街到了法场死也无怨了,反正也是冤死。我忍疼加步,很快便到了法场。阳光明晃晃的,浑身燥热,伤口火辣辣地疼。法场西边搭着两个台子,南边的台子上坐着一个官员,后面围着一些士兵,前面不远,齐胸高的木台子后背高挑的木架上写着一个红色的大大斩字,台前左右立着两杆旗枪。周围已经围上了许多……

现在你已经到了法场,马上就要行刑,有什么亲眷要见的,可以叫他们过来,临别之际见你一面也好。身边的刽子手对我说。

没有,我早已经没什么亲戚眷属了。我答道。就连死时也还是自己孤身一人,这是怎样的苦命运啊,唉,只有空自哀怨、叹息!

难道你的父母也没有?刽子手不无狐疑地问。

我母亲亡过多年,只有一个父亲,十六年前上朝应举去了,至今杳无音信。早已经十多年不见父亲面了……话刚出口,内心悲凉、哀伤不已,唉,爹爹,连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您了,再也见不到了,永别了,爹爹。

哦,原来如此。那刚才你要我们从后街走,是为什么?

差大哥,走前街,只怕在前街被我婆婆看见,俺家就住前街边。

你自家的性命也都顾不了,还怕见她是为什么?

差大哥有所不知,俺婆婆年老衰迈,且病未痊愈,若她见到我五花大绑身背亡命牌去法场挨刀受死,岂不活活气死她,活活气死她啊。差大哥,我这将死之人又何必再徒增她的悲伤,还是避开不见吧!这时,我隐隐听见身后一声声呜咽,只听见身后差役大声呵斥:老婆子,走开,往后站,不许往前。我回头一看,是婆婆。我忙对那差役说,那是我婆婆,叫她过来吧,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婆婆披散着头发哭着走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儿啊,我苦命的孩儿啊……婆婆悲痛不已,悲叹气塞,嘴里含糊不清地反复诉说着。我强忍贴近婆婆说:

不要哭了,婆婆,莫再心伤,这样下去身子就垮了。婆婆,听我说,那天,是那歹毒的张驴儿趁我去拿盐醋的时候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他其实是要毒死你,再霸占我为妻。不想你把汤让给他老子吃,反倒把他自己老子毒死了,起心不良反害了自己。在公堂上,我怕连累你挨打受苦,才饮恨屈招了自己药杀公公的罪,今日赴法场即将典刑……我是冤枉的。婆婆,从此我们就阴阳两隔了,从今往后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婆婆,以后遇着冬至过年时节,初一十五,捡吃不了的饭菜给我吃,用烧不了的纸钱给孩儿烧几张——念在我窦娥不明不白受官府罪罚,念窦娥身首异处无全尸,念窦娥从前操劳家务服侍婆婆,也念在窦娥从小少爹无娘的面儿上,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把孩儿奠一奠把孩儿唤一唤……婆婆,再过一会儿,在孩儿那受刑戮的尸骸上烧些纸钱,就当是祭献去世的孩儿,婆婆,有劳您了!婆婆啜泣着点头说:

孩儿你放心,我老婆子都记住了,一定照作,一定。老天爷,你要痛杀我啊,你让我肝肠痛断,都是那狗贼害我孩儿冤死法场,我……

婆婆,不要再哭哭啼啼,兀自悲伤,也别再怨气冲天了。都是我窦娥前世没有好修行,没有好时运,人的生死是轮回,天命无常,才遇到这覆盆昏暗的世道,遭值这负屈衔冤的荒唐事!别哭啦。

咚咚咚,三声催命鼓传来。时辰到了,老婆婆靠后离开吧,刽子手走过来边说边推我往监斩官坐前去,一个衙役拦住顿足大哭的婆婆……

我被压跪在监斩官的公案前。下跪之人可是犯妇窦娥?

正是窦娥,我抬起头直视着前方,冷冷地说。

时辰将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大人,我有一事相求,若肯依我,便死而无怨。

说吧,什么事?

我要一张干净的席子台上窦娥中央。一条丈二白练高挂在旗枪上。说罢,我仰头双目如烈火般望着天空,此时太阳金光耀眼,没有一丝云彩,碧空如洗。胸中涌动着滚滚不息的强烈力量,我大声诉说:
   苍天,朗朗苍天,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那么刀过头落后,我要让一腔热血不要半点儿滴在地上,都飞洒在白练上。我将生命中的每一个毛孔般大小的力量全都汇集起来,死命地诉告。

