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阳快要落山了,一匹白马进了雷家桥。白马高髙大大,有蒙古马的样子,尤其是马上那汉子,脸黑得象一块铁,身子板也壮实得象块铁。这白马黑汉的反差也大太了些,所以这汉子一到雷桥立刻引起了雷桥人的兴趣。
雷桥人看到汉子下了马,又从马背上扔下一个大布袋,操北方口音,也就是说现在的普通话。
雷桥人那时能听懂普通话的人很少,毕竟是乡下人,那时能听懂这话的也就只有常在外面跑的。有人叫来了保长雷二,雷二在外闯南走北。他来了就听懂了这黑汉的话,黑汉说他在外用光了盘缠,要在雷家桥表演魔术赚点钱。
雷桥人不懂啥叫魔术,但后来又听雷二解释说就是乡下人说的变戏法,大家就懂了。因为雷桥人也有变戏法的,比如有人从手掌里变出一只大母鸡,从女人怀里变出一个小孩的头出来张望什么的,也有将一块袁大头变出一张几十亿面额民国币的。总之雷桥人喜欢这种戏法。
场地就在桥东那块宽阔空地摆开了,因为傍晚,来观看的人特多,除了雷桥人还有附近村庒的人。
表演开始了,黑汉先是从衣袖里变出-只纸鸽子。他吹了口气,纸鸽子就飞到了空中,大家看到那鸽子飞过雷二家屋顶,然后又不见了。这种戏法大家见过,没什么希奇。
黑汉又将一只鸡蛋打破倒在一只黑泥帽里,放了一根绿葱,然后对黑泥帽吹气。人们似乎闻到一股葱炒鸡蛋的香。果然,黑汉用手从黑泥帽里抓出一块又香又黄的炒鸡蛋出来,让前面钻进钻出的小孩尝。还似乎问,香不。那小孩是雷家桥人,吃了还要。黑汉笑了笑,将帽子伸给小孩看,小孩看了看不甘心吞了吞口水。真的帽子里什么也没有,黑汉将帽子翻给大家看,然后又拍了拍。
真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了。黑汉说。
表演到这里,也沒引起雷桥人兴趣,有人甚至想回家散去。
黑汉看到情况,知道再表演下去肯定没人愿意给钱。他看了看大阳,又看了看围观的人群,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拿出绝活。
他走到保长雷二身边,说了几句。雷二脸色先是一顿然后又是笑逐颜开,对人群说,师傅要表演断头术。
断头术!这是雷家桥人从来没看到过的。不用说看,想都不曾想过。
刚才有点嘈杂的人群立即静了下来。要回家的人也不回家了,许许多多的眼睛都落在黑汉身上。
黑汉抱着拳向围着的人拱了拱手,脸色比刚才似乎多了一份憔悴。黑汉说,各位大哥大婶,如果等会节目还可以的话,请赏我一口饭吃,有钱的就赏我一份盘缠,有力的就请赏我一声彩头。
黑汉还要说下去,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别磨蹭了,表演好了,今夜我请你喝酒。
黑汉把手伸进地上那只布袋,布袋里鼓鼓的,谁也不知里面是什么。黑汉口里喝了一句,出来。那布袋里突然蠕动了一下,接着嘟哝声,似乎是有人刚睡醒的声音。黑汉猛地用力一扯,一个小孩便站了出来,五六岁的样子,显然还没睡醒,还用手揉着眼睛。
大家看到那男孩的样子,胖乎乎的,还真的心生几分欢喜。
黑汉拿出了一把刀,长刀对着阳光,有几分白反射过来透出一缕寒来。大家的心陡然明白了一点什么。心里突然冒出一点冷气来。不过大家也没形于色,只是一双眼都紧张地落在那泛白的刀刄上。
黑汉忽然哭了起来,抚摸那男孩的头又抚摸那男孩园胖的脖子,似是舍不得似是犹豫似是不敢。黑汉眼泪流了出来说了一句,儿子。这两个字所有人都听清了都听懂了,因为静,还因为是静。有人蒙住了眼有人将目光移向别处。
忽然一声尖叫,是人群中发出的。接着又是一声尖叫。白光闪过,那男孩的头象一只球滚落到布袋边,而且两只眼还在眨动。
黑汉似乎有点发狂,早将白刄弃在地上,双目深闭口里不停地念着咒语什么似的,豆粒大的汗滴滚落而下。
人群躁动,都后悔刚才没有及时阻止黑汉出刀。只有雷二保长微笑,因为他知道这是魔术。这世上最毒的是人心,但还没有毒到为了区区盘缠而亲手用白刃杀死自己儿子的。虎毒不食儿呵。雷二嘿嘿的笑。
果然,黑汉伸手向那眨眼的头招招手,那眼便看着黑汉的手头便慢慢地滚了过来,又和那身躯合拢,黑汉猛地一声起字。那男孩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双小手还揉着眼似乎还沒醒过来。
陡然人群爆出一阵大笑,这时似乎才明白过来,这是魔术。黑汉将黑泥帽扔到地上,不断有人向里扔钱物。
那年春天我在雷家桥釆风,一个花白胡子老汉给我讲了一个十三刀故事,意味盎然,我又请他抽了一根烟。老汉看了看雷家桥头上空那抹阳光,说反正曰头还早呐,再给你讲一阵。我点点头。老汉说,那事发生的时间也就这个时光,大阳快要下山还有点残阳落在这桥上。
