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泉生端起桌上的大碗茶,一饮而尽。他喝得太急,茶水从嘴角流下,淌过下巴,挂在花白稀疏的胡须上。梁泉生起身抹了抹嘴,对坐在对面的老伴刘招娣说:“太阳出来咯,开工!”
刘招娣嘟囔道:“老头子,吃完了再走呀!” 话音未落,她将两个卷好大葱的煎饼,麻利地装入布口袋中,递给梁泉生。梁泉生接过布口袋,回道:“顾不上,上百口子人等着咱呢!”刘招娣瞪了他一眼,说:“能耐!活人能被饿死?山上没有面包、方便面、火腿肠?”
梁泉生不屑一顾地说:“切,什么玩意儿,能赶得上咱泰山三美?哼,驽马比良驹,乌鸦比凤凰!”
刘招娣说:“行了,你最厉害,泰山没你不行!”
顺着老伴的话,梁泉生朝着窗外望去。他家就住在泰山脚下,巍峨的泰山,高耸在眼前。山上苍翠的林木,清晰可见。如果遇上天气好的日子,能看到如织的行人,如黑蚂蚁一般,从山脚往山顶缓缓移动呢。梁泉生自幼在泰山脚下长大,当了一辈子的挑山工,在别人眼中低人一等、毫无技术含量、累死累活的工作,在他心中,却是神圣一般的存在。
他对刘招娣说:“不是咱厉害,是咱泰山的山好,水好。不跟你说了,咱得赶紧挑山去。”
刘招娣回道:“知道啦,路上小心!”
这样的对白,存在了几十年,梁泉生早已习以为常。不过今天,刘招娣突然冒出一句话:“老头子,梁成长要回来了。”
梁泉生一下愣住了,脱口而出:“他来干吗?”
大街上,公交车、小汽车、三轮车、电瓶车、自行车拥在一起,混作一团,将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不时响起让人心烦意乱的喇叭声。梁成长开着一辆崭新的蔚来ES6,小心翼翼地在车海中腾挪。
突然,铃声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问他:“您有一个来自汪翠花的电话,请问接听还是挂断?”
“接听!”梁成长看也不看,大声回答,“喂,瑞贝卡?”
一个女人操着台湾腔问他:“喂,文森吗,你到底在哪里呀,怎么突然不见了呢?BB刚刚在问我,爸爸去哪儿了?”
梁成长一愣,随即急了:“不是还有仨月娃才生吗?什么情况呀?“
“哎呀,BB是在妈妈的肚肚里问爸爸的嘛!“ 对方娇嗔道。
梁成长松了一口气,心说吓老子一跳,以为老子头上长了一片草原呢。
梁成长回道:“回老家给你找保姆呀,你不急,我急啊!”
对方说:“回老家?可我们的婚礼怎么办呢?我不管,你答应过人家的,要给人家一个美美的,有海岛,有阳光,有鲜花的梦幻婚礼耶。”
梁成长的脸色一变,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连带着嘴上没好气:“行了行了,你挺着个肚子不嫌丢人?生了娃再说!我到了,不讲了,挂了!”
对方这下也急了,停顿片刻,换成了河南腔:“梁成长,你当初追老娘的时候跪在地上像狗一样。现在到手了想赖账啊!我告诉你,别看老娘大着个肚子,想当现成爹的有的是,从天通苑能排到798去!“
刘招娣在屋外养了一群鸡,养鸡很辛苦,喂食、喂药、捡鸡蛋,打扫鸡笼,样样不轻松。虽说现在鸡蛋跟白菜一个价,但多少年的习惯,刘招娣割舍不下,她安慰自己,自家养的鸡下的蛋,干净、卫生、有营养,超市里的廉价货,怎么比得上?
有几只老母鸡已经超过十岁,对于鸡来说,绝对是高寿,好比人类里的百岁老人。这么老的鸡,下蛋是别指望了,刘招娣舍不得卖,更舍不得宰。有亲戚、朋友来找她讨老母鸡熬汤喝,刘招娣一概拒绝。别人不满意,嘀嘀咕咕,说她小气,更过分的,说她变态,把母鸡当宠物养。风言风语传到梁泉生的耳朵里,他不以为然,安慰老伴:“别理他们,如今条件好了,谁差那口肉?” 刘招娣撇撇嘴,回道:“可不是,他们呀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非要占点便宜才心安!“
刘招娣正在喂鸡,一辆车突然停在门口,吓得母鸡们一哄而散。梁成长从车里出来,大声喊道:“妈!”
