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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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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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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一点正经也没有

白衣人到达沙镇的那年,沙镇的道路上充满了弹棉花的声音,走在街上的行人常常被声音碰撞得东倒西歪。为了避免声音呛人口腔中,他们出门时都戴上了口罩,一时满城都是戴口罩的人。

有的人口罩做得严实,整个面孔只露出两个小洞,那是眼睛的位置。有的人口罩做得胡哨,遮住半边脸,贴些蛇虫鸟类的图案。

我对口罩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只要一戴上它,就心慌得不行。为了避免与声音相碰,避免声音呛入口腔,我在沙镇的出行,便有了另一种形迹。

沙镇人在自已的窗户前看到别人的屋顶上,或马路上隔三差五的电线杆上掠过一道黑影,那当然是我的杰作。沙镇人对我的飞行那是又惊又喜,有一段时间想模仿我的飞行,最终以失败结束。他们不是身体雍肿,就是血压血脂血糖出了问题。他们在空中自由飞行的美好思想终于和那些花里胡哨的面罩一样,被杂乱无章的声音碰得支离破碎。

他们对我的飞行都异口同声的取了一个奇葩说法,叫杂不拉希,他们的语义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后来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告诉我,就是一点正经也没有的意思。这种语义是沙镇人创造的。

在我飞行的日子,我对沙镇的人物风貌有了一些认识。对沙镇的历史人物也有了一些挖掘,虽然这些来源大多不正道,有窥视别人隐私的嫌疑,但我想这些都应归功于杂不拉希。我在叙述沙镇的故事时,从来就没有一点正经的味道。

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就叫沙镇,这个小镇在正式的地图册上,永远也找不到它的坐标。我有时怀疑它的存在。

我的窗外有座巨大的水塔。水塔里经常有一些狐狸的叫声传来,水塔的外面长出了四季开满小花的小草,小草们或荣或枯。

水塔显然是废弃了许久。有一次我从窗口飞行出去,落在了水塔顶上一棵小树的枝桠上,水塔里黑咕隆咚的。水塔里有两条幽暗的光线从深处向我扑来,我全身起了鸡皮子,也许就是从此开始,我相信了小镇的存在。

我不戴口罩,整个面孔都暴露在外。在小镇里干的坏事尽人皆知,有时镇上的一些本来不是我干的事,时间久远而找不到赃主,大家最后都秋后算帐落到我的头上。

这终于惹怒了小镇上戴口罩的人,他们秘密商议将我驱逐出镇。甚至有人提仪将我秘密装进一只小黑笼子里,扔到镇前的那条几乎快干死的白水河里。

我的父亲从他们鬼鬼崇崇的眼神中知道了他们的阴谋。一个月黑风髙的夜晚,父亲爬上了那座荒废己久的水塔,将他们的阴谋偷偷地告诉了我。

他们给我安排的罪名一共有十二条,其中有一条是掏鸟蛋。给我安排这种罪名的是镇公所的吴用。有一次我看到他给一位年轻的妇女安排了卖淫的罪名。

吴用出门时扛着一只铜鼎,鼎上刻有许多铭文,铭文就只有他看得懂,这样他就更有威望了。沙镇人就只有吴用知道铭文是什么意义。

吴用在镇东头的一棵樟树底下,朗读铭文。有时镇公所的髙球也到樟树底下听吴先生朗读条文。髙球穿一身花格子睡衣,两只眼睛一只眼晴大一只眼晴小,大眼是睁着的,小眼是闭着的。其实也不是闭着,只是稍稍小了些,小镇的事有髙镇长一只眼就够了,另一只眼完全可以休息。大小眼的髙镇长到了樟树底下,早先来的人都纷份站起来,原先坐在樟树根上的人站了起来,想把樟树根让给镇长坐,髙镇长坐在了一个老头递过来的一条樟木凳上。

