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颜

此时长安城最好的去处是却月楼。这里有最好的酒最美的舞曲，还有最美的女人最豪气的客人。

酒是一曲酥，比女儿红还醇厚甜美。舞是从张掖传来的胡旋舞。最美的女人自然是倾颜。最豪气的客人当然是你了。

在却月楼，你没理由不大碗喝酒快活地花银子的。

男人花银子的地方也许很多。花银子的方式也可以很多。但对一个男人来说，银子花得最舒爽最快活的还是将银子扔到一只花蓝里，然后替一个美人画一次眉。

自唐开元以来，长安城就有了画眉的风气，那时坊间都流传着从宫里传出的十眉图。每月的却月楼都会公选一个男人在画眉阁替倾颜画一次眉。

将一块银子扔进一个花蓝，这事儿不难。只要是练家子，眼法手法到位自然是十拿九稳的事。

朱豪天扔了十次竟然没一次扔中，就连以暗器手法在江湖上博得一席之地的唐二公子也没扔成，眼看就要扔上那花蓝的入口，却陡然象断线的风筝坠了下来。这就有点奇了。

唐二公子的脸色一沉，甩出一枚铜钱，托住急坠下落的。两物在急坠之中相碰，银子又拐了个弯又往花蓝的入口里奔去。

众人一声喝彩。彩声未讫，先前那银子到了入口处还是滞了滞，终是功败垂成坠了下来。

唐二公子往桌上掷下一块足有百两的金子。道，看来我唐二今年又要醉了。唐二公子去年在画眉楼醉了一次，那次他用百两黄金买下了画眉楼里十坛一酙酥。

朱豪天是一个执着的人，他做一件事他就要做到成功。正因为他执着，所以朱豪三在江湖上有了显赫的身份和泼天的富贵。

朱豪天又让仆人从府里搬来几箱白花花的银子。

唐二爷尽饮一杯酒，对朱爷的执着和豪气顿生敬意，又酙了一杯，道，朱爷，喝了酒再扔。朱爷向来对会喝酒可以喝醉的人好感。朱爷道，好，唐爷请我喝酒，我请唐爷画眉。

朱爷说时，扔过一块银子。说来也怪，这块银子碰断了花蓝的吊绳，花蓝晃了一晃，也就在这一晃之间，那银子竟象睁大了眼晴一样，看着花蓝慢悠悠地下坠，在花蓝即将落地，银子竟钻进了花蓝中。

朱豪天哈哈一笑，接过唐二公子手中的一曲酥，一口尽饮。道，我替唐兄喝这名满天下的酒，唐兄就替我去画这天下第一眉如何。

唐二也哈哈一笑，道，既然朱兄愿代我喝这天下最难喝的酒，那我也愿去替兄画这天下最难画的眉。

朱豪天不喝酒，他一喝酒就咳嗽。但有人请他喝酒，他就喝，一喝酒他就咳嗽，一咳嗽他就从袖口里掏出丝巾，丝巾上一点又一点鲜红，鲜红如桃红。

这天下最好喝的一酙酥到了朱豪天手里也就成了天下最难喝的了。

唐二公子原本不画眉，唐夫人喜欢他画。唐二公子没办法只好替唐夫人画眉，唐夫人让他给画一个月棱眉，但每次他都画得一塌糊涂，叫唐夫人不敢出门。

为了能让唐夫人出门，唐二公子也就喜欢上了画眉。唐夫人说，画眉是个细活儿，做细活儿多了也就会有模有样的。唐二去年就打算认认真真画一次有模有样的眉，结果眉没画成。

朱豪天喝酒，喝了一口，咳嗽一声掏出一丝绸儿，一块丝绸又是一朵桃红。

唐二公子也喝酒，他喝一阵酒，问朱豪天，那女子真的是倾城妖颜么，真的有那么多世家子弟愿为他画一次眉么？

朱豪天尽了一杯。缓缓站了起来，道，我开始后悔了，我不该喝你的酒，让我失去了一次为一个女人画眉的机会。

唐二公子看着朱豪天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世上最难画的眉，看样子也得勉为其难了，谁让我天生就是一个画眉画得特别好的人呐。

这个故事当然是在唐朝，那时画眉成风。士大夫都时尚替夫人画眉，江湖上的豪客也以能替夫人画眉为豪。所以很多地方坊间也有画眉阁。

那时诸多画眉楼中，便也有了四大名楼之谓。却月楼居于四大名楼之首。其间原因，有说是因为却月楼里王勃曾为一女子画眉，也有人说是唐天子曾在这里画过眉。王勃是何许人，唐天子又是何许人，他们能在这里为他们的女子画眉，这里便是名胜之地。

