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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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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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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耕记

作者/付尚林

傍晚散步到三汊港老街,见一农家院门上挂一牌乡愁馆。

馆主姓俞,是位木匠。曾在三汊港乡镇企业上班,现退休在家饴享天年。几年前和朋友同访过俞馆主。知其年轻时求学颇为曲奇,学艺求精练得一手好木匠活。桌椅板凳水车犁耙等农具制作加工件件在行。俞馆主现在将这些传统农具全部都做成了微型,大不过尺余,小不盈方寸,且结构功能如同旧物。水车可出水油榨可榨油,甚至牛犁欲耕田呼喝之声似隐似起,让人浮想联翩。

我出身农家,少时随父母做农活。第一次做农事是读小学四年级时,傍晚放学赶上父亲耕水田,急着要将水田里禾杆拖上岸。

那时农村尚未包产到户,以生产队为基本单位,集中出工年终按工分值分红。家里劳动力多的常能分到一二十元人民币红利。我家兄弟姐妹多都小。每年到头,父母的工分抵不住人口的平均值。我家在村里属欠分户。欠分户过年时分生产队里人口粮油,村里有一个方法。就是欠分户和富余户挂钩,人家同意便将欠的工分值挂靠在余粮户名下,明年争取再还。

那年年终核算,我父亲名下的工分多了一个两分。父亲想不起来好久我母亲想起,这两工分是我挣的。因为我年小算不上社员,那天傍晚拖了半亩田禾杆上岸,记工员将工分记在我父亲名下。当时壮年男子如我父亲出工一天,工分就记十二分,价值也就二毛(角)不到,我挣的第一笔工分值也就刚好值三汊港街上合作商店饮食部里一只白喧喧的馒头。

后来我常跟村里大人在生产队干些杂活。双抢秋收是农村里最忙的两个季节,村里常常加晚班割禾扯秧。这类事村里小孩都喜欢参加,因为参加晚上农事活动回来都有一份夜食。我很想把这一份夜食称为夜宵,夜宵是人在丰衣足食之后的一种幸福的消费,而夜食更多的意义是对饥饿的一种补偿。那份夜食是我少年时最美好的一份记忆。

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道香。

这是三五九旅当年南泥湾大生产时唱的歌。这首歌常让我想起某一个秋夜,有星光荧火,在一个叫大塘山的农家,一群形色各异的庄稼汉双眼发亮,紧盯着雾气朦胧的铁锅里随木杓翻滚的南瓜汤。

南瓜汤大米饭是农家那个秋夜最丰盛也最热烈的晚宴。

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塘村有个木匠,是我族下的一位长辈。其家族在外地做酱品作坊生意赚了不少钱,后在村里建了一幢独一无二的青砖青瓦封火棋盘屋,到了土改时自然成了受管制对象。封火屋被村里人瓜分,家里几个兄弟也被驱逐到外地外村接受管制教育。老二傅贤涛到了景德镇,后来成了红光瓷厂的职工,老小傅旦初读了许多书也下到了新妙湖放牛,后来落实政策做了老师成了一位书法大家。老大傅贤江到邻村接受群众监督,鬼使神差后成了一位能工巧匠。

曾有一段时间,这个家族里的故事被人当作传奇一样津津乐道。说是当年在永修开店,被当地地痞赖帐,眼看铺店要关门大吉,来了一个陌生人。陌生人用一张旧报纸写了曹浩生三个字贴在铺店门口。结果第二天,店里来了一个当地政府的人来调查,当夜别人欠店铺的旧帐就结清了,生意越做越红火。说到老小更有故事,说老小是个书呆子,连牛都放不好牛走前还是走后都弄不明白。又说老小被叫去写三汊港汽车站招牌,故意写错了汔字。在县人民医院,两个书法大字便免去了家里病人的一大笔医疗费。

说老大吧。我的记忆里是每年双抢农忙季节,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太阳底下热火朝天受苦受熬,我这位长辈此时在村里小学的一间大厅里,不紧不慢地修一只坏了的犁或一段脱了节的翻斗水车车筒,人家干的是力气活,他做的是技术活。

农忙时季,许多农具需要修理,不是犁头拉断了就水车不出水,还有风车犁耙等等,每个村里都有这样的一个木工。做木工的不少,但能修水车犁耙的很少。就比如打个翻斗水车做个犁耙。别人做的水车不是费力耗工就是用不了几天就脱节。

乡村手艺人一般都有师承,学门手艺活要先拜师。拜师后跟着师傅干三年,这三年便跟现在的读书人读硕士一样,做师傅家的小工。师傅大度的,每年给点微薄工资作生活费,不大度的还要从家里拿学习费。但不管师傅大度还是抠门,师傅家的许多农活比如挑水出猪栏粪的力气活是少不了的,那是做徒弟的必修课。

我朔源过我那位长辈木匠的师承,很遗憾,没有人知道,好象他是一位天生的会木工的人。有人说,只要他见过的木器,没有他不会的。在农具中,论结构复杂工件精细的当属翻斗水车。周围村庄有水车坏了,多半都送到他跟修或叫他去。后来四类人员落实政策,他行动也自由了许多。方圆几十里的木工活都接,去雷家油坊修油榨去大沙修碾盘。后来村里大面积种甘蔗,又是他发明了榨甘蔗的木榨。他是改革开放后我们村庄里第一个靠手工技术致富的。