那次黑汉表演断头术虽然集了点盘缠,但似乎还不够,也可能那夜在雷二家喝了点酒的原因,反正黑汉到第二天下午才露面。露面时保长雷二通知大家,黑汉今天傍晚还要在雷桥东边那块空地上表演魔术。
因为昨天黑汉断头魔术早就轰动了周围村庄,这天来看魔术的人特别多,除了附近村庄的还有驶船从外村远地来的。船就停在雷桥下的河水道上。
知道有断头术这么精彩的节目,所以表演一开始就有人扔钱扔银子。扔银子的是外乡人,说,师傅那些鸽子花草之类的平凡魔术你就放到后面吧,我们就是冲着你那断头术来的。
黑汉捡起那外乡人扔在地上的银子,怕有好几两重吧,黑汉朝那外乡人一抱拳一拱手,似是在考虑什么,然后又朝大家拱手说,这位兄弟抬举,赏这么多的银子给我,小的无以为报,只得将这魔术表演得更加离奇更加卖力了。
众人齐声嚷嚷说,那是那是。还有人说,你只管表演好,说不定这位兄弟赏你更多。
黑汉嘿嘿的笑看着外乡人,外乡人穿着长绸黑衫,显然是一个有钱的主。外乡人说,那是自然。
黑汉略凝片刻,便对保长雷二说了几句。雷二听了微微一笑,轻咳了一句说,众乡民,刚才刘黑子兄弟告诉我,为了对得起这位穿长衫兄弟的赏钱,他准备将节目表演得更精彩,更离奇也更恐怖。不过有一点,即使再恐怖你们也要记住,一切魔术都是假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头掉了也是假的。
外乡人笑,就是看到保长的头掉在地上,你们也别信为真,对不对。众人笑,那是,就是保长的头掉了人家也保证装好。
黑汉看着保长雷二,似笑非笑说,如果是保长大人的头掉了我就给他装上一个金子头。保长雷二也笑,说,如有金头,我倒真想让你换个。
表演又开始了,黑汉伸手从布袋里扯出那个小男孩。今天小男孩脸上涂了层胭脂红,越发的可爱,一出来又摸脖子,嘟哝了一句,说这脖子上的疤还沒全好呐。果然前面的人看到小男孩脖子上有一条刀割过的红线似的。
黑汉伸手又摸男孩的脖子,摸了一下说,没事,等事完了这位大哥带你去上馆子。
那男孩不信似地看着那外乡人,那外乡人微微一笑似是允许了。男孩听说上馆子便将头一伸对着黑汉手里的刀一横,说,行,反正头也不止掉过一次了,只是这次不能骗我上馆子的事。
黑汉说不骗你。话音刚落刀光一闪,男孩的头便眨着眼突然离身,依旧落在布袋边。沒有惊呼因为昨天大家己看过这一幕。
黑汉微微一笑双目慢慢闭上口里念了一阵咒语。然后又说了一句起字,黑汉然后又睁开眼。
黑汉脸色微变,因为这一次那小孩的头在布袋边没动更别说移动合身起立。黑汉又重复了刚才闭目念咒叫起步骤,但依旧毫无效果,而且连小孩的眼睛也不动一下。
如此几次,依旧。黑汉似乎慌了,脸上汗珠子水流一样淌下。
一切都在人们的意料中,如果一声起字小孩就起来了,那表演就和昨天毫无二别,毫无更精彩恐怖。
果然,黑汉抱拳拱手对人群转了一圈说,初到宝地没来得及拜访高手大哥,我知道高手大哥就在这人群中,得罪了大哥,等节目表演完了我刘黑子专程向大哥赔罪,请大哥就别为难我刘某。
黑汉又念咒喊了声起。
黑汉几乎要哭出来,说,高手大哥这可是我亲儿子呵,请大哥就不要用法力压制我吧。
黑汉作揖拱手,又念咒喊起。
众人看着,知道这是魔术,不急。
刘黑子忽然叹了口气,脸色阴了下去,又捡起了地上那刀对着斜阳,雷家桥最后一抹阳光落在刀锋上,有一缕血样的冷。
刘黑子突然双牙一紧,一股血红喷在刀白上,白光在他手臂上一横,又一抹红如斜阳在手臂上掠过,血漫溢刀口滴落在地上。地上滴血的地方竞然钻出一抹绿来。那绿渐渐地长大伸长是一根绿藤,绿藤越来越长竞沿着刀锋上的那抹血路伸到刘黑子的手臂上。
手臂上那个刀口还在滴血,刘黑子脸色胀红,本来是个黑张飞陡然成了红关公。刘黑子喊了一字花。这刀口上在那绿藤处竞然开了一朵花,花绽花谢又结果。
众人呆了。这果开始指头大后又鸡蛋大拳头大,人们真的呆了,那瓜样的东西就象一只大甜瓜。有一股甜香,瓜香味,还有一点血腥味。这是魔术。大家想。
刘黑子的脸又黑了,他将刀拔起似乎要用千钧之力。刀起刀落,刀落在瓜上。瓜象一个人的脑袋一样滚落在地。众人一声惊呼。那小男孩的头突然急动和身体合站起,摸着脖子看外乡人,说,不能骗我,上馆子。
刘黑子笑,不骗你,你们先去。
众人又惊呼,因为大家这时看清了,刚才劈下的,哪里是瓜,分明是保长雷二的头。众人看清是雷二的头时,众人又想看刘黑子如何给雷二装金子头时,却听到桥上马蹄声起,一匹白马一个黑汉飞也似的远去。
那天傍晚我问白须老汉,刘黑子为何花费这么多心思杀雷二。老汉嘿嘿一笑说了两个字,江湖。江湖这两个字让我费猜了许久,但我知道雷二这个人,一般人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