“成长,你到了呀?我准备去接你呢!” 刘招娣面露惊喜,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双手搓来搓去,不知道往哪儿搁。“成长呀,你快十年没回家了吧。想死妈了,快让妈看看,怎么瘦了呢?在外面怎么样呀?不行的话,回家来算啦,你看家里条件好了,再不像当年……”
梁成长打断她:“妈,瑞贝卡要生了,要人照顾,你收拾一下,跟我去北京。”
刘招娣面露疑惑,问道:“啥卡?”
梁成长解释道:“呃,翠花,瑞贝卡是翠花的英文名。”
刘招娣恍然大悟:“噢,咱儿媳妇呀。生娃是大事,是男是女,预产期是啥日子?”
梁成长说:“说来话长,路上再说,赶紧收拾!”
突入而来而来的喜悦,将刘招娣的脑子冲得一片空白,她顺从地进门,打开衣柜,挑起换洗衣服。
梁成长等得已经不耐烦了,回道:“算了,别收拾了,到了北京,我给买新的!”
这话恰好提醒了刘招娣,手里拿着一件棉袄,不上不下。
梁成长问她:“咋了呀?”
刘招娣说:“我要去北京了,你爸咋办?”
梁成长犹豫片刻,回道:“一起啊,快六十的人,该安度晚年,享享清福了!”
刘招娣指着门口的扁担,说:”你爸什么人你不知道啊,让他歇下来?不如杀了他,这不,一早又去挑山了。“
梁成长回道:”妈,你先去,别管他!“
刘招娣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怎么能不管呢?你爸压根不懂照顾自己。我要走了,他吃啥喝啥,这家里得不成鸡窝啊!“
梁成长皱了皱眉,哼了一声,面带怒容,转身就走。
刘招娣急了,这两父子,不知是前世的冤家,还是上辈子的仇人。自打儿子出生开始,两人就没好好相处过。初二那年,梁成长谈了女朋友,死活不愿继续念书,梁泉生把他吊在房梁上,拿着沾了盐水的藤条抽得浑身乌青,梁成长咬紧牙关,不说一个字。一旁的刘招娣哭成了泪人,拿着一把菜刀,要跟梁泉生拼命。
梁泉生无可奈何,只得依了儿子。
眼看梁成长越走越远,刘招娣的肚子里,憋了一堆话,搅和成一团,你拉我扯,最后只跑出来一句:“成长,别跟你爸吵架!”
中天门位于泰山的半山腰,游人到此,不上不下,最是艰难之时。梁泉生挑着重担,沿着台阶,以之字步上行,面不改色,身形矫健。
一对母女正在爬山。妈妈三十岁左右,穿着一件红色毛衣,累得满脸通红,扶着栏杆,喘着粗气。女儿穿着短袖,蹦蹦跳跳,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女孩对妈妈说:“妈妈,爷爷为什么要斜着走呀?”
妈妈喘着气回道:“你,你去问爷爷呀!”
小女孩蹦蹦跳跳,走到梁泉生身边,问道:“爷爷,你为什么走路像一只大螃蟹呀?”
妈妈连忙制止:“琳琳,要有礼貌!”
梁泉生停下脚步,擦了一把汗,乐呵呵地说:“斜着走省力呀,不伤脚。”
小女孩点点头,一脸的懵懂。梁泉生步伐稳重,边走边说:“哎,挑山工,性实在,不谈空,步步稳,担担重。”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老梁!”
梁泉生心中一激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待站稳后,回头一看,来人是他的儿子,梁成长。
梁泉生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暖意,他十年没见到儿子,对于儿子的印象,还停在留长发,穿拖鞋,叼着小烟卷的浪荡青年形象里。看着眼前留着平头,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的儿子,百感交集,顾不上儿子对他的称谓,开口道:“成长?你咋来了?”
梁成长回道:“老梁,别挑了,跟我回家。我老婆快生了,我让我妈去北京照顾,你跟着一起来。”
梁泉生又惊又喜:“你结婚了?啥时候的事呀?”
梁成长回道:“别问了,以后告诉你,赶紧下山去!”
儿子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梁泉生,他当即回绝:“不去,去了不知道干啥!”
