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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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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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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拂芳华 山城悟人生

东风拂芳华 山城悟人生

 

 

路遥,是当代著名作家。他的代表作《人生》《平凡的世界》奠定了其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可是您知道吗?《人生》中的感情源泉,在铜川市北市区的一条川道里。

                             —— 题记

 

铜川北市区是一座山城,丘陵起伏,梁塬交错、沟壑纵横。城市布局很紧凑,两条街道夹一条河,隔河是两条并行的公路,连接起周边的川道。川道的地貌大致相同,中间有一条潺潺涓涓的小河,山谷两侧长满灌木或开垦有梯田。北市区的西北面,清波凌凌的王家河从一条川道中源源流出。这里坐落着一座工厂,叫陕西省东风机械厂(以下简称“东风厂”),又称铜川市第二号信箱。是建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军工企业,隶属于第五机械工业部,由西安金属结构厂、南京307厂部分人员和设备组成,主要生产迫击炮、炮弹弹体等军用品。

1970年9月的一天,该厂风尘仆仆地来了一批从陕北延川县招来的新工。这些的年轻人背着行李,拿着红皮语录本,一个个精神饱满地站在厂门前,端详着高大的厂房,倾听着机器的轰鸣声,兴奋地相互比划着手势。他们中大部分是延川县的老三届学生,其中也有少数北京知青。

这批新工中有一位女青年,身材不高,小圆脸,大眼睛,美丽干练,脸上洋溢着青春的阳光,显得特别引人瞩目。她叫林红,是北京知青,出生于印尼,父亲在国务院下属部门任职,家住在外交学院,参加工作时未满十八岁。她写得一笔好字,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入厂劳动锻炼不满一个月,就被选为厂政治部播音员。

当年,东风厂实行军事化管理,新工进厂首先学习《保密条例》,称呼车间主任为连长。上下班以军号声为准,吃饭时集体排队唱着歌去职工食堂就餐。大门口门警穿着军装,持枪站岗,出入者须出示证件。

当时的厂部是三排青砖红瓦的平房。前面两排是书记、厂长和职能部门的办公室,林红办公的播音室在最后一排,右手的第一间。她负责采编新闻稿件,组织思想宣讲工作。每天上下班的时候准时向全厂播音,周六晚上到职工俱乐部帮忙播放电影。

工厂犹如一座巨大的机械时钟,分针把一天工作安排的分秒不差,发条驱动着每个人如同齿轮般飞快地旋转。富有朝气和才气的林红并不觉得工作怎么辛苦,采、编、播一人完成,做得井井有条。她的红色上衣,灿烂的笑容,能歌善舞的才艺,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是,在下班后,当她独自一人回到单身宿舍楼的住处时,就不由地双眼默默望着窗外,腮帮挂着泪珠,思念起远在北京的父母……她擦拭过泪水,扭头瞅着床上崭新的被子,又凝神思恋起在数百公里外延川县的王卫国。延川县是王卫国的故乡,也是她二人相识、相恋、相爱的地方。这床被子是王卫国用生活补贴扯了块红花布,拿来家里的棉花,赶在她临行之前缝成送给她的。

忽然,窗外刮起一阵金风,吹得树叶“哗哗”响,引起秋蝉清脆的鸣叫声。回过神来的林红,挪动椅子,坐到桌前,提笔写信给王卫国,诉述在工厂的工作情况,倾诉相思之情,并把第一次领到的工资全部寄给了他,让买香烟抽。

林红偎依在棉被上,陷入沉思,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广袤的陕北高原。这里是她走出校门,迈入社会的第一站,也是收获爱情之地。

1968年底,毛泽东发出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1969年1月,两千多名北京知青响应领袖的号召,搭乘知青专列,从北京行驶到铜川。此后换乘汽车,一路颠簸,一身尘土,来到延川县插队下乡。他们中大部分来自海淀区,还有后来成为文艺家的史铁生、陶正、邢仪等人,以及正值碧玉年华的林红。他们像“满天星”般散布在全县的各个角落,对这座小县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第二年春天,林红与王卫国作为“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在延川县百货公司一起抓“路线教育”。二人中,一个是多才多艺的青春少女,一个是才华出众的“革命”青年,两人相互共事,彼此爱慕,很快热恋起来。

曾几何时,在山峁及沟壑中的羊肠小道上,她与王卫国齐唱《三套车》《拖拉机手之歌》,清脆的歌声在清幽的山谷里回荡;下雪天他们沿着河岸散步,望着身后深深浅浅的脚印,谈论起人生道路。在书桌前他们翻读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他拿起笔在煤油灯下为她作诗,并为她起了个笔名叫“缨依红”。