呵呵,好,都依你,有什么要紧的。

我静静地跪着,内心暴烈汹涌。不是我窦娥要下这样离奇无头脑的愿,实在是我的冤情太过深浓啊;倘若没有那些神异的灵应之事传颂后人,又怎么能见到湛湛青天、天理昭昭。是的,我不要半星儿热血洒落在这纷攘的俗世之地,都只留在那高杨于空中旗枪上的素练之上。到时候,我要让所有人都来瞧瞧:

这就是我,像那被无辜迫害,流血化作碧玉石不见其尸的忠臣苌弘;似那含冤逊位,死后魂化杜鹃日夜悲啼的望帝杜宇。

片刻后,两个衙役从法场外拿来一领席子铺在身后的行刑台子上,又将白练挂在一杆旗枪上插在台前中间。或许是见我沉默不语,旁边那个一直相随走到法场的刽子手走过来对我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现在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才说?好,那便说出来吧。我正视着监斩官,大声说:

大人,我窦娥是冤枉的,您做个见证,如今是三伏天道,倘若……

现在喊冤叫屈,已经没用啰。监斩官不以为然地说。

倘若我窦娥真真是冤大屈深,身死之后,天降鹅毛大雪,让三尺瑞雪遮掩我窦娥尸首……

法场之上,休要胡说乱言,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是冲天的怨气,恐怕也招不来一片雪花。监斩官向前倾身,冷冷地叱道。

我没理会他,继续说:

你说什么如此炎热的盛夏,不是那能下雪的天气;哼,难道你没听说过战国忠臣邹衍之事吗?邹衍因谗言含冤蹲大狱,他仰天大哭,时值盛夏,却天降霜雪。如今,我一腔正气如烈烈火焰,定会感得天降滚滚似锦的雪花,以免将我的尸骸暴露于污浊尘世;到那时,还需要什么素车白马为我送葬到那荒郊原野处?大人,我窦娥委实死的冤枉,不仅如此,从今以后,我要这楚州大旱三年!

大胆犯妇,住嘴,哪有这样胡乱说话的!监斩官生气地指着我说。

你莫以为天公不可期望,人心不值得悲悯,岂不知皇皇苍天也同样顺应人们真挚的愿望。知道吗,当年汉朝的东海郡为什么三年不见半点儿甘露降?也只因为东海郡那极其孝顺的寡妇周青含冤而死受刑戮之故啊。如今,轮到你山阳县三年不下雨了,这都是你们这些官吏们无心秉公执法为人们惩恶扬善、申冤昭雪,只会贪财纳贿,颠倒黑白,才使我们这些百姓有口难言,纵然天大地广也无处诉说冤屈痛苦;也才使这世道人心丑恶不堪,相互倾轧……

咚咚咚,三声催命鼓再次响起。监斩官扔下一支令签,两旁的刽子手架着我登上行刑台。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将一杆旗枪吹歪斜,刽子手摇摇旗子重新立正,四周都是一片狂风吹倒什物的响声。不觉中,我才发现天空阴沉下来,乌云层叠,很快便似一块黑布蒙住了天空,阴森可怖,风越刮越猛。扶旗子的刽子手惊诧地说:怎么天色突然阴暗下来,这风刮的人好冷。

看吧,肃穆的浮云为我遮日挡阴,悲伤的风为我飞旋咆哮——都来慰藉我哀伤冤屈的心。那三桩誓愿我已清楚明白地说完了。婆婆,就等着那六月飞雪大旱三年吧,只有到那时才会将这屈死的窦娥冤魂显现于世;也让人们看清楚想明白,这是怎样的世道,怎样的人心。

 

第二天,一团明亮,灿烂无比的的蓝色光芒出现了,在我的上前方。 

天空下着大雪。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自身似乎显现一团若有似无的白光,不住地往上飘浮自由轻灵,周围许多光芒围绕。我惊讶地看见自己的身体,红色囚衣,双手反剪背后,绳索捆绑着的无头身子扑倒在席子上,头滚落在席子上。一个身穿红色衣服刽子手提起我的头高高举起朝对面台上的监斩官展示,高声喊了一嗓子:请大人验刑。头上的双眼圆瞪恨恨地直视着前方,然后慢慢闭上,象困极了的人垂下眼帘突然睡着了一样。监斩官一摆手,刽子手俯身将头放在旁边一个竹篮子里,脸色容颜如同酣睡之色,满头乌发一丝不苟,地上没有血。旁边一条旗枪上挂着的丈二白练上却是一片血红,白练飘扬风雪中,在一片洁白的世界中分外瞩目。

持刀的刽子手冻得耸肩缩脖,脸上青红皂白哆哆嗦嗦地嚷着:古怪之极,三伏天下这么大雪,还真有这等异常之事。以前砍了人,满地都是血,这窦娥的血瞬间都飞到那丈二白练上了,没有一丁点落在地上,太奇怪了,看来这窦娥是真的冤枉,快走吧,冻死我了。说罢匆匆走下行刑台。

