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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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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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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蝶

作者/付尚林

二咪是九面馆的伙计,主人不在时,他的任务就是抹桌子。主人不在时,馆里的生意也萧条些,除了几个刚上岸的船客,还有那个街东的读书人。

读书人好几天没来,来的是书馆里的小痕。小痕是个大嘴吧。一进来就嚷,困死了困死了。接着就叽叽呱呱地说起书馆里的事。说是书馆里昨夜进了一只猫,猫和老鼠打了一夜的架。那老鼠都成精了,个子都赶上猫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二咪也不知为什么,今天也困了些。原先抹桌子的那股专注劲也散漫了,伸了一下懒腰。漫不经心地说,是吗?那是什么老鼠。小痕说,起初我也不信,后来听我家主人说才知道了,书店里有一种老鼠叫书鼠,说是书鼠,就是钻在书里的老鼠。有的在诗经里,也有躺在野史里的,最多的是喜欢躺在古人的竹画里。钻在竹画里的也叫竹鼠,竹鼠以书画中竹为食,个子大的比猫还凶。到了晚上子时,有月亮时竹鼠还会偷偷溜出来拜月,你说好玩不好玩。

二咪知道小痕要说什么。二咪笑嘻嘻说,莫非,那竹鼠也和你家主人一样,半夜拜月求月老介绍老婆。你不会也想学你家主人编故事骗我家的红烧牛肉面吧。

小痕一怔,笨嘴笨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痕知道自己没有读书人的本事,编不出二咪喜欢听的那种又魔幻又恐怖的故事。一时面红耳赤,突然想起几天前主人写了一半的故事。

小痕说,我真的有一个故事要跟你讲。

有一年春天,旷野里有一只蝴蝶,迷了路,误进了一户农家院子,结果被农家的一个读书的小孩逮住,夹在一本书里做了书签。那书又厚又重,里面黑咕里咚,蝴蝶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幸好农家孩子也是个好读书的人,书本时常翻动,蝴蝶也能有时间从书里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能淋浴到院子里的阳光,因为小孩经常拿书到院子里读书。这农家小孩不同于别家小孩,人家都在做题高考,他倒经常找来一些经史旧闻野趣的书来读。有时读着读着又说一些常让人莫名其妙的话,弄得蝴蝶有点心慌耳红。

有一天,男孩在院里读书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因昨夜风大着了凉,小孩有点发烧,伏在院里的石桌上睡着了,书签从那书里掉了出来。

迷迷糊糊的蝴蝶碰上了一只小石头,一下子疼醒了。落在地上,天啦,竟然发现自己哪是一只蝴蝶,而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野史里经常冒出的那种风度翩翩,蝴蝶记得少年读的那些书里就有,比如唐公子柳少爷还有什么庄先生的。

蝴蝶喜欢那个庄先生的样子,会变魔术,还能从长袖里变出一朵花来,让一朵花又生出一只小狗小猫来。更神奇的是有一次和夫人喝酒,竟举杯伸手一邀空中那洁白的月亮,说,不嫌人间污垢,下来助一杯如何。说来也怪,庄先生话音刚落,空中竟现出了一个曼妙人来,风也徐起,却见妙人影随风而舞,翩翩而至。庄先生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蝴蝶觉得自己就是那书中的庄先生。

庄先生会道术,师从老子。曾娶三妻,前妻病故,二妻有过被休。后娶为齐国大族田氏。田氏生相娇媚,庄先生有好色之嫌,每日与田氏花间情话颇有得人间至爱之感。

一日庄先生心血来潮,携田氏去南山游玩,南山正值花红柳绿。至南山脚下有一堆新土,一素服妇人执扇扇土,边扇边流眼泪。庄先生大为感动,遂上前询问,方知素服妇人新寡。男人生前与那妇人颇为恩爱,临终之前与妇人有约,妇人如要改嫁也要等到新土干了方可。庄先生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女人想要改嫁也是大急了些。那女人想是知道庄先生心思,说道,先生你莫怪奴家,我那死鬼生前与我虽说恩爱,可那死鬼去了那边,说不定早与那边的丽鬼媚妖鬼混去了。偏要与我订下这鬼盟鬼约。又这鬼天气今天睛明天雨的,也不知这堆新土何月何时干得了。

