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叫她瞎婆,婆是尊称,瞎则是悲苦。后来我叫她瞎娘,是我母亲告诉我,小时候,我吃过她家的饭,吃过她的奶。母亲告诉我,是因为瞎娘到我家告状。
那年头村里大人们父母们也都很忙。农活忙不过来,割禾栽田摘棉积肥。就是到了冬天下雪降霜,村里的大人们还要上水厍筑坝挖渠道。
各家的孩子在村里就成了小猫小狗一样的浪浪。
小孩顽劣,常常欺负瞎娘的眼晴不方便,远远的见了她,便嚷嚷的叫开了瞎子瞎子。有时又趁她不注意,在她过往的路上横一根竹杆,弄得她摔倒。
我混在这些顽童中,看到她摔得前仰后翻,笑出了声,她听出了我的声音。
我母亲骂了我,父亲用两根柳条抽了我,抽断了一根。终于我明白,就是村里所有小孩都可以顽劣,而我却不能。
我出生的时候,我奶奶刚去世七天。自我母亲象生产队里妇女一样出工的时候,我成了母亲的负累。我父亲是大队里的民兵连长,母亲因为父亲的这份茶耀也不敢拖村里的腿。每逢农忙双抢,便将我寄托在瞎娘家,有时吃喝也在瞎娘家,她喂过我的饭,我哭闹时在她怀里吃过她的奶。
后来我母亲要我叫她娘。
瞎娘似乎不曾年轻过,我见她时,就是一脸的沟纹,背也有点驼,两只眼晴是没有亮光,手里总是一根竹杆。
竹杆不用探路,却是她家门口哂了谷物东西,有鸡或鸟来偷食,那时还有老鹰在空中盘旋,她便将竹杆髙举,口里不断扁毛扁毛地呵斥。
因为眼晴瞎了,她是村里唯一不用出工的女人,又因为不能出工,所以每年生产队里分给她家的粮食和油是最少的。那时因为我的缘固,生产队里分了些粮油我母亲总要匀一些给瞎娘。
我不知道瞎娘的名字,现在村里也很少人知道。每次回家,经过她家的门口,是半边瓦屋,一方土砖墙己倒塌,风化了的土砖墙上有人种上了南瓜。南瓜开花的时候她坐在那墙边横着一根竹杆吁吁呀呀地唱着。
曲调模糊歌词也模糊,几分快乐几分凄凉。快乐的是她想起了过去的快乐,凄凉的是她正在经历的自己的孤苦。
瞎娘是王婆墩上人,嫁到大塘山时花一样的年华水一样的命运。
软红花轿过雷桥,后面还有一长龙花花绿绿灿烂的嫁妆。四口樟木箱子油漆得可鉴人影,箱厨上都用红铜包角。马桶火桶梳妆台长椅板桌一切尽有。周围村庄的人都涌到王婆墩看王大户嫁女,大塘山的男人都看新娘子下轿。先下来的是一双红面软底小鞋,鞋里是一只玲珑小脚,男人都情不白禁地咦了声,那是一双怎样的莲足。圆如苞莲盈如花绽。
这样脚的女人都是从云朵里飘下来的,从云朵里飘下来的女人都是幸福在人间的春暖花开里的。
王大户嫁女,四只樟木箱,一箱填满了银元,一箱填满了豆子,一箱填满了大米,还有一只箱子,却是放了金条紧锁了一面铜镜。
王大户家的女儿在上花轿前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本来应放在梳妆台上的铜镜,王大户让人锁进了一口樟木箱里。因为他知道他女儿再也用不到铜镜了。他又怕他的女儿瞎了眼在婆家受到轻慢,在女儿上轿后又追加了第四只箱子。
没有人知道这面铜镜的故事。
瞎娘年轻时还是很美丽的。她在下轿时,被风吹开了盖头,许多后生都想入非非。夜半有人在村口唱歌,村里人说,那是外村人唱给瞎娘听的。
瞎娘的故事在木箱的那面铜镜里。只是那镜子深锁着,没人能打开,就象那双本该明哞如珠的双眼如今也深锁得暗黑无光彩无人可深人。
我记得的是瞎娘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民间传闻。
瞎娘是王婆墩上一朵花,年轻时有个相好。王大户家家大业大,却不认同女儿的选择,以至于女儿坚决不嫁二十多岁还留在王家。后来王姑娘的相好和另一大户人家的女儿成了亲。王大户才找上了媒婆,在大塘山找了一户人家,谁知这王家的女儿性子烈,不知是责怪男方移情还是有怒于王大户的棒打鸳鸯,上轿前竟对着铜镜弄瞎了自己的双眼。
婆家只知道媳妇娘家是大户人家,拜了堂才知是娶了个瞎眼媳妇。婆家刚要说道,却见王家又赶来了的陪嫁,三十亩水田的地契还有一只樟木箱子,箱子里除了血滴滴的铜镜还有满箱金灿灿的黄物。有了这三十亩水亩和一箱黄灿灿的金子,婆家一家便成了当地的富裕人家一辈子无衣食之忧。
我没见过瞎娘的男人,只知道这个男人给啥娘留下了一男一女。
瞎娘的男人在给女人留下一双男女后,便去当了兵。有人说是正赶上抓壮丁,也有人说是男人终于无法面对那一双毫无亮光的而又开始枯萎塌陷的眼。男人本来可以不去当兵,但那男人还是去当了兵没再回来。
王大户的一箱金子留下了他的女儿,却无法给女儿留下一个丈夫爱她。这是他始未料及的。他不能料及的还有,这一箱金子让他女儿有了许多不眠之夜和黑暗。
男人出走后,瞎娘便成了寡妇,在成了寡妇的同时瞎娘也成了富婆。许多夜里有外乡人潜入到瞎娘的家里后来又爬上了瞎娘的床。
瞎娘瞎了眼也瞎了心眼,那一箱银元便被那些上床的男人连哄带骗骗了个精光。后来那些贪念男人又打她第四个樟木箱子的主意,她摸到了那面铜镜,她突然明白黑夜里爬上他床的男人给他唱歌的男人都是在贪念她的金子。
瞎娘家突然养起了许多狗,这些狗一到夜里就吠声如雷。那些打她主意的男人都被这些凶狠的叫声吓阻在院外。
后来解放了又土改了,三十亩水田不再是她的嫁妆,被当作她成为地主婆的证据。唯一的给她带来好运的是她的眼晴瞎了,后来又将金子送了政府献了忠心,没有和村里其它地主富农一样挨斗受批。我大学读书时,听到我母亲讲瞎娘年纪大了,出现了种种状态。
有时提着一把扫把,从厅里举到房里又举到厨房,说是看到鬼在偷她家的粮食,有时她又钻到床底下,说是来了一伙土匪强盗,还有一次村里人竟发现她爬上了屋顶。种种怪异我都无法理解。
大学毕业后,我又有了些经历,对诸多物事开始有了些酸甜。再回到村里时我便对瞎眼娘故事有了些细品。
瞎娘的儿子到了四十多岁才和村里一个寡妇走到一起成了个家,瞎娘女儿也嫁到了远村。瞎娘活了九十三岁,她去世时很冷寂,他的儿子五十来岁时得了肠梗阻,来不及救治就死了。瞎娘的后事是她房下的一些叔侄操办的,大家都说办得很隆重,象村里所有的好命老人一样,办了两次酒席,请了道士念经打醮度亡。
那时我在都昌一所民办髙中带高三毕业班,说是很忙,没有时间参加她的葬礼,其实我明白,我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我曾经吃过她奶的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