我知道,见到这些异常之事早已吓得他魂魄飘忽。此时,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地上便停着一层白白的雪。我的身体和头上面铺着一层洁白的雪,犹如盖着银白色的绸缎。很快,法场边的槐树枝叶上,雪花团团簇簇,累银积玉,犹如白花盛开漫天大雪犹如严冬雪天。

冻得搓手跺脚的监斩官望着大雪,神色严肃地对身边的差役说:必有冤枉,这死罪必有冤枉啊,前两桩誓愿应验了,干旱三年之事恐怕也将应验,慢慢看吧。你们不要等到雪晴了,叫那蔡婆婆来收尸吧。他说罢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匆匆离开。

其实和那个刽子手一样他心里非常恐惧,已经毛骨悚然了,只想逃离此地。一会儿,一个老婆婆提着个小篮子巍颤颤地走过来,一个侩子手和她说了几句话,她走上台子到我的身体旁将我的头抱在怀里,伏在我扑倒在地的无头身躯号啕大哭。哦,那是我的婆婆。周围好奇围观的人也都瞬间散去。我不想再往上漂浮,我要留在这里,心念一动自然停住了。婆婆边哭边从随身携带的篮子里取出香和纸钱,香烟袅袅上升,我嗅到了,嗯,好香好香。婆婆哭了一会儿,然后离开我的头和躯体向不远的集市走去,片刻之后,婆婆随着一辆带篷子的马车来到我的身首边,驾车的男人将我满是雪花的身子抱起来走下行刑台放进车厢,那身子十分柔软,象个睡着的婴儿。然后他再扶婆婆上车,婆婆双手捧着放我头的竹篮子抱在怀里,篮子里犹如放着一簇簇盛开的白花,婆婆坐在旁边依旧抽抽嗒嗒地哭着。马车夫坐上车,晃了晃缰绳,马迈开脚步拉着车向前街走去,雪地上留下两条黑色的车轱辘痕迹。行刑广场已经被大雪覆盖,微微摆动的血红白练静默着。走后不久,雪慢慢小了,一个时辰后天空晴了,太阳出来了。

我看不到自己,我还活着、还是一种存在吗?我想既然我能感知周围的一切,相对于眼前的这一切,那我必定是存在着的,无所活而活着。但围绕着我的周围的一切并非只是一个世界的结构或是背景而存在,而是自我投射于外的可能性世界显现。唯可以肯定的是我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不在同一个空间和时间中,我即在自己业已逝去的世界里又在从前生活的世界里。倘若我已经死了,就不会感知从前世界里的一切,就会消失不见,显然对现在的我而言是不对的,那这个死亡不过是下面世界里的人头脑里所经验的观念,自欺欺人。“未知生,焉知死”是多么高明的一句话啊,在那样一个荒唐的生的世界里,死是生编造的阴谋,成为生的奴仆。死亡是什么?

我发现欲由处移至另一处,中间并无移动过程,只须动念,即瞬间抵达。我还能任意穿越墙壁及紧闭之门窗,乃至穿越他人身体

与我的身体分离,那便是死吧。可我是冤死的,我不甘也不愿离开下面已经离开的世界,那是我穿彻天地的强力誓愿所在之所。我四处游荡,婆婆无力为我伸冤,也无处伸冤,经此大难,婆婆已经悲伤的差不多只剩下半条命了,我也不愿意她再为我这个死去的人奔跑劳累。会有一天有人发现我的冤枉并为我沉冤昭雪吗?但愿还有这样的人……哦,爹爹,有,一定会有的,但与我又有多大关系呢,恐怕更多的只会对那些活着的人有益吧。我等待,不管是清官为我复审昭雪还是大旱三年期满。我默默地看着你们,我是清白的,等待着投生的那一天:第三桩誓愿完全实现的那一天,我必须等。

我再次等待。

大雪纷飞,马车将我身首运回家,放置堂屋。婆婆又挣扎着从寺里请来几位和尚为我念经超度,我停在堂屋时常站立的窗前静静看着,他们不停地忙碌着,一时间,梵音朗朗熏香袅袅,我在一旁非常享受,但我依旧不能离开。几天之后,郊外的一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婆婆将我好棺好衣地厚葬于亡夫旁边。婆婆拼命做完这一切,便卧床不起,好在她提前请一位老邻居来照看她。