不过我说这长安却月楼能成诸楼之首的原因却是因这楼中曾有一个女子叫倾颜。

我还是接着说故事吧。

江湖中男人喝酒，事实上没人用杯子的，用碗，而且是大碗。大碗大碗的喝，碗不大不足以显示其豪干云天。不用大碗的也有，那就拎着个坛子倾。

唐二爷喝干了一坛。去年喝了十坛他醉了，今年他喝了一坛也醉了。男人醉酒多半是有心思的。去年唐二爷醉酒是因为画眉的不是他，今年唐二爷醉酒，是因为明后天他要为人画眉。

男人为一个普通女人画眉，也许算不上事儿，如果一个男人为一个天下嘱目的女子呐，那当然是一件事了，而且这事是大事儿，或者说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了。

唐二爷能不醉么。

唐二爷醉了，身子摇晃，一坛好酒便全倾在自己的镶边锦毛袍上。

朱豪天走了过来，笑，唐二爷是个情种，有了替人画眉的事，连这么好的一酙酥也不想喝了。

朱豪天让人扶着唐二爷去房间休息，朱豪天又尽了一大碗。好酒。

朱豪天看着面前的花蓝，又看了看花蓝边那满地的白花花的银子，那满地白花花银子竞没有一块扔中。到了唐二爷请他喝酒时就扔中了，这不是告诉我唐二爷是我朱豪天的贵人，有了唐二爷我朱豪天的好运就开始了。

既然好运都开始来了，他要和柳长风再赌一次。

听雪楼是唐时长安城东的一座最高的楼，据说从楼上可以看到大半个长安城。从城南到城东也就半个时辰的脚路。但朱豪三决定用两个时辰走完它。因为他走到街上突然发现今夜很静，这种静，静得让人挪不开脚步，让人想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空气。

空气中有泥土花草的气息。这种气息很久很久没在空气中出现过，即使出现过他也没感受到过。他决定用这多出来的一个半时辰来认认真真地感受一次。

于是朱豪天看到了马路边缝隙中挤出来的小草，又看到墙头缝里开出来的野菊花，还看到了一只黑色的猫蹲在墙角落里，他还看到了巷道里那狭窄的天空中那轮尚未完成的圆月。

朱豪天这些年运气一直不差。能够触摸到泥土香味看到星空的人运气向来不差。他差的是赌运。

朱豪天赌过一千零八回，一千零八回他都输了，他就赌二千零八回，他还是输了，他将听雪楼输给了柳长风。

赌是这个世界的通病。百姓赌的是银子和性命，官家赌的是权势和富贵。

朱豪天当然不赌性命，他有的是银子。有银子赌的人拿命和人赌，这个男人多半是吃错了药的。朱豪天没吃药也无药可吃，他今夜还是去赌命，赌另一个人的命。

本来今天柳长风是要去画眉楼的，自从三夫人走后他很长时间没画过眉了。今天傍晚刚要出门，就有人挡着门要和他赌。门房朱老三吆喝了一声，那人一伸手便把朱老三扔到了马路上。

柳长风知道今天遇到了狠角色。

朱老三从地上爬了起来，拎着块片刀便冲了上来，几个家丁拎了棍棒也冲了出来。柳长风把手一摆，说，今天早晨我起床时就看到太阳从东边出来，这么好的日子就是一个宜喝酒宜赌银子的日子。

那人就上了听雪楼，听雪楼上靠窗处摆了个案几。那个人在窗边望了望，正好能望到城南画眉楼的灯火灿烂。

柳长风叫人又上了点心和茶。那人道，我不是来吃茶和点心来的。柳长风笑，知道，你是找我来赌银子的。

那人又道，我也不是找你赌银子的。柳长风又笑，知道，你虽没银子但还是来赌银子的。那人道，我没银子自然不和你赌银子。

柳长风道，那你赌什么。那人道，我有什么就赌什么。柳长风忽然一笑，道，你是说你有命你要和我赌命。那人道，不错，就赌命。

柳长风缓缓起身向那人招手，那人也就缓缓起身到了窗口，长安城的远处灯火通明，柳长风说，这数以万计的灯火今夜这么烂灿，我是多么的留恋它呵。

那人道，我知道，以你现在的富贵和权势你是绝对不愿和我一个身无分文的草民赌上性命的。

柳长风的脸色稍稍缓了过来，说，你知道就好，如果你天天看着这灿烂的灯火，我想你也不会提出今天的赌约的。

那人道，是的，如果我有这半城的灯火我也不会赌的。柳长风忽笑，笑声不绝。

笑声中另一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道，不对，你就是将这满城的灯火全送予我，今夜我还是要赌的。