庄先生呵呵一笑,说,这有何难,我一个男人总比你一个弱女子力气大些,借你手中扇我来扇扇。说时那女子早递过扇来,庄先生轻摇几扇,说来也怪,那堆新土竟也似懂人意似的,转眼就干了。妇人就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要谢庄先生。庄先生说,那倒不用,我一个读书人要金钗何用,倒是这扇做得轻巧,想必是你夫君生前喜欢之物,可否赠与于我。妇人道,也好。说吧千恩万谢地下山去了。

庄先生与夫人在南山转了一圈。远眼望去,但见八百里江湖白帆高举远来又去,花红草绿间蝶飞虫鸣。庄先生忽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今天这出游并不如意,好象心里突然被人种了一根刺,扎着痛。

田夫人也叹了口气,心里总觉得这庄先生今天怪怪的,觉得有什么不祥事要发生似的。

不好的事还是发生了,庄先生回家就病了。

开始以为风寒感冒类的,吃了一些发热的驱邪的水剂。谁知并不凑效,病势倒急促起来日见沉重不行,后来又请了几回大夫,连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了。最后还是那个城里大夫下了一个最坏的结论,庄先生不行了,得的是绝症。就是大罗罗汉天上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庄先生。

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庄先生倒也没怎么计较,人生在世,总有个始终。只是,哎,只是有的东西总是让人放不下来。一日,田氏哭哭啼啼陪着庄先生,庄先生也不言语,却叫下人取来一把折扇。田氏一看,心里忽然痛了一下,一把抢过折扇扯碎,怒道,你也当我和那妇人一般,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庄先生呵呵长笑,道,知我。又一鲜红从口中喷出,是夜,庄先生气绝而亡。田氏抚尸大哭,早惊动了左右人家。少不得央求左右邻家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氏也穿了一身素缟,时时悲啼,有时想起庄先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也更添悲伤寝食俱废。

田家是大户人家,庄家也是大户人家,庄家的丧事自然也要办得风光。该地有个风俗,非正常死亡人员不能进祖厅,庄先生年纪轻轻就驾云仙逝,自然算不上正常老死。他的棺椁只能暂停在自家,待过七曰后才能移柩,然后择日下葬。

忽有一位少年秀士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者一个老苍头,自称是楚国王孙,先前久慕庄先生才华曾与庄先生有约拜为庄先生门下。现特来相访不想庄先生年纪轻轻暴病而终。慌忙脱下色服叫苍头去行囊中取了素服穿了。少年秀士向灵前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理。说罢又拜了四拜然后洒泪而起。又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意推脱不肯。少年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我与庄先生有师徒之约。田氏只得出来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平常礼节。

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有了好感。只是男女有别无由相近。楚王孙道,先生虽去,弟子难忘思慕,想借尊居暂住。一来守先师之丧二来看先生留下什么著作,小生也好告借来学习。田氏赶忙答道,既是通家之谊,住家也无妨。楚王孙连忙答谢。当下少年楚王孙和老苍头在庄家安顿下来。

田氏每日哭灵,间隙便与楚王孙少不了言语,楚王孙也时常借机与田氏相近。一来二去,两人眉目之间便多了些情不自禁。只是庄先生新丧田氏也不敢一时有那苟且之事。

二咪在九面馆做伙计也有些年头了。在九面馆讲故事的人不少。有讲山海经里奇珍异物的,有讲拍案惊奇的,也有讲江湖民俗的。

这个故事二咪似听那位船客讲过,这位船客出海闯荡也是豪爽大度之人,讲完故事后掷出一块银子。说,这故事作不得数的,这是一本旧书里被人翻烂了的故事。

二咪当然知道这是一个被人翻烂了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后来是男欢女爱的事了,只是这男欢女爱还是出了点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是夜,那婆娘收拾新房,大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祆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完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又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