这个夏季的伏天似乎特别漫长,要命的是那场大雪过后不管阴晴都没再下过一滴雨,一些老人说今年的气温比往年都高。收割庄稼之后,山阳县人都渴望着下上一场雨,哪怕多少也滴几点雨,这样下去,今年的冬小麦可就不好种植了。冬天的雨水本来就少,指望不上了。焦虑在慢慢滋生。好在这一年尽管干旱,只有半年嘛,许多人的生活并未受到特别明显的影响,在山阳县人不解的期盼中,这一年过去了。

随着热闹的新年过后,从日期上看,春天是来了,可放眼四周枯黑的草木,春天的迹象十分微弱,仿佛还在沉睡之中。有经验的老人明白,今年铁定是个大旱的灾年。山阳县人都开始忙于精打细算每天每月的吃喝,焦急地为一家老小的安危奔波。不久,人们的耐心消失了,县衙门外,人们一次次愤怒地抗议,衙门的官员们不得不组织人们从河沟水库里取水浇灌,进行春播。事实上,由于官员腐败长期克扣经费,水库早已无人管理,年久失修,那些水库水渠早就蓄不了多少水。人们勉强、小心翼翼地把春播完成,好歹不说,春天在人们的无奈和抱怨中过去了。

夏天,可怕的夏天来了。没有雨,天空似乎是个干枯的水库,没有一滴雨,田地里的庄稼大都干死,田野里尽是干裂的缝隙,如欲哭无泪的眼睛,三伏天没过,水库里的水全部见底。大街上许多人交头接耳关于高温的种种怪事,说什么在某个地方,有棵四百年的树居然自己燃烧起来……昨天中午一片树林突然起火……又见到许多野兽死在以往的溪流河沟边……许多百年泉水不断的老井也都干枯。恐慌在人们心中蔓延、升腾。

秋天,全县只收获不到四分之一的庄稼,许多地方颗粒无收。那些指望着这唯一活路的口粮的人们,被逼上绝路。似乎走是上策,本就不富裕的山阳县,多半人开始四处逃难,有的投奔外地的亲戚,有的拖家带口去附近的州郡乞讨。

乡下逃难的人首先把希望寄托在县城里,不觉中,山阳县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往着许多拖家带口讨饭的人。却不知,这里才是灾难深重的源头,只会更加重他们的苦难直至死去。过不多久,旱灾火速侵入县城,先是饮水越来越少,然后物价飞涨,以前不花钱的饮水,现在需要钱来卖水,而且不是天天都有,间隔的天数也越来越长……不知是哪一日,审判我的衙府竟然被灾民们一把火烧了。人们早听说朝廷运来一大批赈灾的粮食,但连日来一粒也没有发放在人们手里,愤怒、急不可耐的饥民找知县询问,却被那些衙役痛打一顿,愤怒瞬间抹杀了理智。有人说,那么有力气打人,自然吃喝的不错了,赈灾粮一定都被他们独吞了,反正都是个死,何不一起死?他们冲进衙门,抢光里面的东西,再点了几把火……愤怒之火激起了更大的怒火……衙府是靠不住了,还能指望谁呢?只能绝望地仰头质问苍天,老天爷啊,这是惩罚,您是在惩罚谁呢?有谁记得去年夏天窦娥被处斩的事?除了几个知情人还记得,几乎没人知道。这和一个被刑法处斩的人有何关系?天人合一只是书生的唠叨。

人们淡忘了,对大多数人来说,记忆并不重要,尤其是现在的灾年里,吃饭是最重要的,其实何止在此时,即便是在风调雨顺的日子里,人们不都是这样吗?但人们没有失去活下去的信心,期望着,盼望着:或许以后会下雨,只要有雨水,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堪忍,得过且过。下雨吧,老天爷!

城里人已经自身都难保,讨饭的人再也讨不到一丁点东西。事实上,讨饭的人也没有看清城里人内心的面目,更何况在这样的情形下。不知是绝望而胆大的人还是凶恶的人,抢劫频繁地发生了,不断发生的抢劫,让旁边的人群起效尤,趁火打劫变得十分常见。县衙里的人员有限,无暇顾及,除了白天有人装模作样地巡逻,晚上便只有独自保命了。饥饿肆意疯长,人们不得不四处寻找可勉强食用的草根树皮,没过多久,开始有饿死的人,先是老弱病残,然后是一些小孩子。最初,还有大户人家施粥救济,过了一段时间,干旱望不到边际,他们也不得不投奔别的亲戚。几口依旧能打出水来的井和几条还有少量水流的河沟都被大批官兵日夜把守着,首先要保证吃皇粮的人的水。余下零星一点水才分发给人们,体弱的人就在等待取水的路上死了。县城里的物价越来越高,许多商人更是顺势涨价,无法阻止。