1970年4、5月,国家首次在知识青年中招工,东风厂在延川县招30余名青工,计划15个乡镇各挑选一人,剩余的指标在县城里选拔,林红得到了一个城里的招工指标。她下乡只有一年多时间,是较早离开延川的知青。消息传开后,有人戏谑地问王卫国,不担心她去了城里就离开了你?他自信地回答,我们的感情如同信天游唱的:“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对于这段往事,有的回忆文章写道,林红当工人体检不合格,被刷了下来,王卫国就把自己的招工指标让给了她。这个说法很流传,被广泛引用,为今后两人的情断分手,铺垫或渲染了浓重的悲剧色彩。但这个说法存在疑问,此时的王卫国是“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他不会争取指标去工厂做工,离开熟悉的土地和事业的。再说,东风厂是生产军品的保密单位,由省国防部门确定招工计划,工厂派劳资人员对地方推荐的人员进行严格的政审和外调。招工名额未经组织允许,是不可能随意转交给他人的。但另一种说法较为可信,林红父母通过驻厂军代表的关系,为林红要了一个“戴帽”招工指标。在手续办理过程中,作为男友的王卫国做了一些周旋协调的事情。有趣的是,林红与王卫国分手后,传言她嫁给了驻厂军代表,这个以讹传讹的说法,可能与当年林红招工所走的关系有关吧!?

无论什么样的说法,都印证了一个事实。王卫国深爱着林红,尽全力作了他所能做到的事情。远离家乡和亲人,羸弱无依靠的林红,也深爱着王卫国,两人的初恋是单纯、认真和相互信任的。

转眼间快过中秋节了。一天中午,响过清脆嘹亮“滴滴达达”下班军号声后,几个来自延川的新工在食堂吃过饭,出了厂门,结伴经过王家河上的桥梁要到公路对面的单身宿舍楼午休。这时,他们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人,穿戴整整齐齐,背着挎包,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卫国,你什么时候到的?吃饭了没?”一位新工向前拉着他的手,兴奋地问道。

王卫国答道:“我刚到,挎包里带着黄米馍馍,在车上饿了,就提前吃了。”

“走,到宿舍喝水拉话去”。大家簇拥着王卫国过了公路,上了单身楼。

在宿舍里,好久未见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吃着王卫国拿来的家乡美食“干炉馍”,热闹地聊着家乡旧事和铜川新闻。可没人问王卫国,为什么独自来铜川?这又是为什么哪?

上学时,王卫国能写一手好文章,演讲口才好,是延川中学公认的才子。但他个性强,不服输,也爱面子,身上有一股子傲气。有一次,老师上课讲“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随后挨个提问学生,怎么理解这句古语?王卫国回答,这句话只能说明古代的事情,我认为现在应该是“三人行,我必是师焉!”。他仰着脸,一本正经的回答,顿时老师一脸愕然,全班震惊。所以他不愿提及来铜川找林红,了解他脾气和性格的同学,也就没人愿捅破这张窗户纸了。

当时播音室没有自动语音播放系统,林红播放上下班号声时,用手动控制播放。全体职工听着号声上下班。由于工作岗位的特殊,林红大部分白天时间是在办公室度过的。午饭后,林红不能回宿舍楼,而在播音室里休息。

下午快2点,广播里响起上班前的革命歌曲,干部职工从四处涌向厂门。同学们走进厂门后,王卫国挎着包,独自站在厂门前的桥头。从山谷里弯弯曲曲流出的一泓河水,碧波粼粼,两岸碧草青青,沿河柳条随风舞动。此时王卫国内心焦急,无心欣赏美景,目光急切地望着厂大门。有位同学把王卫国到来的事告诉了林红。一会儿,林红身影出现在厂门口。她隔着厂门,一眼瞅见他,踮起脚尖,挥了挥手,便扭身小跑到门警前说些什么。

厂门被打开了,林红穿着那件红色上衣,闪动着眼眸,笑盈盈地看着他。王卫国双眼迸发出光彩,充满了期待,喉头上下蠕动着,似乎有话在嘴边。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想一把紧握住她温暖的双手。

这时,身材小巧的林红一侧身,背着手,对门警说,“这是从延川来的干部,到厂里问一下有关工作的事。”

背枪的门警,严肃地对王卫国说:“同志,请出示一下介绍信。”

王卫国取下挎包,手忙脚乱地在里面翻找,拿出几个黄米馍馍,塞到裤兜里,再取出一个水壶,揣进上衣口袋,终于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介绍信,递给了门警。站在一侧的林红,看着王卫国慌乱地窘态,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他俩离开厂大门,并排绕过花坛,走过两排办公室,来到了林红的播音室。一对青年人谈的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应该是幸福的、甜蜜的……

下午下班号声响过后,王卫国回到宿舍楼,与同学们拉了一宿话。第二天清晨与他们告别,离开铜川返回了延川。

1971年的冬天非常寒冷,北风凛冽,大雪纷飞,春节也比往年来的早。林红请了几天假,回北京过节,看望父母亲。探亲回来后,她总是心事重重,不管干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她在铜川有一位知心朋友,名叫晓卿,也是北京知青,家在北影厂,招工到铜川王家河煤矿工作。她俩所在的单位在一条川道里,相距不远,每周末都聚在一起聊天。闺蜜在一起闲聊最多的是京城大街小巷、同学往事和校园趣事,说到开心处,都乐呵呵的笑个不停。但讲到在火车站与亲人的离别情景时,两人忍不住伤心哭了起来。此时,她们最大的心愿是回到家乡,与父母团聚,那里才是自己温暖的家。