突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摩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缘由。王孙痛极不能言语奄奄欲绝。老苍头也慌做一堆。

田氏只得问老苍头,王孙平时可曾发过此病?老苍头说,这病往常也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医。只有一物可见效果。

田氏急问,用何物?老苍头道,先前大医传有一奇方,用动物脑髓辅以热酒吞下可保性命。所以主人府内常养些猴类动物备用。只是这深夜一时又那里寻得,叫人手足无措无法得法。想必楚公子与夫人有缘无份,只怕做不成恩爱却也命丧于此了。

老苍头连声哎气。

田氏也是连声叹声。老苍头忽然道,猴类脑袋一时寻它不得,这死人脑袋倒是有一个,都说人是猿猴变来的,想必这人脑与那猴脑功效并无差迟。只是这事夫人恐怕于心不忍。毕竟庄先生在世与夫人也是一对恩爱夫妇。

田氏正不知所措。忽听人脑与猴脑同效,那里还听到庄先生在世与夫人也是恩爱,忙去后院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直奔灵堂。远见那黑乌乌阴沉沉的棺木,田氏也毫不害怕举斧就砸。当的一声斧落地。一人从黑暗里徐徐出来。那人,那人,嗯,那人叹了一口气。庄先生俯将斧捡起,那里是斧分明是一柄早先扯碎了的纸扇。

二咪笑对小痕说,这故事人家都讲了几百年几千年了,俗不俗呀,还想拿这故事来骗面吃。现在物价飞涨,买个青菜萝卜也要几个铜板,更何况这香喷喷的红烧牛肉面,又更何况是我这九面馆的香喷喷的红烧牛肉面。

不值不值。二咪一顿枪白。

小痕急红了眼,辩解说道,这故事是旧了点,可这故事还仅仅是个引子呐,我要讲的是这故事的另一半。。

另一个故事?二咪伸了一下懒腰。

一阵江风吹来,听到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街东的那个读书人准是又在将馆里的书放到屋顶上去晒了。街东的书馆都晒过好多回了,难道这读书人真的以为书中有什么宝贝不成。

二咪心里冷冷一笑,说,另一个故事继续吧,以你主人的那点笔墨,最多也就虚构出一个什么书中黄金屋颜如玉的谎话来。真是书中有颜如玉的话,那书馆这么多年了,连个小乔小桃什么的也没见从书馆里碎步出来。

又一顿抢白,小痕是笨嘴笨舌之人。二咪终于低下声来说,说吧,另一个故事。

二咪也不看着小痕,只看着小痕身边墙上新贴的一张画。九面馆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九面馆的墙上常常会突然挂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也许是某位船客的恶作剧!吧。墙上的画有点模糊,隐隐是一个绝色女子城效当泸卖酒的情景。

小痕知道那个卖酒的女子应该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吧。但这个女子卖酒的故事小痕知道也很俗。

小痕要讲的还是那个农家小院。

农家小院的那个男孩喜欢读书。虽然书里面没有黄金屋和颜如玉,但这小子还是在书里面读出了点名堂。在他十八岁那年上了大学,那时大学毕业包分配工作,他分到了一个机械厂里上班。有了正式工作,又被另外厂里一个女孩子看上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他们的生活用我们的说法叫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吧。

那农家男孩从小就有点离群寡合,不是官二代不是富二代,有许多圈子他是入不了的。他读的书应该是那个同代人里读得最多的吧。读大学时写诗写小说,有人一夜凭一首诗爆款,也有人凭一篇小说成了知名作家。

