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鲁南边区已是银装素裹。
傍晚时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又铺天盖地得下了起来。
他手提行李箱,身背一个大旅行包,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县长途汽车站。
凛冽的西北风并没有关闭他那如涌的汗腺,豆大的汗珠儿不时从他两鬓滚落下来。
他抬起头瞟一眼天空,雾茫茫混沌一片。他本能地跨进了与汽车站斜对门的邮电局,付费后,接线员给他接通了镇邮电支局的电话。
当听到对方接线员“请问,您要哪个单位”时,他稍加迟疑后挂断了电话,转身向门外走去。
其实,他已提前用双挂号信告诉她今天回来的......可这鬼天气,委实太糟糕了。
他两年前探家也是这季节,天空晴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汽车才刚进站门,她便在那里挥动着橘红色围巾,甜甜地给他打起了招呼。
在返回部队那天,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喃喃地说:“您看俺,也是老大不小的姑娘家了,同事们谁见了不说呀,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俺是在攀高枝呢!可你......求求你就退伍吧,趁着你爸他……”她流下了羞涩的泪水。
路,这条连接苍郯两个大县的主动脉,眼下一个人影儿也看不到。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她匀称高挑的身材和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有她那绯红的面颊及其期待的眼神,脚步也便沉稳加快了许多。
是这间宿舍。他那“砰砰”的心跳再也无法抑制,英俊潇洒的脸庞上浮现起一朵红云。
他放下行李箱和大旅行包,轻轻拍打了一番身上的积雪,又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下他那身合体的草绿色军装,而后,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他那激动万分的心情似乎有了些许平静。
于是,他抬起手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谁呀?”声音清脆悦耳,似一股暖流温蕴了他的全身。
门开了。
“啊”,她对这雪中来客猛然一惊,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哦、原来是你呀,哎,你怎么说来就回来了?”她神情自若,两眼流露出不肖一顾的表情。
他一边将行囊搬进房间,一边乐不自支地笑说:“哈哈哈、这还要问吗,想你就来了呗,不欢迎呀?”他太高兴了,顾不得擦去额头渗出的汗珠儿,就三下五去二将大旅行包打开了。
“瞧,这是俺首长批准咱俩结婚的证明信;这是连部送给咱俩的双人枕巾和被服三件套;这是我路过上海的时候给你买的结婚套装;还有,这是赵连长送给你的...
“好了、好了!”她极不耐烦地扭转脸斜视着房顶,言语刻薄地说:“你是来俺这儿展销还是怎么的?都过时了,本女子不感兴趣。”
“怎么、你今天是怎么了?”他不由浑身一颤,随之停住了忙乱的双手。
他真怀疑自己的眼睛:她那头油光郑亮的披肩发;紧束腰肢的红马夹;笔挺的大喇叭裤;那双奶油色的高跟皮鞋;还有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他刹时陷入一片茫然。
“良言相劝你不听,偏要走你自己的路。好啊,南疆的炮火究竟给了你几多好处啊?想必该熬上个一官半职了吧?”她轻蔑的目光望着窗外。
“别误会,你……”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我?哼!我虽然为爱执迷,可并不愚蠢,最起码吃煎饼还知道倒把。”她的话语轻蔑、粗野、傲慢、张狂,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那是? ”三屉桌中央那款精巧别致的小相框让他大惊失色、愕然不知所措——瓤儿不给换掉了:她戴着一副大墨镜,娇滴滴得依偎在一个西服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怀里。他强忍着愤懑的情绪,可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心中好像被扎了一刀,在震疼,在流血。
“噢......”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上下点动的脚尖,得意忘形地说:“你是说那照片吗?哦、你不说,我倒是忘了给你介绍了,他是咱们县长的一棵独苗,刚大学毕业不久,便担任人事局秘书之职了,你看还可以吗,请你也给参谋一下哈、呵呵呵......"她笑得眉飞色舞,很是爽朗。
接着,她恶狠狠地斜挖了他一眼:“俗话说得好不是吗,木不钻不透,话不说不明。咱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那老爸又高升了,上个月由局长混上调研员喽,这就叫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啧啧啧......我想,咱们现在把事情摊开也好,对你和我的未来和前途都大有好处,也省得我再花八分钱寄信了,唉!够了,我写够了,再也不愿写下去了,再也不愿靠书信传情,再也不愿盼着七七相会过日了......”
明白了,他一切都明白了,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响,后来她又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到。
雪,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夜深了。
旷野雪路上,除了他“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可以听到雪花撒落的声音。
忽然,一阵风搅雪掠过,雪花儿一窝蜂似得扑到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袄领子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头脑也彻底清醒了。
他回过头,望着身后那条弯弯曲曲的脚印,顺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票夹,将她贴在胸口多年,伴他走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照片抽出来,用力向空中抛去,刹那间便不见了踪迹。
再看来时的脚印,也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倍感清爽敞亮——消失的就让它永久得消失吧!随即甩开大步,向着县城车站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