1971年暮春却是一个柔美如花的季节。阳光明媚,芳草如茵,鸟鸣雀跃,王家河沿岸树木、花草的枝头发出嫩芽,灿烂的生命开始筹划着各自向上的枝蔓。

一天中午下班,几位延川籍的新工和往常一样,在食堂吃完饭后要回宿舍。在公路边他们又遇见了王卫国。他精神状态不好,显得很疲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黑色衣服,脚上是一双很旧的解放鞋,浑身已没有学生时期的朝气和活力。

回到宿舍后,王卫国与同学聊了几句,便侧身躺在床上休息。

下午上班,他们进厂上班,王卫国又站在桥头厂门口。只是下午,他再没回到宿舍。后来,大家听说王卫国与林红分手了。

原来,从东风厂回到延川后不久,王卫国被通知接受审查,交待他当延川县“红卫兵”头头时所犯的问题。接着,他收到了一封林红的绝交信,这是她的一位同学代写的。他们的定亲纪念物——那一床棉被也退了回来。  

对于仕途上遭遇的打击,王卫国事前是有心理预感,他坦然面对上级的训话和组织的调查。但从邮局寄来的绝交信和棉被,像两把无情的烈火,彻底燃烧掉了他心中所有希望。爱情的枯萎,感情的挫折,精神没有了依附和归宿,让骄傲的王卫国灰心丧气,五内俱焚,甚至有了想死的念头,这段时光是他最难熬的岁月。自此一对恋人分手,劳燕双飞,天各一方……

后来,在友人撮合下,王卫国开始与林达相恋。林达也是北京知青,与林红是同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发小,也是清华附中的学生。据说,林达曾来东风厂看望过林红。有人回忆:“她与林红躺在一张床上,同盖一床被子,她把自己与王卫国相爱的事告诉了林红,林红听后哭了,整整一夜都不停地落泪”。

隔了几年,林红到铜川矿务局医院治牙痛。在治疗过程中,她相识了在医院实习的一位年轻军医,后来两人结为夫妻。上世纪70年代末,林红调离东风厂,回到了北京,在新华书店系统工作。

东风厂播音室西侧有一面山坡,叫“打籽坡”。这里坡陡土薄,又流失严重。农民曾经将这块处女地开垦种庄稼。可是辛苦一年,从这里收获来的粮食,比播种用去的种子还少。于是,农民放弃了这块土地,并送一外号叫“打籽坡”,以告戒后人,这里开荒种粮是白费气力。

或许林红与王卫国的爱情过程,如同在“打籽坡”上耕耘。两人精心播种,除草、浇灌、施肥,期盼着秋后有一个好的收成,可是现实中的变故把梦想击打得四分五裂,只留下落寞、愁苦和感伤。品尝到初恋甜蜜之后的苦涩,感受到顺畅命运受挫的煎熬。心理上的刺痛、苦难和折磨,让王卫国终身难忘,难以释怀。

后来,王卫国成了著名作家,笔名路遥。这一场困苦中情与爱的悲剧,让这位骄气的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褪去感情的青涩,对理想和现实有了新的感悟,重新思考和设计起人生。他将这份真情存积在内心里,流漏在文字之中、书页之间,是《人生》的感情源泉。

每个人都在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寻找幸福人生的真谛,当岁月年轮化为额头皱纹的时候,我们或许稍稍懂得人生涵义是什么——重新阅读《人生》,路遥笔下的人物,不仅有他和“二林”身影,似乎也写到了你、我的人生!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东风厂已是物是人非。但当年的播音室那一排灰砖红瓦的平房依然屹立在原址,外墙攀爬着一条条翠绿枝叶的地锦,柔暖阳光透过树木斑驳地洒在窗棂上,陈旧木门上贴着发黄的封条,周围唯有几声蛐蛐的鸣叫声,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又祥和。环顾四周,脑海里浮现出林红和王卫国结伴而行的身影,仔细聆听,似乎听到了黄亚萍痛苦选择的抽泣声、高加林扑倒在黄土地的悲痛声、刘巧珍出嫁的唢呐声…… 

1985年8月,路遥作为陕西省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从西安来到铜川矿务局鸭口煤矿体验生活,搜集和积累矿山的素材。当年秋天他入住陈家山煤矿,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并于岁末写完了作品的第一部。这部长篇小说问世后,立即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反响。时至今日,人们谈起这部巨著,就会想起他在铜川的足迹,最早留在王家河川道中的东风厂里……

    

(本文参考曹谷溪、海波、王刚等老师的文章,采访郭志明、冯延寿、王宏林等东风厂老职工,在此一并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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