这是第三年。春天干旱尤胜去年,人们彻底绝望了。山阳县绝大多数人的日子艰难无比,但是,对那些有钱人家来说并不存在这些问题,他们打造水车雇人去外地拉水,或者干脆跑到外地去住,留个空荡荡的宅子,或者贱价卖给别人,溜之大吉。尽管山阳县人的日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还是有许多人在此期间大发其财。首先是卖人,卖年轻成年女人。许多外地和本地的生意人四处收购女人,大街和大路上都贴着告示,他们按女人的年龄大小长相美丑来定价。那分明是一声声非人的呐喊,人类的脉脉温情消失了,一切都显山露水了。

他们说,年轻漂亮的合格女人:三斗面粉,五桶水,五两银子,一罐食油;

他们说,差一点的:两斗面粉,三桶水,三两银子,一罐食油;

他们说,普通的:一斗面粉,两桶水,二两银子,小罐食油。

我跟随几个被卖的女孩子一探究竟,那是她们的生活。年轻漂亮的女人打扮打扮被买到外地一些富豪人家作小妾,有的作丫鬟婢女;但更多的女人还是被卖到富庶地方的妓院做妓女,需求量大。那些商人说,不仅帮助家人活命还吃香喝辣,何乐而不为?也有一些运气好的女孩被卖到一些殷实家庭里做人家的媳妇。其中最值钱的自然是那些处女,至于那些形象不佳又年龄偏大的女人,大都只有做妓女和干粗活的仆人的命。除了成年女人,那些女童也是十分有价值的,且收购的价钱偏低,或者卖给别人作童养媳,或者卖作仆人。也有一些长相俊俏的男孩子被卖给那些戏班子,或是给有特殊嗜好的男人做侍从。卖人的生意利润极大,自然吸引了许多外省的商人,闻风而来,一时间,小小的山阳县城不但没有变成荒无人烟的鬼城,反而热闹异常。

自然,这么好的生意岂能白白流走他人,官府里那些人脉广大、头脑灵活的官员也开始行动起来,有权有势自然好做生意,仓库里有的是粮食,银库里有的是钱钞,地窖里蓄满了清水。其实山阳县里近一半的女人都被这些伪装的商人抢购,当然也有许多是偷偷抢过来的。他们与那些外地的商人精诚合作,他们只管收购运送女人到外地,外地商人则负责一个个卖掉。随着干旱日复一日,卖出的女人越来越多,一些男人不堪妻女受如此悲惨遭遇,自发组织起来铤而走险抢杀那些商人,结果被官兵全部杀死。人亡家破。尽管旱灾使山阳县变的混乱不堪,却也还保持着最基本的秩序:官兵和武器。

有了这么火爆的生意,自然得有其重要的下游生意:卖饮水和粮食。有些不愿或是没有那方面卖人门路的商人,开始瞅准这了这两个生意。卖水的商人首先在逃荒的人群中廉价招募那些精壮男人,将他们组成庞大的卖水商队,一些人负责去邻近的县郡寻找水,一些人负责将一桶桶水肩挑背驮到大路装上马车,一些人负责运输到山阳县,一些人负责出售。卖粮食的生意就简单多了:将外地的粮食低价买回,运到这里囤积,高价出售。

最初,只有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家才肯卖儿卖女,到后来,那些曾今略微富裕的人家也熬不住了,不得不卖。人性错愕了。商人们一开始只在县城和附近的村镇里做生意,但女人数量毕竟有限,他们便到各个乡村挨家挨户地搜寻。为了争夺女人,商人们各显其能,有的雇佣打手争抢,有的贿赂勾结官员……

由于许多人要么投奔亲戚要么外出乞讨,四下里的田地山林无人看管,又有许多商人大肆地砍伐名贵树木,扑捉珍奇异兽,运到外地富庶之乡高价贩卖……顿时,山阳县条条大道上车往人来,官道上,有商人有巡逻的官兵,好不热闹,恍然如在歌舞升平的时光里。

依旧看不到下雨的丝毫迹象,人们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深渊,带着永不可及的绝望哀号、哭泣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五月中旬的一天,飘过两场零星雨点的雷阵雨,是一些虔诚的和尚、道士设坛祈雨,殷重祈请,所以有了一些反应,或许是被山阳县人的诚心所感吧,但依旧不能改变天旱的事实。这些雨也让许多人产生了乐观的幻想:也许干旱很快就会过去!到后来依旧没有下雨,以至于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导致一些不必要的损失,于是更加失望了。 这都是穷人的焦虑思想。

 不到一年,山阳县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气,不再有恐慌,挨饿受冻的人减少了,剩下的都是不愁吃喝的人。靠女人和清水挣了大钱的人聚集在一起,使得许多大饭店、妓院、茶馆剧场的生意又兴隆起来,这一切场所才能配得上他们的表现他们的价值。达官富贾你来我往,莺歌燕舞,好不热闹,在这里彼此找到了自己的气味,并以此互相确认,惺惺相惜。