梁成长说:“北京啊,首都啊!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要啥啥都有!爬山,上网,打牌,跳广场舞,好玩的多着呢!”
梁泉生越发不快,放下担子,回道:“你十年没回家,啥时候结的婚不说,媳妇啥时候怀娃不说,一回来就要我们去当保姆?”
梁成长一时语塞,梁泉生挑起担子,继续上路,被梁成长拦下。
梁成长说:“好,咱先不说娃的事,你看看外面,索道、公路都通了,东西能从红门顶直接运上南天门,用得着你吗?”
梁泉生看着山间,一辆辆汽车,沿着山间的公路飞快行驶;一辆辆缆车,沿着山顶索道,径直通向山顶。梁泉生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儿子说的有理,但嘴上还是硬撑:“泰山是五岳之首!从秦始皇开始就有挑山工!咱撂下一句话,只要泰山不倒,挑山工就会存在!”
梁成长撇撇嘴,说:“得了,老梁!什么时代了,还喊口号?挑东西上山,一点技术含量没有,是个人能干,迟早被淘汰!不,不用迟早,是早就被淘汰了!”
梁泉生越听越气,扔下担子,大声回道:“你挑试试!”
梁成长满脸的不屑,回道:“试就试!”
小女孩拉着妈妈,往梁泉生这边跑,妈妈不解,问道:“琳琳,你要干嘛呀?慢点,小心摔倒!”
小女孩大声说:“叔叔和爷爷要比赛啦!”
梁成长伸伸胳膊,做了两个热身动作,大步走到担子前。
小女孩提醒道:“叔叔,爷爷说上山要像螃蟹,斜着走才行。”
梁成长回道:“小朋友,老师没教过你吗?两点之间,直线最近。”
梁泉生说:“你走一个我看看?”
梁成长不屑一顾:“我在健身房,硬拉两百斤起。就这?小case,soeasy!”
梁成长使出浑身力气,担子却纹丝不动。他憋红了脸,大吼一声,担子只稍微动了动。小女孩咯咯笑个不停,说:“叔叔,是担子生根发芽了吗?怎么一动不动呀?”
梁成长恼羞成怒,对她怒目相向。
这下,小女孩笑得更加厉害,脚下突然一滑,跌落下台阶。
所有人猝不及防,妈妈更是大惊失色,梁泉生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小女孩稳稳接住。还是为时已晚,小女孩的脚踝扭到,红肿起一个大包,疼痛钻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梁泉生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中草药膏,对小女孩妈妈说:“不打紧,我有祖传药方,敷一会就好。”
小女孩妈妈早急出了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梁成长连忙阻止:“老梁,药不能乱用,小心中毒!”
梁泉生压根不搭理他,脱下小女孩的鞋袜,将草绿色的药膏,均匀涂在小女孩的脚踝上,红肿随即消退了不少。
妈妈急切问她:“琳琳,脚还疼吗?”
小女孩哭丧着脸,一言不发。
梁泉生扶起小女孩:“好孩子,不怕,走两步。”小女孩看着他,有些犹豫。梁泉生牵着小女孩的手:“放心大胆地走,爷爷不骗人,骗人是小狗。“
小女孩妈妈急了,连忙阻止:“大爷,这老话说伤筋动骨三百天呀。不能走,要休息的……“
话音未落,她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惊奇。只见小女孩走过几步,竟然原地蹦了起来!
“琳琳,你!“
“妈妈,真的不疼了,一点儿也不疼!“
看着女儿欢呼雀跃的模样,女孩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怀感激,对梁泉生说:“大爷,谢谢您!谢谢您!抱歉,我没带现金,能加您微信吗?”
梁泉生一愣,完全不知道对方话里的意思,疑惑问道:“什么信?”
女孩妈妈连忙拿出手机,说:“我可以加您的微信,给您发个红包。”
梁泉生反应过来,干脆回绝:“你干啥,不用!我没那玩意!”
女孩妈妈继续说:“大爷,您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表示一下谢意。”
梁泉生摇摇头,回道:“瞧你说的,孩子扭伤了,我能看着不管吗?敷点草药要收钱,我不成奸商了?”
女孩妈妈收回手机,嗫嚅着说:“那,那?”
