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出奇的暖,捂了一冬的心情似乎这时才直了一下腰。闻到了香气酒味,它的源头是桥头的一杆旗,旗是个招牌,斜斜的从一幢木楼的窗户里飘出来一个酒字。
那时喝酒的地方叫酒馆儿,吃饭的地方叫饭馆儿,又吃饭又能喝酒的地方叫酒店。其实酒馆儿也好饭馆儿也好,都有酒有菜,酒店档次高些,酒店的桌凳板凳齐整些。
十三刀是个名儿,是酒名也是店名。酒在那个柜内的一个瓮内,红纸黑字十三刀。十三刀三个字还用一个木牌儿刻着悬在木楼的檐下门楣上,有木牌儿无木牌儿都不打紧,反正这地方儿就叫十三刀,酒叫十三刀店名十三刀,人也叫十三刀。老辈人这么说。
店主是个白胖老头,脸上跟桃花一样的红,是喝十三刀酒弄的。自家的酒不要钱,胖老头有事没事喝一口,这一口也不大,就拳头大的白瓷盅儿一下。这白瓷盅儿一下,老头的白净胖脸儿便开始泛晕,晕了上午还晕下午。
上午店里不忙。门口那一堆儿包子和油条依旧象小山儿。只有那个从都昌县里到景德镇里的独轮车客吃了两根油条三个包子,临走时又用油纸袋装了十个包子路上用。从十三刀到景德镇,店还有十家八家,但这样的包子店也就一家,所以客人叫这包子也叫十三刀。
十三刀的对面是个铁匠铺,这铺倒热火。热火得铁匠铺里的煤火整天不熄,风箱整天的呼哧呼哧。店里打了许多锄头铁锹,还有犁头矛子。这些都是人家订好的,过几天订主农户来取,或是叫铁匠铺的拉风箱的小伙子去送上户,当然送货上门那是加了钱的。
长矛乡下人叫苗子杆,也叫枪。这枪不是订的是修的。修枪的人是一个黑汉,站在铁砧铁炉边,说白的是铁,说黑的是人,人比铁砧黑,人比铁砧还扎实。
修枪的人来铁匠铺来了二次。第一次来是骑一匹黑马经十三刀那个酒旗下。看了看酒旗又看了看那楼。那楼有几份气派也有几分豪华,在阳光里象涂了金抺了银似的惹眼。黑汉立马掉头将手里的枪随手往铁抢铺里一扔,那枪象长了眼似的,直奔铁匠铺那腾起的炉火里去,扔下一句话,修枪,那黑汉竟自走了。
铁匠铺主也是个老头,不过干瘦。瘦铁匠是见过世面的,知道那黑汉不是一个好主。枪一入炉,忙伸手入火将长矛头从火中捞了出来。那枪虽然有点微热,枪身枪头却道是道棱是棱儿,并无半点败像坏迹。瘦老铺主找出一块红棱布儿将枪包好。
黑汉来的第二次依旧是黑衣黑马,到了旗下马立,人象一片树叶飘了下来,落在铁匠铺前。瘦老头慌忙捧出包儿,黑汉也不做声手一张包儿在手上。黑汉脸色忽变将包儿往老汉手里一塞,脚往铁炉前铁砧上一点,人如树叶又飘上了马,留下一包,修枪,修不好就血洗十三刀。言讫人竟去了。
老头怔了半响,那砧是铁,锻钢锉铁几十年才秃了点磨了点铁屑。这时铁砧的中心竟然有个清清可辨的脚印。老头急开黄包,包内枪曲如钩。
十三刀除了是店名酒名原来也是地名,十三刀这地方酿酒,酿出的酒叫十三刀,酿出酒的寨子也叫十三刀。 黑云寨的人和十三刀的人有仇。黑汉说他是黑云寨的。
黑云寨的人找碴来了,这碴儿就是玻璃屑儿,明着理不清儿。铁匠铺的老头老实,给人家打铁器一两是一两,从来不欺人,就象他那敲打了几十年的黑不溜的铁砧一样实在。
铁老头远远见黑汉便跪了下来,好汉,咱要是哪儿得罪你了,要杀要打俺老汉都可以,可不能洗十三刀的寨子呵,你洗十三刀寨子明理的人是你和十三刀寨有仇,不明理的人说是我招惹你去洗寨的,我铁老实在十三刀不好做人呵。