髙镇长睁开另一只平时休息的眼睛说,当然另一只平时睁开的眼晴闭上了。镇长说,都听懂了吗,骑摩托车走机动道,红灯停绿灯行。髙镇长是从外地来的,我们还没有红绿灯。

吴用将铜鼎从肩头上放下,一个村民搬来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一只脚少了一截,就用一本旧书垫上。刚好桌子就平整了。铜鼎放在八仙桌上,吴大人就站在八仙桌边。吴用侧过头来,看着镇长说,镇长,明年养土狗,全镇都养,镇公所的人员带头。镇长嗯了一声。吴用又说,镇长,我开始朗读公文了。将铜鼎转过了一侧,回头再看镇长,镇长往樟树上爬,樟树上爬满了人,樟树上树根已经坐不下听朗读的人了,许多人将自己挂在樟树桠枝上。有的人用脚夹着树桠,头朝下,有人用手勾着枝桠,头朝上。一阵风吹过来,大家一齐学着樟树叶子飘动,发出呜呜的声音。

吴用转过铜鼎的另一侧,铜鼎重量大重了,将铜鼎转过一次,八仙桌都发出一次吱哑的响声,吴用宣讲男人打女子叫家暴,女人可以上镇公所告状。你们家男人有没有家暴的,女人可以去镇医院拍X光。

沙镇的人都戴上了面罩,没有人能看出表情,也没有人能分出男女。

镇长和大家都象鸟一样从树枝上飘了下来,髙镇长说,做鸟还真有意思,有保护鸟的条文么?吴甪又看了看那只巨大的铜鼎,说,镇长,鸟与人一样,属于被保护对象。

镇长拍了拍肩上的蜘蛛网,问戴着面罩的正要离去的村民,有没有侵害鸟权的,可以举报。

村民对镇长的话面无表情。他们的面罩己经深深地陷入了他们的面部肌肉,即使有感应也都在面罩之下。他们做出古人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也无能为力了。事实上他们早被小镇里弹棉花的声音弄得痛苦不堪。早上出门时,他们有的人用一根铁钉刺穿了自已的耳膜,对外界的声音己经是充耳不闻了。他们现在都急着回家,趁月亮出来之前修复耳膜,晚上有要听的声音是必须听的。

镇长知道这点,对村民的淡漠也不在意,就习惯地举起了右手,说,好吧,大家的意见我都听到了,我们认真考虑,这弹棉花的声音,让他们装一个消声器,比如绿色,或是浅红色,叫他们别搞得要债似的,好象镇公所欠了大伙儿的银子似的。

镇东头有一家面馆,一个男人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面条象变魔术一样从帽子里一根一根的拉出来。大家都感到那帽子很神奇。我一直认为那帽子里种了麦子,面馆的男人紧张地看着我,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的帽子,唯恐帽子掉了下来,担心里面的麦子从帽子里漏了出来。

我们那里早不种麦子了,大家都去城里给城里人贴地面砖去了,大家干一天贴地面砖的活,口袋里就有上百斤麦子。坂地上的麦子抽穗不出来,农村的地不长麦子,长的是狗尾巴草和芭茅根,你面馆里的麦子那里来的?

男人眼睛立马瞪得老圆,象盯着一个傻子一样看我。他伸长了脖子,嘴巴发出一种似驴而非驴的叫声,叫声欢快充满乐感。

女人从帘后走了出来,一股干草的香味,有槐花的香,还有七月河水的香,这种草香在白水河畔,白水河畔槐树茂盛,白水河畔百草丛生渔火如星。可现在都枯干了。白水河床上零落着挣扎的鱼骨架和沙石子,但从来不影响那里的干草的品质。

我被女人的干草香味深深吸引了,陷入了一种情不能自禁的状态。

我咽了下口水,口干舌燥,小流氓,想吃白食?!前天一个小保姆也是这样叫我小流氓的。我知道,只是时间和空间发生了错位,为了避免时空错误,我又咽了下口水,说。我从来没做过流氓,只是,我没说下去。

女人冷冷地笑了一下,女人又轻轻地笑了一下,只是胆子小了不敢做流氓吧!