笑声嘎止，听雪楼上多了一人，这人锦衣宽袍正是煮雪泼天侯朱豪天。

柳长风道，既然朱兄弟来了，那看样子今夜是非赌不可了。只是我柳长风赌有个规矩，一天一局，今天和这兄弟赌了，就和朱兄不能无约可赌了。

柳长风展袖正坐，那人也坐了下来，似是有点紧张。不紧张才怪呐，赌的是身家性命。柳长风也紧张，又将袖子展了展。

柳长风忽然叹，兄弟我实在是不该和你赌，我应该和朱豪三赌。柳长风说，我运气大好了，昨天就赢了朱豪天七万三千两银子，他还答应送我两个俾女。

那人道，其实今天我也不该和你赌。柳长风道，为什么。那人道，因为今天我刚赢了唐二公子三百六十两银子，用这银子我刚迎娶了醉欢楼的小翠姑娘。

柳长风道，你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有家室的人是不该碰赌这种事的。

那人道，不错，有家室的人是不会赌的，因为有老婆大人管着。柳长风道，那你为什么还来赌呢。

那人呵呵一笑道，因为我将小翠刚接进家，那女子一见我娶了媳妇后连给她买一支糖胡芦的钱都拿不出来，连轿子都不肯下又回了醉欢楼。

柳长风道，那你运气也大差了，本来赢了钱娶上了媳妇，运气也还可以。谁知又碰上了个卖糖胡芦的。只是不知这卖糖胡芦的是谁。

那人将目光转过，柳长风也将目光转来。朱豪天笑，不用看，那个卖糖胡芦的就是我。

柳长风霍然起立，道，好你个朱嚎天，你和这臭和尚今夜是合计来骗我。

原来那人叫臭和尚。臭和尚抬头，却不见头上香疤，倒见一脸的麻点。那麻点又一点白一点黑，黑白相间。这和尚不见臭丑倒是真的。

丑和尚道，我们也没合计骗你，我和尚是不用娶媳妇的，除了银子我喜欢可银子不喜欢我，我也就只剩下命了，我赌的就是这条命。

朱豪天道，本来我也想赌上这命，只是你柳长风己经和人赌上了，我这条命也没人和我赌了，至少今天晚上。

朱豪天嘿嘿笑，他己经赌了二千零九回，这一回真的要转运了，给他吉星高照的真的是唐二公子爷。一个人今夜不用和别人赌命真的是吉星髙照呵。

朱豪三心情特好道，二位还啰嗦什么，赌命开始吧。

柳长风苦脸一笑，说，我年轻时一无所有和人家赌命，自从有了银子有了老婆我就不和人家赌命，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这命咋个赌法，我还真忘记了。

臭和尚道，不知怎么赌命，赌脑袋总可以吧。柳长风长叹一声，也好，就赌唐二公子有几个脑袋。

朱豪天笑，天底下有这么赖皮的赌法么，明明是自己赌命，却拿别人的脑袋来作赌注。

臭和尚道，应该有，既然这里有明明是自已扔中了花蓝却让别人去画眉的事，也应该有明明自己赌命却要用上别人脑袋的事了。

唐二公子的脑袋只有两个，唐二公子一个脑袋在一张桌子上，另一个在自己的脖子上。

唐夫人手执一只眉笔正在替桌子上的唐二公子脑袋画眉，问唐二公子，说，你真的决定明天要去画眉楼。唐二转动着眼珠道，我本来也没去的打算，只是有人请我客，我也不太好推辞。唐夫人道，听说是请你去替一个女人画眉。

唐二又转动眼珠子，说，替一个人画眉是真的，请我去掉脑袋也是真的。

唐夫人说，人家替美人画眉都是兴髙采烈的，你怎么倒象死了老爹似的尽说些丧气的话。唐二说，你知道那倾颜是谁了就不会说我是说死了老爹尽是丧气的话了。

唐夫人好奇地问，难道不是那个有着倾城之貌的倾颜么。

唐二道，是那个有着倾城之貌的倾颜。唐夫人道，那你还不乐得屁颠得不行了。我肯定不会乐得屁颠，唐二道。唐夫人道，为什么。

唐二道，这倾城的意思谁又保证不是这満城的人见了他赶快往城外跑。

唐夫人道，似乎你见过她似的。

唐二道，我没见过，只是我知道，这历年来替她画过眉的人再也没在长安城出现过。

唐夫人微微一笑，这就对了，说不定是这倾城夫人真的很倾城，替他画过眉的男人都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不想再替第二个女人画眉了。唐二忽尔一笑，说，我明白了，每次我出门，你都替我画眉画得难看死了，你是怕我乐不思蜀不再回来。