梁泉生继续说:“虽然孩子脚不疼了,可不能大意。我看,你们呀,早点下山,多休息一晚。”
女孩妈妈感激涕零:“大爷,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琳琳,还不快谢谢爷爷!”
看着母女俩走下山去,梁泉生回头对梁成长说:“你也下山去,我不去北京。”
梁成长摆摆手,说:“去不去北京再说。哎呦,我的腰好痛,老梁,草药还有不?
梁泉生挑着担,闷头赶路。梁成长跟在一旁,唠叨不休:“老梁,你听我一句,干挑夫性价比太低,辛辛苦苦跑一趟,能挣几个钱?你要病了,老了,这点钱不够吃药,不还得我,呃,我妈照顾你吗?”
梁泉生头也不回地说:“成长,你别忘了,咱是靠挑山把你养大的!”
梁成长急了:“你得替我想想啊!我堂堂一个高科技的大老板,自己的爹在外面卖苦力,人家会怎么看我?丢不丢人,现不现眼?”
梁泉生抓住空隙,立马回道:“你知道我是你爹啊?”
梁成长情知失言,一时语塞,敷衍道:“哎呀,一个称呼而已,不要太计较嘛!”
梁泉生回道:“好,不计较。你刚才说,干高科技?”
梁成长说:“对呀,通过第五代远程通讯技术,拉近心和心,人与人的距离。”
梁泉生撇撇嘴:“拉倒吧,你以为我真不懂呀?还高科技,不就是卖手机的吗?”
梁成长脸色一红,开口道:“别扯远,给个痛快话,到底去不去?”
梁泉生刚要开口,他又说:“你要不去,我一辈子不喊你爸!”
梁泉生气得七窍生烟,刚想开口,只见一个打扮得仙风道骨,留着山羊胡,脸上有一撮毛的道士,拿着一柄拂尘,飘然而来,操着沙哑的嗓音,开口道:“小施主,古人有云,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人若不孝,禽兽不如,无量佛。”
梁泉生转怒为喜,哈哈一笑,问梁成长:“听到了吗?”
梁成长瞪了道士一眼,怒道:“你谁呀?哪里蹦出来的,说话半通不通,什么玩意儿?”
道士淡然一笑,不跟他计较,回道:“无量佛,在下法号五岳道人,以游遍天下,普度众生为己任。”
梁泉生连忙对着道士作揖、鞠躬:“道长,失敬,失敬。”
道士回道:“老人家不必客气,看您重担在肩,依然健步如飞,难得,实在难得!”
梁泉生有些不好意思,回道:“没啥,干多了自然会。”
道士正色道:“老人家,不瞒您说,贫道有一事相求。”
梁泉生连忙说:“道长请讲。”
道士回道:“无量佛,在下不才,修得五福泰山石,想带上山造福信众。只是苦于手无缚鸡之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梁泉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泰山石?道长,泰山石不能随便采,违法。”
道士微微一笑:“无量佛,造福众生,我不入地狱,谁入?”
梁泉生回道:“得嘞,您慢慢入,咱在人间先走一步,互不耽误。”
梁成长噗嗤一声笑了。
道士拉住梁泉生,眨眨眼睛,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人家,你若助我,我必相酬。”
梁泉生饶有兴趣地问:“能给多少?”
道士比出一根手指:“一趟一千。”
梁成长面色一变,当即道:“不能答应!”
梁泉生面不改色,回道:“才一千?”
道士回道:“如若不够,可以再议。”
梁泉生伸出三根手指:“最少三千。”
道士咬咬牙,点头道:“三千就三千。不过有一个条件。”
梁泉生干脆回道:“说!”
道士凑拢在梁泉生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梁成长明显急了,连忙问:“你在说什么?”
道士不理他,只顾对梁泉生说:“老人家,待会到了山顶,这样,这样,记住了吗?”
梁泉生点点头,流利回道:“我叫梁泉生,今年八十六岁,半年前重病在身,下不来床。自从买,噢,请了道长您的五福泰山石,头不晕了,眼不花了,跑得飞快,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道士满意地点点头:“老人家,您讲得太好了!”
梁成长彻底急了,拉住梁泉生的袖子,嚷道:“我说老梁,你要差钱,我给你呀!缺德骗人的事不能干!小心生儿子没屁眼。呸呸呸,是你的孙子没屁眼!哎,也不对!”