但这小子没这个幸运,无论诗也好小说也好,变成铅字也只够是填报纸缝的。还好,这小子就凭这填报纸缝的诗熬成了小城里的资深诗人。

那年小城一夜醒来,网络上蓼子花开爆红,全国上下都知道鄱阳湖畔成了草原花海,从四面八方赶来小城赴花约。小城诗人也少不了应酬。昔日大学同学都知道诗人在小城里,便在看花的同时也看看诗人。大学毕业分别十几年了,熬成大佬贵人的同学不少,熬成诗人的也就这小城里一位。老同学见面,自然免不了一番寒喧,顺带夸一下诗人的诗,说不定千百年之后又多了一个谪仙。明知是客套,诗人还是觉得自己头上有一圈光环。和大佬们喝起酒划起拳来,也是气吞山河的。回家之后还是不能尽怀。总感到大学时那种寡合索群确实对不起众同学,以至今天来看花的同学中有好几位和名字对不上号。

回到家里,诗人就找大学毕业相集,想重温一下大学里同学的风华正茂。诗人在小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搬家时许多旧东西可扔的都扔了,不可扔的也可能扔了。没扔的旧东西都在一个杂货间里。诗人没翻到那本旧相册,倒发现当年在农家小院里读的那些旧书。那些书在杂货间里有的发了霉被老鼠咬了缺角。有一本类似于山海经的旧书尚且完整。诗人记得年少时曾在这书中读过许多故人趣事。诗人便不免将书放在手里迟滞了些,抖了抖上面尘灰蛛网,一只书签从里面掉了出来。不是书签,准确里地说是一只夹在书里面的蝴蝶。蝴蝶在书里夹的时间也很漫长了吧,一见风吹便如粉一般漂散在空中了。

但诗人的感觉却是那蝴蝶从书里飞了出来,越过了窗户,又飞到了空中,而且在空中飞出了蝴蝶常常飞出的那种优美的孤线。当然这是诗人的语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但这之后诡异的事发生了。

诗人开始老做同一个梦,他梦见了那只蝴蝶,蝴蝶飞过高山越过江湖飞过花海。那江湖草原和花海都很陌生,后来蝴蝶在一片空旷地落在一根枯枝上。他不知这是那里,他想问蝴蝶。他和蝴蝶似乎有了互感,他觉得蝴蝶在他脑里,诗人听到了自己脑袋里蝴蝶的振羽声。诗人感到自己脑袋如裂。

第二年蓼子花开时,许多花友又来小城看花了。看花只是个理由,约个时间到小城里同学聚会叙叙旧,打发一些快要干枯的发了霉的时间才是真正目标。少年老成的都混上了一官半职,官场上没能更上一层楼的也都退下来了成了自由民。没混成官贵的也都快退休了,在单位上算不上顶梁柱到外面也可发挥下余热,领导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愿干嘛干嘛去。

诗人上班的机械厂早改头换面了,诗和梦都在远方,毕竟当不了柴米油盐的。诗人在小城里弄了个酒店。

花开的季节,酒店的生意不错,有时不预订的话还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还好有个老同学在小城里开酒店。老同学来了想尽办法也是要安顿下去的。

那天傍晚诗人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开始以为别人打错了电话。刚要挂断,对方说,锅巴是不是放在开水里泡着吃。诗人心里一颤,因为这是庄小贾小名。

庄小贾是李小白的大学同学,诗人李小白如果在大学里只能有一个朋友的话,那肯定是庄小贾。庄小贾在大学里也是寡合索群,甚至比李小庄更甚。很显然庄小贾不是一般人。大二时他和李小庄同一个寝舍,在正常的时间里你很难看到他的踪迹。李小白常常是白天没见到庄小贾,第二天吃早饭时却看到庄小贾从上铺探上一个蓬希希的头对下铺说,给我留一分油条。

要不是留一分油条的交情,也许庄小贾和李小白在大学里和所有人一样,李小白的记忆里平淡而又模糊。到了毕业分别的时候,李小白在学校里迟溜了几天。有一天在校门口碰到从校外回来的庄小贾。庄小贾站在校门口,对李小白笑嘻嘻地说,不想留个纪念?