达官富人似乎忘记了干旱的事,忘记了依旧包围在他们周围的旱灾、饥饿与死亡,对他们来说,有钱才是关键的事,干旱与否并不重要了,似乎也不关他们的事。在他们心里甚至庆幸有这一场如此浩大的干旱,才使得自己能够财源滚滚,才有如此的醉生梦死。这并不是个道德问题,只是生活本身所具有的特质,以及生活背后那些无可改变的东西,尽管许多人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假象,活在一个早已偏离了带着本有人性光环的世界里;生活的精彩完全压倒了内心的精彩,当他们自己也身为这一件件交易中的一份子时,生活与道德都只意味着:有用。这一切财富来的如此迅速,也许,并非真是旱灾给与了机遇,激发了他们身上的精明,身为商人,即便是任何一个正常时期,都是这样的情状,现在不过是水枯石露的特殊时期。   

  那个窦娥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吗,有多少人知道?记忆显然是一条死胡同。我在山阳县的上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太多太多,似乎每个受灾的人都是窦娥。我已先于一步离开你们的世界,你们正在一步步离开你们的世界。

婆婆的身体好了,每年的清明节都去自家的坟地里,拜祭那三座坟,尤其是那座新坟。必须去,她心里比谁都明白。现在她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倘若不是他的夫主当年积下的铜斗儿家业,恐早已死去。但张驴儿已经忘了。我死后,他讹了婆婆一大笔银子。一年后与人合作买卖女人的生意,他活的如鱼得水,现在的山阳县才是他真正的肥沃的生存土壤。在一次争抢女人的打斗之中,张驴儿被人多势众的竞争对手乱刀砍死,抛尸荒野。

旷日持久的旱灾和其他人为的苦难,从最初慢慢折磨人们的肉体,最后,精神彻底崩溃……人们开始习惯了,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刨个坑埋掉亲人或露尸于外,匆匆卖掉妻女,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悲哀色彩……许多人不再对此有任何的反抗情绪,彼此顶多难受一会儿,饥饿和饥饿带来的行尸走肉般的思想便如潮水般涌入内心,一片汪洋。地上的骨骸与泥块石头不分彼此,大地恢复如洪荒。这一切不是突然而至,很久以来,抵挡一切外部侵害的那些千百年来凝聚的生命精华,已经被横冲直闯地突然阻断抛弃,所以,一切来得那么迅速,那么简单,简直是摧腐拉朽。谁能明白,谁来理会?

面对县城里的热闹景象,县令梼杌乐不可支:一个奇迹竟然在吾县诞生。于是通告山阳县的百姓们,鼓励有女孩子的家庭将孩子卖给商人,如若有一家人卖了两个以上的女孩子就奖励其家人三两银子,四桶水。此举自然遭到一些秀才等读书人的痛批,然而县令一意孤行,把批评得最激烈的秀才以谋反的罪名关进大牢,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们关进大牢不到三、四便丧了命。杀鸡儆猴,从此再也不敢有人站出来批评了,也只有在背地里悄悄议论,发几句牢骚,哼几句小曲儿,作几首酸诗,一时间这些酸诗小曲儿传遍大街小巷,成了一个个小乐趣。  

山阳县已俨然成为梼杌自己的封地,京城元天子颁发的那一套法令通通扔到身后,一切为了山阳县这空中楼阁的繁华,土皇帝更加为所欲为。为了保护这样的繁华不受干扰,他组织人四处在大街小巷搜寻那些死去的尸首运到郊外,大火烧掉,以免产生瘟疫。他派兵驱赶或奴役那些来讨饭的人,饿的奄奄一息的人或其他病人,不等断气便烧掉……同时,他派自己的亲信残酷阻止灾民去京都上访告状。就如这已经实现了的三桩誓愿,梼杌正在用自己的行为给自己修建地狱,天地间本无地狱。

    如今的山阳县,礼尚往来的人,贵重的礼物不再是金银绸缎,而是清水和米面,对客人最隆重的接待方式便是请客人洗个痛快的澡,然后才是吃香喝辣。物以稀为贵嘛,县城里要娶妻嫁女的人家,首先要看对方家里是否存有五、六大缸水,然后才是仓库里的粮食是否够吃两三年,否则免谈,人怎么样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在大姑娘小媳妇的眼里,能买来清水和粮食的男人才是真正有能力的爷们。这一风尚变化之快令人叹息不已,也只能默然接受。没有水就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这对大多数平民百姓中靠天吃饭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个近乎绝望的压力;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渴死饿死便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挣扎是个具体微细的生活姿势和态度。