黑汉被铁老实一跪,还真下了马。黑汉道,你不让我洗十三刀寨子,你如何报答我。铁老实看到事情有了转机,便又叩头说,我请你天天喝十三刀的酒。黑汉笑,那我就天天来喝十三刀酒。
黑汉喝酒,天天在大阳下山时,十三刀酒家这时早备好了一个猪头。猪头十三斤,刀酒十三斤。喝不完就拿走。天天如此,如此天天。铁老头照样打铁,铁匠铺里煤火照旧亮堂,风箱呼哧呼哧地响。那枪就在黄布包里弯曲如钩,布黄着,钩弯着。
第十三天,黑汉来晚了些。大阳下了山,黑汉骑一匹黑马来,吃了猪头又喝了酒到了铁医铺,看了那挂在墙上的铁器又看了那恭恭敬敬放在桌上的黄布包儿。黑汉连打了十几个酒呃,说,铁老实,你真的不让我洗寨。铁老实低眉顺眼说,好汉,真的请你不要洗寨。黑汉忽然一挺,脚一点依旧在那砧上,人已飘上了马,留下一句,明天天黑你给我一个十三刀的黄花闺女,要落红。红字落地那马便得得得地远了。
铁老实瞥了那铁砧一眼,说了声,好汉,啥事都依你。铁老实徒弟咕了句,师付这事也顺依他么?师傅说,依他。这时对面的胖老头进了店,在地上那一堆铁块里拣了一块黑不溜秋的铁,笑咪咪地说,老实,就这铁,刚好一把刮猪头毛的刀。
师徒正在打一把砍柴刀,徒弟大锤一下比一下狠,师傅小锤一下比一下轻,叮叮咚咚,烧红的铁溅了许多火花。徒弟又咕了一句,那黄花闰女呐。师傅敲了一声,你师妹。
大阳又下了山,十三刀酒家那杆酒字旗下胖老头在用一把白亮的刀子刮一只黑猪头毛,这黑猪的毛很惹眼,刮了半天猪头还像是脏毛希希的,胖老头刮一下骂一下,骂得脸上的晕全出了红。
铁匠铺里的火很旺,徒弟赌气似的拉风箱非要把那火拉到一丈高似的。师傅似乎也很紧张,想了想才把那黄布包拿了出来,黄布扔在火里一下就没了,枪还弯的,师傅对弯枪很感兴趣,看了又看。
听到一股酒气老远的扑了过来,是黑汉倚在铁匠铺门口,老头,黄花闺女呐?瘦老汉将那铁放进火里回应了一句,大君,闺女马上就到,正在路上。
枪在炉里红了,红得象火又变白了,师傅对徒弟说,大锤。说时一把铁钳将那红得发白的弯铁按在铁砧上,徒弟大锤一下又一下下去,火星溅了几米远,溅到师傅的衣上手上,听到丝丝的燃烧衣服和皮肤的响声和臭味声。师傅的小锤依旧是当一声当一声,不紧不慢,犹如山涧流水叮叮咚咚。在这不紧不慢中,那铁颜色暗了,暗了下去也薄了下去,铁本来是一个弯钩形,却成了一个人形,那头那腰还真象一个人,而且是个美人。
那黑汉双眼始终沒离这铁,没离这越来越美的铁美人。显然他被这铁匠的手艺吸引住了,头往前倾嘴吧往前伸,几乎就可以亲到那越来越美的美人。
瘦老头忽然吼了一句,杀贼。那大锤高起急落,小锤斜出一股黑风直奔那铁砧上的黑头砸去。那黑头也真反应快,风声刚近黑头便缩了二寸。倒底是慢了,大锤虽然落了空小锤却砸了一个洞,铁钳上的那个薄铁又在那黑汉脸上钩出了一块肉。那黑汉急怒,八格,应该是八格牙橹,四个字。两个字落地人又出了铺,牙字刚出口人又上了马。橹字刚成气却吐不出来。
十三刀酒旗下那把雪白的刮黑猪头毛的刀封了他的喉。胖老头骂了句,死瘦子,要不是老子替你擦屁股,十三刀的名让你废了。
那个冬天的阳光很暖,到处是酒香味,十三刀的酒,你闻着就晕喝着就两腮透出红来,象那个胖子曹团长一样。曹团长是中央军和曰本人干过一仗。我也不知道他啥时成了十三刀的主人。许多年后我父亲说,曹团长曾杀过一个在中国作暗探的曰本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