李小白也笑,留只是不知留什么作记念。李小白想,如果日后大学里真有什么人让自己不忘的话,恐怕就是这个庄小贾了。李小白说,要不俩人到操场上打一架。

庄小贾大笑。

许多年后李小白想起与庄小贾在操场上打架的情景记忆犹新。庄小贾个子小出法有章,李小白个子大打架亳无技法,结果两人都趴在操场上躺到了半夜。

李小白对庄小贾说,你知道我多久没打过架,整整四年。庄小贾说,我也是,不过我刚刚和别人干过一场,今天和你是第二场。

李小白诧异地问,干过架?庄小贾眼望天空说,是,干了。第一仗是为了爱情,这一仗是为了友情。

李小白和庄小贾互相看着自己在对方身体上留下的战绩,仰头大笑。是呀,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今天这种方式更能让友谊天长地久至死不忘呐。

庄小贾说,大学四年,熟悉一下吧。庄小贾,男二十三,从小爱打架,喜欢一个人躺在操场上胡思乱想。

李小白说,李小白,小名锅巴,读书时不喜欢做题,春天喜欢捕蝴蝶,秋天在山岗上逮荧火虫。

庄小贾忽然神秘地说,我不是一般人,早年我碰到过一个高人,说我命里克朋友。

李小白似真似假地说,真的?幸好我不是你朋友。以后你可要离我远点,免得你坑我。

庄小贾笑了笑,说,放心吧,我会离开他们的,当然也包括你。

后来庄小贾真的就在同学群中消失了。从来没有听到过庄小贾和大学某位同学联系的消息。

再次见到庄小贾是在小城的一个著名的连锁酒店里,庄小贾来小城几天了,按计划今天是在小城的最后一天。李小白心里有点不大乐意,最后一天见自己,说明自己是人家可见可不见的人。不过想法归想法,李小白还是盛情邀请老同学移步到自己酒店坐坐。

庄小贾似笑非笑,说,我知道这里是你们小城里最奢华的酒店。庄小贾又笑,我是大师。

室内气氛冷了下来,老同学许多年后见面的那种激动在李小白心里有风吹来一荡无存。

李小白冷冷地说,莫非你叫我来就是想这么羞辱我。李小白抬脚就走。

庄小贾似也觉不妥,从后面追了出来。说,找个地方吧,叙叙旧,要不再找个没人的操场。

李小白猛擂了庄小贾一拳,庄小贾作势要倒下李小白伸手,庄小贾笑,你真以为我受不住你一拳,你也小看我了。

庄小贾还是那个庄小贾,操场仿佛还是那个操场,只是这操场偏僻荒芜了些,显然有一段时间没经打理了。

庄小贾来小城是为一工程开工选址的。他选址的方式不是大大小小测绘仪,而是一只七寸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圆盘。庄小贾现在是全国有名的地理风水大师。网上介绍说他师从某某大师,学有大成,在全国经他操盘的地产都卖得风生水起。因此很多地产商在购买政府拍卖用地时都不惜花巨金请他来看风水。

秋天的阳光真好,酥软得没有一根刺。九面馆来了客人,是两个船客,二咪没有上前招呼,都是熟客。船客自个儿找了个靠门的座位。倒是小痕有了动静。都讲故事半天了,也没见人递杯水润润燥干的嗓子。这故事本来就没有玄幻惊悚,再加上小痕一向笨嘴笨舌的,最多也就照本宣科念稿子一样,讲得平淡似水。

也许是主人知道这故事平淡似水,在编这故事时故意弄得象电影似的,东一个镜头西一个镜头蒙大奇地弄得支离破碎。主人说要在九面馆里编九个故事,万一那天书馆不在了,就用这九个故事到人家面馆里骗吃骗喝。可如今只怕连杯白开水都混不上了。

小痕正觉无趣,又听一个低低的声音说,讲下去,两碗面。

小痕抬头,柜台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人,那人锦祆绣裙。正笑吟吟地看着小痕,正是九面馆女主人五娘,九面馆女主人很少出柜台。小痕听人讲过,五娘会妖术,常常对来面馆里的不怀好意的客人使用妖术,让晚上吃面条的客人变成一匹驴,驴被拉到后院里帮五娘种麦子推磨磨面粉。小痕不太信这事,但小痕看到五娘还是有点怕,怕自己那天也成了一匹种麦推磨磨面粉的驴。