乡村里那时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曾有过一套农具。

农具品种繁杂,铁器木器竹器石器不同材质不同功能。比如铁器,光锄头就有许多种,大锄头宽板锄头狭板锄头尖嘴锄头,犁耙也有长齿短齿,竹器里有谷萝晒垫播米筛,石器中有石磨碾盘对臼,种种繁杂。

我父亲在村里算得上是一个很突出的庄稼汉子。但他在弄犁把耙时绝对是一位高手。他爱干净夏天喜欢穿白衣褂,原因是白衣凉快。早晨他一身白衣出门,在村口牵一大水牛扛一犁耙下田,中午回家吃饭。你在他白衣褂上找不到一点泥渍。他在水耙上柳鞭轻喝木耙飞驰,白衣轻曼,整个人就象欲醉欲飘,也如古战场大将军挥戈沙场神定气爽。

成家后,我也有了一份父母名下的农田耕种,到了双抢季节免不了弄牛犁田把耕的事。不到半天常常是污垢满身,衣服上是泥,头脸上也是泥。这让我不得不佩服我父亲。

家里的农具基本上都闲置下来了,我在县城一所民办高中就职时,父亲也年岁大了。田地都让给了村里人,后来村里人也把田地让给了外地人承租。许多水路不便的农田基本上都搁荒长草了。

村里的房子越来越高,外装也越来越漂亮,剩下的土坯旧房也为数不多,有一次来了一台挖掘勾机,将土坯旧房全部推倒,只剩下那幢青砖青瓦的封火棋盘。

封火棋盘屋里有许多鼓皮画板,画板上木刻的多半是古代圣贤或福寿富贵图。棋盘厅里先前的住户都成了有故事的老人。又有一天来了个安微外地人,先是要收购整栋棋盘厅,也不知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变成了收购房屋里的鼓皮画板。整栋棋盘厅成了风雨摇摆的空壳子。

村庄也成了刘亮程笔下一样的空村,有点体力的男人后生都去外地打工了,留下的多半是一些老人。

老人们常在在村口的一片小树塅里坐坐。那里有遗弃的墩石磨盘碾盘作凳,石墩是早先五竖三间屋柱下用来顶垫屋竖柱的,它可以让木柱与地面隔潮,再就是做柱基的作用。老人们聊天,聊的是过去经历同时也替子孙守着家园的一份未来。

我家有一只石磨,是分田到户时村里分生产物资分到我家的。早些年入冬过后,农村里有两大任务,积冬肥修水库。我村里还有一大任务就是加工豆参。做豆参也有一套流程,先将干豆子磨开在水里浸泡然后再经石磨成浆,然后才经大锅大火烧开占卤,再就过浆压盘成形。那时石磨是做豆参的必备农具。村里有十几台石磨,包产到户后,这些石磨包括犁耙水车牲畜水牛黄牛都分到了各户。这只石磨在我家里也磨了几年豆腐,后来有了电机,石磨便成了村口老人休息聊天时屁股下的石凳。

村里的土坯房子终于全变成钢筋水泥的楼房。道路也全部由狭窄黄泥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硬化道。村庄周围原先绿油油的菜园也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家的阳台上多了只白色的泡沫箱。是我妻子在网上购物时配送的。她从野外田地里搬运来几袋土,在泡沫箱里撒了些大蒜种子。蒜苗长出来了,她又弄来了几只废弃的塑料盆,种上了小白菜。又在网上买了几件小农具。整个阳台都快被她弄成微型农庄了。小铁锹,小铁犁,小水车,还有一条小水牛拖着一张小铁耙。一人轻鞭微扬,呼喝之声隐起。这分明就是一幅生机盎然的微耕图。

微耕我曾见于明清异闻录中《五娘》记载。五娘会法术,在洛阳城外开了一家客栈。客栈里常常为客人提供烙饼。有一天来了一位客商投宿,客商发现吃了五娘洛饼的客人变成了一只驴,驴被五娘拉到后院磨房里磨麦子。麦子是五娘在一个木盘里种出来的,木盘不过尺余,盘内有梯田有小牛犁耙还有小人。五娘让他们整好田,然后又撒下麦种,不一会儿又长出麦苗长出麦穗,然后又让小人割麦。麦子在磨房里被那个客人变成的驴拉磨变成了面粉。最后那一小包面粉经五娘的手变成了一大堆热气腾腾的烙饼。这故事有点玄幻,不知这五娘是否能穿越到今天。俞馆主的微型农具让我想起了五娘的微耕木盘。

放眼四野,秋风徐来,草长天阔唯不见牛马和农人,更不见水车引水犁耙整田。早些农具,要么作柴火燃料,要么被现代农庄收去作为观赏之物。幸观俞馆主微藏乡愁,乡愁馆里说稼穑,丰年听蛙声。

隐有柳鞭轻扬一声轻喝,一人白衣牵牛徐徐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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