女人有三分嘲弄七分暧昧,要不要进去?女人说着朝男人丢了个斜眼,男人嘴吧里又发出一种欢快的非驴似驴的叫声。这种声音让我立即有一种被人看破隐私扒光了衣服的感觉,我说,只是掏过一次鸟蛋,不,三次。

女人的脸一下子温柔了许多,说,我知道,就是因为你没撒过流氓,所以人家就抓住你掏过鸟蛋不放。你试试,如果你是一个流氓坯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有谁去追查你爬树掏鸟蛋的事。再说,姐姐也不会让你白流氓一次,你就替我牵一次驴吧。其实,除了掏过鸟蛋,我还用火柴点燃过村里一座稻草垛,我觉得我还是有点罪不可恕。

我有许多想法,这些想法源远流长,觉得沙镇的驴和我是有渊源的。面馆的后院里拴着许多驴。有的驴神采奕,象刚和心爱的母驴进行了一次欢快的交配,发出一种撕心裂肺般欲生欲佛的喊声。有的驴神色郁闷思考一个重大的主题。混混沌沌从来没有过成熟思想,没有象大胡子们那样考虑过驴从何来我又何往的哲学性问题。

我是一个草地爱好者,喜欢草地上的自由思想,在白水河畔草地,来了许多非驴似驴的动物,有的五彩斑斓毛色鲜艳,有的身上长出了犄角身上长出了翅膀。

我给这些长出了犄角长出了翅膀的家伙都取了名字,为了叙述的方便。也为了彰显自由的思想。我给一只花色驴子取名为镇长,给一只黑色的家伙取名为绅士,还给一只公驴取名为强奸犯。

一匹红色的小家伙取名为夏利寡妇。在我们草地家族中,保安,鬼子,小偷强盗这些也是应有尽有的。人生如戏,驴生如人,驴的一生何曾又不在人的梦里。我对驴们一直是充满敬畏的,一进驴院,深深地喜欢上了伟大的驴族。

那时沙镇还只是白水河边的一个草滩子。几户人家,草滩上零星地散落着几处草棚,白水河饱满得如女人的奶水,淫荡又肥沃。河里的白帆如草滩的白色的鸟翼,起起落落。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紫色花香。

白色的鸟和非白鸟彼此恩爱又彼此仇恨,在红色草花和紫色草花之间的翩翩起舞。一会儿停栖上红色的草花上进行一次刻骨铭心的纠缠,又一会儿飘飞到紫色的花蕊间窃窃私语。惊艳的舞姿和淫荡的私语让竹排的船工们心惊肉跳,他们忘掉了白水河里黑鲨鱼的凶险。他们跳进了春光灿烂碧波荡漾的白水河。白水河里的水不断里击打白色的河水,白色的河水里淫荡着竹排工们的黄色调子,淫荡的黄色调子里他们看到草棚上被春风鼓荡的女人的衣服。

女人的衣服被淫荡的风放肆的抚摸。刮起了东风,衣服往西北方闪起了小蛮腰。又刮起了小南风,衣服又露出丰胰的酥胸和粉白色的小屁股。

他们游上了岸,钻进了小草棚。小草棚上飞来几只白色的鸟,他们在草棚上落下又飞起,象城市里的飞机场看到的飞机,白色的飞机从天际飞来,落在机场上,又一只白色的飞机又飞往了天际,十六年后的我,一身白衣,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最后又回到了沙镇。

父亲在水塔上给我讲沙镇的草滩时,忘记了我是一个即将被沙镇驱逐出境的人。我的耳杂里塞满了草滩上的驴叫声,驴是不是要到草滩上吃草,驴也应该到广阔的草滩上进行交配。

我给驴取了许多震烁古今的名字,可是它们似乎并不大乐意。我对黑寡妇说,今天轮到你了。黑寡妇愤怒地对我吼了一声,我对驴族的语言一窍不通,但我还是对黑寡妇的心中愤怒表示了谅解,凭什么它们的可以叫绅士教授,凭什么他们可以叫村长叫保长,却要叫我黑寡妇。

死不改悔和狼狈为奸看到黑寡妇对我又踢又咬的样子,一只正在打瞌睡了的杂毛老驴突然醒了过来,老驴奋力挣脱了桩子向我冲了过来。幸好我反应敏捷,闪过一旁,不然一定要被老驴撞掉两只大门牙。