五娘说,这故事值二碗面。

庄小贾和李小白在偏僻略有破败的操场上,仰天望着星空。庄小贾说,你说人最怕的是什么?李小白知道庄小贾的意思。

庄小贾最早遇到过一个异人,说他人生中有两个女人将让他终生不忘。那年学校系里有一个留校名额,说是留校的可能是老师的乘龙快婿。就在毕业离校的那天,庄小贾和一个人在操场上打了一架。班里有几个同学留了下来做了观众。一个女孩子也做了观众。打完架后,那女孩笑得花枝招展,问,你赢了么。庄小贾抹了抹嘴角说。没赢。女孩低下了头,说,你赢了。

因为打架事件,系里留校的那个名额最后不了了之。庄小贾去了另一个城市,开始那个女孩坚持要去,庄小贾死活不肯,说,我和你在一起,我会疯的。女孩说,为什么?庄小贾说,因为我怕忘不了我打输架的样子。

你真的相信那些东西。虽就你现在是风光无限的大师,恐怕你自己都有时不信这些。李小白说。

庄小贾没回答,庄小贾大学毕业后并没有进入到预选的单位。他去了沿海,从事了中国最古老的职业,那时沿海刚刚开放,许多民俗的东西都兴了起来,易学择吉占卜也成了人们生活的日常。庄小贾凭着曾遇异人一说也成了这一行业的大师。

庄小贾说,他曾遇到异人。说他前生是终南山的一只蝴蝶,常年听人讲经说道,后来也有了灵性,能知未来前生,这一世便是为了两个女人而来。李小白当然不信。

庄小贾说,我今天应在前往另一个城市的途中。但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大学毕业,我就从同学群中消失了。我从来不想联系他们,倒不是因为我生活过得不怎么不好联系他们。而是因为,曾有人说我是没有朋友的人,我会坑朋友。到了这个小城,知道你在这里。我本不想联系你,可今天还是忍不住找了你的电话打了过去。你不知道一个人有了执念是多可怕。就象当年那女孩死活哭啼割腕要随我去,我总认为她跟了我,我会发疯一样。因为我永远会记得在她面前打输了架的狼狈惨状。

我们之间曾有一个赌约。你还记得么?

李小白突觉后背一阵生凉。赌约,那是什么狗屁赌约吧。

也算是吧,不过这十几年了,李小白早忘了。今天庄小贾提起,李小白明白庄小贾为什么初来小城不找自己。又明白庄小贾为什么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毕业离别那夜,庄小贾和李小白在大学操场上打了一架,他俩精疲力竭躺在操场那片草坪上。庄小贾听了一个农家男孩的说的那个劈棺故事。庄小贾说,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爱么?李小白说,应该有,将来我就娶一个喜欢我的漂亮女人。庄小贾笑道,那我将来就变成楚王孙抢走你的女人。

李小白生了气,说,凭什么?庄小贾想了想说,我有预感,将来我会很有钱,而且越来越多的钱。李小白更生气了说,你以为我的女人会喜欢上你的钱。庄小贾忽然冷冷道,那我们打个赌,将来我有了钱,我一定会带走她。那夜李小白和在这大学里唯一可能成为朋友的庄小贾两人不欢而散。

夜很静很凉,李小白转身离去。后面传来庄小贾那阴冷的魔鬼一样的声音。钱我己打入了一个帐号,赌局什么时候开始你就决定吧。

一道闪电,撕开了书馆里的阴暗。一个瘦长的汉子从外面进来,说,要下雨了,懒虫该上楼收书了。再不收都要被掀到江里喂鳖了。

小痕从一个书架上钻了出来,主人不在,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九面馆里那香喷喷的牛肉面,而且两碗。

九面馆里,那两个船客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上那幅奇怪的画,说,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是说那画中卖酒的后生还是在骂今天讲故事的人。

读书人总有点希奇古怪,庄先生的那只蝴蝶总让我头痛如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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