梁泉生用力挣脱,怒道:“你给我闭嘴!满嘴脏话!一天到晚钱钱钱,造福积德的事,是钱能买来的吗?道长,他年轻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回来后找你,行不!
道士满意点点头:“老人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梁泉生回道:“放心,咱说话算数,别说四马,八百马都难追!”
走过半山,道士早已不见人影,梁成长唠叨了一路,什么不能为了一点小钱,见利忘义啊;什么道士明摆着是骗子,不能助纣为虐啊……而梁泉生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赶路。
梁成长这下真的急了,嚷嚷道:“爸,你从小教我,做人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绝不能昧着良心赚钱。你怎么变了啊!”
梁泉生忽然笑了,放下担子,伸手道:“成长,把手机给我!”
梁成长一愣,回道:“干吗?”
梁泉生瞪了他一眼:“打电话!”
梁成长面露疑惑,但还是掏出手机,递给梁泉生。梁泉生接过一看,一块硕大的屏幕,占据了全部机身,他知道这是所谓的智能手机,但问题是不会用啊。这不,摆弄了半天,手机冷冰冰一点反应没有。
梁泉生将手机重新递给梁成长:“你打!”
梁成长急了:“打给谁啊?”
梁泉生干脆利落地说:“派出所!”
梁成长长大嘴巴,发出一个大大的啊。
片刻之后,电话接通,梁泉生对着手机说:“王所长吗?我是老梁呀。我举报一个人,一个假道士,脸上有一戳毛,自称啥五岳道人,盗卖泰山石,就在……”
讲完电话,梁成长在一旁早乐开了花,伸出大拇指:“爸,真有你的!咦,不对,你啥时候学会了骗人啊!”
走到十八盘,梁成长靠在扶手边,豆大的汗珠爬满了额头,呼哧喘气。梁泉生却依然步伐沉稳,面不改色。
梁成长喘着粗气说:爸,不,不行了,歇会吧。你挑担,我空手;你六十,我三十。为啥我累个半死,你,你却没事呢?
梁泉生回道:“咱又不是铁打的,咋能不累?”
梁成长好奇问道:“那你?
梁泉生回答:“挑货上山,有句老话叫不怕慢,就怕站。”
梁成长瞪大了眼睛。
梁泉生继续说:“从这儿到南天门,不到一公里的路,落差却有四百米,相当于一百三十层的高楼。咱挑着货,好比扛着两袋面粉爬高楼,不能靠蛮力。得讲一个韧字,一步一台阶,怕得是走走歇歇,一歇就不愿动,必须一步一个脚印,一路走到底!”
梁成长猛地站起来,大声说:“说的好!继续爬!”
南天门外有一家名为泰山三美的小面馆,正是饭点,里面坐满了客人。老板陈清平正忙着招呼他们。
客人甲说的是广东话:“老板,唔知道面咩时候能吃上三美呀??”
陈清平看看外面,回道:“再等等,快来了。”
客人乙说的是上海话:“侬是啥体金贵面呀?还要等?”
没等陈清平开口,客人丙操着四川话,抢先答道:“嗨,你不懂了吧?用地道的泰山三美做的泰山拉面,南天门仅此一家,每天限量一百碗。那滋味,不摆咯!
客人丁作者窗户边,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好奇回道:“Really?”
客人丙回道:“of course!”
客人丁继续问:“Whydo you guys call this three beauty?”
客人丙回答:“泰山有三美,白菜豆腐水,驰名中外,远近闻名!”
客人丁指着窗外:“Whois thatguy?”
陈清平定睛一看,面露欣喜,连忙迎了出去。
面馆外的空地上,梁泉生放下担子,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后,美美吸了一大口。
梁成长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梁泉生将香烟递给他:“来一口,解解乏?”
梁成长摇摇头,回道:“早戒了。”
看着陈清平从面馆里出来,梁泉生连忙扔下香烟,和陈清平紧紧握手。
陈清平先开口:“来了?”
梁泉生点点头:来了!
梁成长从地上爬起来,陈清平问道:“这位是?”
梁泉生自豪地回答:“老陈,他是我儿子。”
陈清平眼睛一亮,连忙说:“噢,梁成长!成长啊,你爸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可有出息了,在北京专门和外国人,做跨国高科技贸易呢!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
梁成长却不领情,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回道:“你别先忙着套近乎。我问你,是我爸给你送白菜豆腐水?”