   在县城城东和城北的一条老街上,有两家世代行医的大家族忙碌不休,一家门前右边支起三口熬粥大锅,一家门前造着一长串熬药的炉子,两大家族精诚合作为人们施粥看病,尽管不多却一直坚持着。他们源源不断地将各自开在外地分店的药材粮食和水送到山阳县,免费为这些饥病交加的人施粥熬药。其实,许多病是难以康复的,而他们来者不拒,哪怕是奄奄一息的人,到了门前依旧给他们喂药喝粥。一家药店的老主人说,只要他们能带着一丝欣慰的心情去世,就不白治疗不白喝粥。

太多人来这里证实近乎传说中的慰藉,以致一位著名的老医生劳累过度染病而逝,还有几位年轻的医生也随之而逝。在县城里,他们如风中残烛般,飘忽不定地亮着。没有人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只能用“古怪”和“活菩萨”来看待他们的行为。也许,是人们已经无法正常地思考了,与现实差距如此之大。据说他们的祖先也曾多次做过这样的事,他们不过是追寻了贤德先祖的脚步,并不自认为这就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德,不过是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不知何时何故,那赛卢医出现了,他和医生们一道为灾民们热心看病施药,不久也染病去世,被灾民一道安葬郊外。许多事让人始料不及。

第四年了,这个春天,山阳县,这个战场的热闹景象迅速减弱,因为基本再无年轻女人可卖了。卖水和其他生意也跟着惨淡不堪。全县不到三年时间人口急剧下降,许多村庄全村人都消失不见,有的地方只剩下几个人人,活着的人也都骨瘦如柴,奄奄一息。除了几个身边的人,他们彻底被遗忘了。人们都说活着就好,活着似乎是件高兴的事,显然他们并不这么认为,只是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何况生命,总不能自己把自己弄死吧,那就顺其自然了。

清明节下了一场沥沥小雨,但未引起人们丝毫的注意,似乎还处于半醒半迷中。不觉中,夏天来了,连续半个多月都是阴天,不时吹着小风,太阳似乎藏起来了,天气十分凉爽,许多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旱灾看来要结束了,但更多人尽管心里这样期望着,嘴上却说:做美梦吧!就在三伏天的某一天,就是冤杀我的那一天凌晨,人们还在睡梦中,突然滚滚雷声大作,惊雷此起彼伏,紧接着天降暴雨,这雨一下便是三天三夜,一刻不停,就像一个号啕大哭的人,嚎的收不住了。河沟水库都蓄满了水,人们在雨中手舞足蹈,老天开眼了,下雨了,有水了,春天就从这里开始!人们谨慎地说:也许,干旱是真的要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我也要走了,无论趣入何处,是人是鬼是神,都注定了我的魂魄要继续下去,并非他们所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在我的世界,我即将诞生。

    雨后的第一天,阳光明媚。婆婆又去墓地,踩着泥泞的路,这是最后一面了。

端云,婆婆又来看你了,远远看到你我这心里就高兴。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在每个人身边。你要走了,我明白,整整三年过去了。就当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全家一起来提前过个团圆的节日。她边说摆上五块月饼,点上香。你要走了,我也老啰,是真老了,今天还杵着根拐杖,腿脚再也不灵便了。已经快一年没到街上去了,也早不放款了,钱多是祸害,这些年,来家里抢啊偷的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前几天晚上家里还来了小偷,我故意不去理他们,由着他们吧,留几个小碎银子给他们。

这三年干旱,生活痛苦不堪,干旱象黑沉沉的夜幕,人在夜幕之下都变成了鬼,坑偷抢骗更多了。善人也有,我听说县城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施粥饭施衣服送汤药。哈哈,苍天也敢欺瞒吗?你许下的三桩事都一一实现了,当年你冤死之时,鲜血一滴不漏都上了那丈二白练,六月大热天下起了鹅毛大雪——还不够吗,还不够吗?人的愚蠢总的有个底吧,这不正是正义的审判吗?