唐夫人道，不错，我以前是这样，不过今天我要替你画天底下最美的眉。

唐二道，你就不怕我被倾颜看中让我也回不来。唐夫人道，无论丑美我都知道你今夜会回来的。

唐二道，不错，无论今夜怎样我都要回来。

唐夫人道，为什么！唐二道，因为我想为你认认真真画一次眉。

唐二伸手将桌上的面具放在自已脖子上，走到一个穿衣镜前，看了看道，不错不错这个脑袋我是最喜欢的了，尤其是这眉，除了我唐二公子，恐怕这天底下就没有再比他好看的眉了。

唐朝眉形有十种图案，分别为鸳鸯，小山，五岳，山河，垂珠，月棱，却月，分梢，涵烟，拂云共九种，第十种叫山河，也叫倒晕。据传唐明皇在画完九种眉形后，又画了一种山河状的，笑，这恐怕是最叫男人头痛的眉形图案了，就叫倒晕吧。

唐夫人平时总为唐二画鸳鸯眉，这一次画的眉偏是这种。

唐玄宗天宝十五年，镇守潼关的陇右兼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兵败投降安禄山。潼关一失，长安京畿危急，玄宗以御驾亲征的名义，带着天下至美的女人西向川蜀。

这是我从历史书上看到的一段掠影，哥舒翰是唐时一代名将，据传仗打得不错，眉也画得不错，曾在却月楼替一女子画过眉。真假我就不知。

我还是接着说唐二公子吧。

唐二公子出门时，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这马车不仅车轮巨大，拉车的马也极为雄峻，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今天刚娶亲的臭和尚。

连一个糖胡芦都买不起的臭和尚是根本坐不起这种马车的。唐二公子笑。

臭和尚也笑，我知道你笑我买不起糖胡芦是不。

唐二公子还是笑，我知道你现在可以买得起这辆马车了。

臭和尚道，不错，从今天开始，我不仅买得起整个长安城里最好的马车，还买得起这长安城里的半城灯火。

唐二公子道，为什么，莫非你今天做了一桩大买卖赚了很多很多的银子。

臭和尚笑，因为有人将这半城的灯火送给我了。

唐二公子一笑，这人也大大方了些，半城的灯火就是半个山河就这么送与你，我听听都心疼了。

臭和尚道，你见了那人你就不心疼了。

唐二公子道，这天下我见了谁我都心疼得不行，尤其是见了我家唐七公子。

臭和尚赫然变色。

臭和尚将手缓缓上起，道，你真的还记得那个老七么。

唐二公子道，我不记得老七，只是此时西去川蜀的路上有个人还是记得的。

臭和尚忽然发了疯似的说，川蜀的路上，那人又怎么样了。

唐二公子忽然一笑，说，也不怎么样，只是以后有许多人记得三个字，马崽坡。

臭和尚真的疯了，他扯下了自已一张脸皮，脸皮上全是黑白相间的麻子，他又扯下了一张脸皮，这脸皮血肉峥嵘，他的手不停地扯，一扯又是一张。谁能料到，这唐七有多少脸具。最后，他停了下来，走到一个池塘边，他看到了水中的月，月正圆。又看到了一张脸，寿王，十七年前的寿王。

唐二公子呆了，这人真的是老七，七公子画眉，长安城坊间说，七公子的画眉功名传天下。当年就是他替一个女子画了名传天下的却月眉，又让这个具有一双羞花却月眉的女子走进了长生殿。

唐二公子慢慢登步缓上，马车上挂起了一串灯笼，灯笼上二字，虽然灯色朦胧，字却醒目赫然，却月。

马车上珠帘缓卷，里面传出一个苍凉的女子声。你决定了。

唐二公子没做声，似有点迟疑犹豫。

马车那苍凉声中似有不满，你还在犹豫，去年你犹豫，是因为你放不下她，今年你犹豫还是放不下她，你既然放不下她又为何要喜欢上这天底下最让人不喜欢的山河眉呐。

山河眉，唐二公子一怔，这眉原来又叫山河眉，她给他画的眉原来并不是那讨厌的倒晕眉而叫山河眉。

唐二公子身子陡然凛立，山河，山河已破，这眉为何还叫山河眉。

马车缓动。唐二公子想看马车里那人，那声音却远了。

这一年的六月十五日，己换了一身黄色劲装的唐二公子在马崽坡和他的龙武士策马东向，每个龙武土都一样的眉妆，山河状。唐二公子的马队里，没人知道有一个龙武士就叫倾颜。

这是一个男人画眉的故事，故事无半点苍凉可读。我似乎无法讲好一个这样毫无惊怵情节的故事。但我知道，一个男人愿为一个女人画眉，是很恩爱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我又似乎不是讲这一点。

嗯，还是唐朝，有人告诉我，打从唐朝开国始，整个朝堂中都驻进了一个妖物，那就是倾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