梁泉生连忙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不懂礼数啊!”
陈清平不以为然,回道:“大侄子,你爸送了二十年。二十年,无论春夏秋冬,没有一天迟到。”
梁成长倒抽一口凉气,吃惊地问:“二十年?”
梁泉生憨厚笑道:“没啥,人总得吃饭嘛。”
陈清平摇摇头,回道:“你啊你,多少年了,总是这句话。
梁泉生正色道:“咱是粗人,不懂啥大道理。就知道人大老远来咱泰山,不能糊弄人家。”
店里的小伙计兴冲冲走了过来,对梁泉生说:“梁叔,来了呀,正好赶上饭点,客人等着呢!”
梁泉生对他说:“小军,你先卸货,我去趟茅房。”
看着梁泉生离开,梁成长冷冷一笑,对陈清平说:“陈老板,你不糊弄别人,不能保证别人不糊弄你,对吗?
陈清平回道:“你想说什么?”
梁成长说:“我爸送一趟,你给多少钱?”
陈清平回道:“五十”
梁成长哈哈一笑,回道:”五十?打车都不止这个价,没开玩笑吧?
陈清平解释道:“大侄子,你听我说。”
梁成长突然怒了,指着陈清平的鼻子,大声说:“谁他妈是你大侄子。姓陈的,你也太黑了!我爸起早贪黑,下苦力送货,挣不到一碗面的钱;你他妈倒好,轻轻松松发大财,太他妈欺负人了吧?”
陈清平苦笑一声,说:“小伙子,你知道一碗面卖多少钱吗?”
梁成长怒火中烧,步步上前,逼得陈清平连连后退,他恶狠狠的说:“老子管你卖多少,你敢欺负我爸,老子不答应!王八蛋,亏我爸把你当朋友,你良心被狗吃了!”
一旁卸货的小伙计发现情形不对,过来推了一把梁成长:“喂,你骂谁呢!”
梁成长被身后的水桶绊倒,勃然大怒,操起身边的豆腐块,狠狠砸向小伙计:“骂你?我打死你们这群奸商!””
小伙计被砸了一脸的豆腐渣,抹了一把,和梁成长扭打起来,场面十分激烈。
陈清平急忙劝架,但拦不住二位年轻力壮的后生啊。
梁成长憋着一肚子怒火,越战越勇,忽然听见梁泉生的声音:“住手!”
场地上一片狼藉,白菜叶横飞,豆腐渣遍地,水哗哗地流着。梁成长呼哧喘气,小伙计更是鼻青脸肿,满身狼狈。
梁泉生脸色铁青,冲上去打了重重扇了梁成长一巴掌。
梁成长捂着脸,满脸委屈:“你打我,我是替你出头啊!一趟才挣五十,摆明了欺负你啊!”
梁泉生怒道:”咱挑山一辈子,有没有被欺负,用得着你来告诉?”
梁成长大叫一声:“爸!”
刚才激烈万分的场面,突然平静下来。
片刻之后,梁泉生说:“一趟五十不假。可人家面馆二十年不涨价,一碗面才卖五块钱!”
梁成长张大嘴巴:“啊?五块钱?”
陈清平开口道:“大侄子,小伙子,你爸和我有约定,只要我们两个老家伙走得动,面馆不涨价,挑山不断粮。”
梁成长低着头,默默无语。
望着一地狼藉,梁泉生痛心疾首地说:“二十年没断过,你一来就断了!”
直到此时,梁成长才明白过来,悔恨着说:“爸,陈叔叔,我,对不起。“”
陈清平苦笑着说:“老梁,可能我们真的老了。”
梁泉生长叹一声,蹲在地上。
这句话宛如一把利刃,一下刺进了梁成长的心里。他发现梁泉生在一瞬间,似乎老了许多,偌大的身躯萎缩着,像一颗失去了水分的干瘪土豆,再也不是那个挑着千斤重担,依然如履平地的铁人。
梁成长的内心悔恨不已,这么多年,为什么平时不管不问?为什么只把父母当成干活的工具?为什么父母已经老了,却选择性视而不见?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老头子,你老不老,咱说了算!”
梁成长一回头,目瞪口呆,他的母亲刘招娣,挑着一个担子,笔挺挺站在后面。
面馆里人声鼎沸,游客们吃着热气腾腾的泰山拉面,一个个笑逐颜开。
游客甲(广东话):“名不虚传!”