想我一世精明,到头来还不是孤身一人。回想起来,当年我很早就看上你小小年纪便显露出贤淑端庄的气态,又是书香之家,想你做我家的童养媳,虽说是童养媳,其实则也是为我那体弱多病的儿子作个伴儿,想让他健健康康长大。这又何尝不是算计你们一家子,让你爹爹吃了个哑巴大亏,有苦也说不出。你七岁那年,我知道那年春榜动出选场即开,你父亲必定要去应考,你父亲可不象我这样的俗人,屋檐下的燕雀。之前你爹爹去应考我主动借给他了一些银两,故一方面多次去你家催债,另一方面又勤托人去向你父亲说亲,并备上好礼。实则是在逼迫你父亲啊。当年你爹爹临走时那么悲伤难过,恐怕就是觉得是被迫把自己的亲骨肉卖了一般啊,每想到此,我就很不好受……不管咋说,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

……何止是你爹爹,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放贷做生意的,好处永远在我这里……可没想到好不容易把孩子牵扯大结了婚,却又早早病亡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这一送就是两个,这就是报应啊。是我的命,却也是我造的业啊。我不像你这么明辨是非黑白,我做不到。

一开始,你就严正坚决地拒绝了胆小老糊涂的我的劝婚和那小人张驴儿两次荒唐卑鄙的求婚,坚贞不屈。你还苦苦劝我打消念头。

在衙门里,你即便被打的死去活来,也不肯承认是自己杀了那个张老头。

……第三次,你为了我不遭受皮肉之苦和生命之害,舍身甘受大冤屈被狗官害死。

呜呜呜……

遭受了这么多痛苦打击,你依旧不承认自己杀了人,坚持自己的清白,你坚信上天的公正清明,死也要追求正义的审判。儿哪,是我们这些人害死你的呀。

你发誓要三年大旱,你是对的,若我们都懦弱自顾不去反抗,到头来受害的还是自己,没有人是例外,你的誓愿就是在告诉人们这个道理呀。生长于斯,我们的命运其实都是联在一起的……没错儿,要让更多的人明白,遭冤枉和欺凌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所作所为,为我们证明了这里的真相;还好,我也总算看清了自己这瞎盲的老太婆。她的声音露出一丝丝得意。

……有点喘,放心,我没事,人老了,就是这样老喘不上气。自从你走了,我无时不刻地想着你,想着你在的时候所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像唱戏文般浮现在眼前,我得想清楚想明白,不然下一世还是个糊涂鬼。端云,今生我欠你的太多了,来世再还吧。说实话……今生遇到你是我的福分,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儿,来,让老婆子给你和老天爷磕个头吧,磕个头……她扔下拐杖,悠悠颤颤地朝我的坟墓艰难地磕了三个头,白发在风中凌乱。每年都来和你唠叨唠叨,心里舒坦。我老了,日子早就一天又一天地重复了,就像那蒙眼推磨的驴子,走个没完,我只有死了才是尽头。

……哦,老糊涂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你是冤枉死的,今年清明节又为你做了一场盛大的水陆道场,你就好好地去吧,这些年我都在给你做。孩子,我回去了,这阳光还是有点晒人,我怕晕倒。下月初一我去庙里再为你上香供灯。我走了,不管是升天还是投胎做人,你都一路走好!

她走了。她杵着拐杖,慢悠悠地往回走。婆婆,我也要走了。三年的干旱里,不管是受苦受难的人还是发财享乐的人,我见证了他们在这一场灾难中所做的一切,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没有谁赢得了什么,都无一例外地失去了,命运依旧。悲苦的生命上演了整整三年。我无怨无悔,苍天没有欺我,看,不样样都实现了吗?天理昭昭,够了,既然老天爷已经证明了我的清白,人世间的昭雪已无足轻重,沉冤昭雪了又如何,我已经死了,这样迟来的正义不过是给活着的人的一个美丽的谎言,而健忘的人们也不会得到什么教训。也许,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们都明白,许多事并不是一个人或一场灾难就能改变得了的。我走了,我要投胎去了。我将自己的一切留在下面的世界,留给不可知的未来。尘世的未来如何,还得看每一个人如何去选择,但愿那里不再有如我般的影子。

在没有他人的世界里,我必须结束我无可名状的游荡。

第二天,一团光明,灿烂无比的的蓝色光芒出现了,在我的上前方。这团耀眼、明亮、穿透而夺目蓝色光芒深深吸引了我,太美了,我感到内心平静而轻松自在,望着那灿烂洁净的蓝色光明,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甜甜爱意紧紧拽住我,这些年来积郁的怨恨哀伤,不舍,不甘,不愿,瞬间消失了,干干净净,欣喜、欢快的幸福感充盈心间,我渴望被这圣洁的光芒包裹,不由自主地往那里飞去,进入光芒融入其中,才发现那是一条灿烂光芒形成的圆形通道,直上更高的天宇。

雨水洗刷过的大地,一片肃穆,象一位面色凝重静默沉思的老人,矗立于浩浩天宇之中。

等待,不知道你们还要等待多久,但愿不会很久。

当她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得上床睡觉了,不能趴在书桌上打瞌睡,窗外的夜象一间灯光稀少的昏暗房间,却已深沉。那些事一直在发生,那场雪却还没到来,因为窦娥还没有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