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你的手真漂亮。”

每每收到这种夸赞，我总要骄傲张开双手——五指如山岳，掌纹似川河。

自成纵横。

国人向来是含蓄的，鲜有愣头青要逞口舌之快，有时心里分明不快，也要把怨声咽下肚去，绝不叫别人听见。然而一片死寂，诚实的手倒是个了不起的先锋。

被搅进朝五晚九的城市漩涡久了，我们的手也早已不必亲近柴米油盐——仅凭点出付款二维码的肌肉记忆，便可承包每日三餐。

时而秋风忽忆江东行，趁来潮心血回老家考古一番，看沉醉夕阳的焦黄麦田、看与灰雨浑然一体的斑驳电线杆和一路稀疏的消音钢板、看所有遥隔千里的老照片般的风景——都随着我敲击钢化玻璃的微麻指尖，以300公里的高铁时速一张张滑走、消散——我总是要佩服自己的砥砺勇气。

时而夜间行进，车厢顶灯一枝枝灿白光线，总像雪崩一样均匀在我的指骨上，让那齐齐向前的白皙双手与窗外讪讪后退的黄皮土地相比，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先自我安慰一下，道不同，不相为谋呢。

但每条道路的终点，或许一般无二。

归居田园，闲步地角，乡音无改的远亲父辈们大都还依稀记得我满月酒的滋味。他们会与我庄重握手，通过铺满了老茧的手掌，传递给我一种莫名的压力和期盼。

关于跟随，关于方向。

不管什么季节，或晌午或傍晚，原本热闹的堂屋里，搁下碗筷的声音便陆续传来，总有一大群人无视炎炎烈日，谈笑风生，下田去浇水。

而此时，摊在沙发上的自己，只觉口干舌燥，可连碰个茶杯都会被烫一哆嗦。

“你这丫头手太嫩了，不是干农活儿的料儿。”

印象中，永远将四方灶台伺候得噼啪作响的外婆，总笑眯眯舀给我一碗消暑汤。

其实不只是干农活儿，摘桑葚、摸河虾，这双全无缚鸡之力的娇柔小手，几乎剥夺了我寻找乡村乐趣的全部权利。

记忆最深的，大概是放风筝了。

我似乎永远也追不上长辈们的水平。

借东风，放纸鸢，短小精悍的六个字，却划出了理论与实践的鸿沟。

当大人们钓鱼一样悠悠哉收扯着童年回忆时，我却被风筝恶作剧一般拖曳着，踉踉跄跄，游行过半个村庄。

追风筝的人到底未能如愿，只好冒着无数看家狗惊讶的目光，带着笨拙的双手落荒而逃。

这之后我便开了窍。

下次再踏上田垄，手里抱着的便是一架四轴无人机。

开始时，我只觉对比鲜明和好笑——连软绵绵的风筝线都能勒出几道血口的双手，却可以在无人机“削铁如泥”的叶锋下安然无恙。

然而玩闹着玩闹着，到底陷入极大的愧疚中，只感觉被我掷于角落、任其蒙尘的，绝非一个风筝而已。

只不过，当双手能够娴熟遥控飞行器，使它掠过杨树梢的一众风筝，并与更上层的落霞、孤鹜齐飞时，我仍是偷偷地释怀了。

再说小时候，望眼欲穿盼春节那几天，不想被闷在家里，被迫收听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便常以帮忙拎包的小打杂工身份，紧跟着几位热衷于hanging out的姑姑们，在繁复交错的商场电梯间，晕晕乎乎地迈上迈下。

毕竟，一路如果走运，撞到了卖砂炮或糖葫芦的摊子，自然也可以适时地重申报酬要求。

但当我听说她们半道上竟要拐进某家美甲店去享受服务，我就宁肯老老实实地回家去，预习明年的课文了。

须知，在棉花团一样膨胀的暖气和刺鼻指甲油味的双重关怀下，昏昏欲睡整个下午，实在是种煎熬啊。

“乖侄女，你这双手成天也不见打扮，长的再漂亮有什么用啊？”笑音又从她们鲜艳的红唇里钻了出来。

下意识地，我又在眼前摊开那“不识抬举”的手掌。

确实，很单薄。

但像极了一株单薄的芙蓉。

新冠期间，我乖乖缩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刷完了第六遍春晚，实在寂寥，便挑了个中午换岗的空当，给某个刚入市医院急诊科实习的姐妹通了视频电话。

我俩隔着屏幕挥了挥手，互相致敬了彼此身后的白砖白瓦，以及那几乎相同的、白中透红的掌心。

然后是好一阵的相顾无言。

“你的手真漂亮。”

登时，脑海里竟只剩下了这一句衷言。

有时候，自己看看自己这双手——没有风霜撕裂的伤口，没有珠光雕饰的遗留——也颇替其惭愧：

勤干吃苦，或打扮装束，它似乎都消受不起。

大有一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落魄。

但是，无论朝阳拂晓，趴在扬琴上练习《满江红》指法，追忆起闻鸡起舞；抑或忙碌一夜，将字符输入电脑，又一气长舒——但凡看日月光亲吻出五指奋斗的轮廓，某一瞬，我总要有种心跳断片的愕然，宛如两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某一刻发现穿连《易经》竹简的牛皮被他尽数磨烂一般。

说句狂话，也许，并不是我们年轻一代抗拒历练、不思成长，只顾消沉在温室与乌托天堂，而恰恰是比前人更专注了精神城邦——于外，便任其白纸一张了。

也许，很多人也欠自己的手一声感叹：“我这双手，真是漂亮。”

从今往后，若又被长辈们托起那双漂亮的手，开玩笑地询问用途，我会打开手机，找到某张由量子卫星传回的高清地图，再把手指抻定在屏幕上，微笑着展示给他们：

“这一双手，刚刚丈量了天下。”

注：《手》，首发于《东方文学》杂志2022年2月官方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