游客乙(上海话):“侬个真灵咯!”
游客丙(四川话):”不摆啰,好吃!”
游客丁(外国人):“Amazing!”
另一张桌上,梁泉生和老伴、儿子坐在一桌,看着梁成长狼吞虎咽。
刘招娣疼惜地说:”慢点吃,打小就这样,没人跟你抢!
陈清平过来,招呼道:“嫂子,幸亏有你,你真是神机妙算啊 !”
刘招娣有点不好意思,回道:“哪儿呀,我是被闹怕了。父子两个, 哪次见面不闹得鸡飞狗跳?”
梁泉生嘿嘿笑了两声,满脸慈爱,不多言语。
梁成长咕噜咕噜喝干面汤,放下碗,豪气冲天,正准备开口,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也不看,直接挂断,塞回兜里。他没注意,按的其实是接听键。
梁成长对刘招娣说:“妈,下次我来挑山!”
刘招娣连忙摆手,回道:”别别别,你打小没干过重活,身子骨弱,小心闪了腰。再说瑞贝卡要生了。人家闺女不容易,一穷二白的时候跟着你,不能对不起人家。”
梁成长急道:“我哪有对不起她,马尔代夫的婚礼,安排!妈,到时候你和爸一起去,包邮!“
众人瞪大了眼睛。
梁成长情知失言,扇了自己一巴掌,笑道:”呸呸呸,职业病犯了。双飞,我说的是双飞!“
梁泉生疑惑问道:“成长,你说的啥卡,啥夫,咱咋听不明白呢?”
梁成长解释道:“瑞贝卡是我媳妇的英文名。马尔代夫是国外的一个海岛,可漂亮啦!”
梁泉生依然满脸困惑。
刘招娣补充道:“老头子,汪翠花,记得不?河南来的老汪家的二闺女。瑞贝卡是翠花的英文名。”
梁泉生一拍大腿:“嗨,汪翠花呀,她打小是个结巴,话都说不清,还整个英文名?”
梁成长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陈清平过来打圆场,笑道:“老梁,嫂子和大侄子说的对,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英文名。别说年轻人,连我都想给自己取一个。”
梁泉生瞪大了眼睛:“老陈,你?”
梁成长顿时来劲,开口道:“听到了吗?爸?陈叔叔的心态多年轻。爸,要不我也给你取一个英文名,与时俱进。叫什么呢,我想想,呃,汤姆,杰瑞,或者普鲁托?好洋气的。”
梁泉生摆摆手:“拉倒吧!真以为你爸啥也不懂呀?那是动画片里猫、老鼠、狗的名儿,对吗?”
“哈哈哈”,众人笑成一团。
忽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女人嘤嘤的哭泣声。众人面面相觑。梁泉生仔细辨认,指着儿子的裤兜:“在那!”
梁成长连忙掏出手机,一看来电,顿时愣住了。
刘招娣凑过来看了一眼,急切问他:“她哭什么呀?你怎么对人家了?”
“没有啊,我啥也没干啊!”梁成长急着为自己辩解。
梁泉生拿过手机,回道:”翠花,你别哭,有话好好说。“
结果对方哭得更厉害了,周围的人目光渐渐被吸引过来。
梁泉生急了,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瑟瑟颤抖。喧闹的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他瞪着梁成长,脸色铁青,眼睛如牛眼大,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瑞贝卡,叔留给你一句话,只要叔活一天,没人敢欺负你!”
对方终于停止了哭泣,断断续续,一边抽泣一边说:”叔,谢谢你。我不是哭,是太感动啦!马尔代夫,人家好喜欢呢!”
梁泉生猝不及防,一下愣住了。
对方继续说:“叔,我给你取一个英文名吧。爱德华。大气好听有意义,怎么样?”
梁泉生反应过来,对着空气挥手:“不急不急,咱不急说这个。”
对方娇嗔道:“叔,爸!你就当给媳妇和未来的孙子一个面子嘛!”
提到孙子,梁泉生一下没了脾气,无可奈何,一张黑黝黝的脸硬是憋成了酱紫色,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众人早已笑成一朵花。尤其是梁成长,笑得上气不接气,头发丝、脸颊,跟着腿肚子一起打着颤,指着老父亲。
”爱德华,爱德华梁!爸,你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