黑寡妇继续对我怒吼,你偏心,给别人取名叫什么心肝儿,连一只还没满一个月的小毛驴Y头你都取了个什么倾国倾城的名字,却口口声声叫我黑寡妇,我是夏利寡妇,你是什么,你就是笨蛋驴,你就是下流三烂的驴蛋子。黑寡妇越吼越响,口里喷出了一缕又缕的黑烟。那种黑烟的味道是男人的黄烟味,我有一段时间夹在一群抽黄烟的男人中间。他们津津乐道地朝空中吐着烟卷气串儿,我却在那烟气燎绕中几乎憋死过去,我对他们说宁愿闻着驴们大放长屁也不想闻着你们口里的那股烟臭味。

夏利寡妇又闹又吵,杂毛驴也向我吐出了黑烟。许多冷眼看日月半山听风雨的不是黑驴不是杂毛驴的驴也纷纷加入了吵闹的队伍。他们有的竖起耳杂将耳杂摇得劈呖叭拉,有的扬起了左蹄使劲地敲打着驴栅。甚至还有一匹我以为一直很斯文老实的驴秀才,也摇起了尾巴,嘴吧轻轻地唱着,那一夜,那一夜,你欺负了我。他的尾巴先是左右摇摆,后是上下振动,他的尾巴如同大合唱队伍中那根上下左右摇晃的指挥棒。秀才起哄说,造反了!其它驴也说,造反了!

一群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不是黑色也不是红色的也不是白色的驴也不是驴的驴,炸棚而出。驴们扬蹄奋尾,驴蹄声声奔我广阔而又幽深的白水河那片草畔去。

驴们朝着我那丰胰肥沃淫荡着春风飘扬着女人裤子穿越着船工黄色小调弥漫着鸟语花香白鸟翩跹蝴蝶翻飞的白水河大草甸子而去。

姐姐牵着一匹大黑驴越过白水河,我坐在黑驴背上。十六年后驴栅炸群的声音如白水河里的河水漫溢过来,无孔不入,从我的汗毛细管和头发中挤进我的身体,钻入进入我的思想。

为什么给我取黑寡妇的名字?叫我小心肝不好吗?女人在一片昏暗的灯火下轻声问我,她的眼神忧郁,她的嘴角涂有鲜红的液汁,她的捷毛又黑又长,她的大腿又长又白。

女人将一条大腿压在我身上,她打开床头抽屉,拿出一包红色的卷烟,我讨好地给她点着了火,女人翻卷了一下身子,说,你叫我狐狸精也可以呀。

我坚决拒绝这个女人叫小心肝的,我不喜欢女人,用一句虚伪的话来说。但我拒绝不了女人,我喜欢和女人做爱。

女人猛吸了一口烟,双唇紧闭。粉色的鼻孔里缓缓地挤出了一丝白烟,白烟如蛇信状往前伸展。烟丝上下弯曲飘曳,又一根烟丝挤了出来,在我的面前弯曲成一朵菊花,昏黄的灯光下或隐或现,女人的双手柳枝般温柔,轻柔地将我的头部紧压在她的胸部,我看到了白水河,春风鼓荡着草甸子上红色裤子。我喜欢春风淫荡的女人。

不行,只能叫你黑寡妇。我回过头说。

主张驱逐我出沙镇的人中有十二个,他们每个人负责给我安排了一个罪名,吴用给我安排的罪名对同类没有仁慈之心。黑寡妇虽然没有给我安排罪名,但她对沙镇人驱逐我出镇一直抱淡漠态度,既不表示支持也不表示反对,有一次在沙镇人的面前说了一句,小屁孩,该打屁股时也要打屁股的。她这一句话就有倾向将我驱逐出镇的意思。

当然,这话我没当面听到,是我的远房亲戚告诉我父亲。我的父亲听完这话马上对我的那位亲戚表示了反感。什么东西,我家小孩该不该打屁股我还不知道吗。我家小孩掏了个鸟窝就该打屁股,那镇长儿子偷了公家保险柜里的钱,该不该打屁股。父亲当即甩袖而去,他也不管我的那位远房亲戚脸色当时气得红一阵紫一阵。

我的母亲在樟树底下看到这情景,赶紧跑回了家关上了大门又关上了窗户。母亲透过门缝看见父亲经直朝镇上走去,一群人跟在我父亲的身后,他们叽叽歪歪地说着一些我母亲听不懂的方言。我的父亲回头望着后面叽叽歪歪说方言的人群,他们立马不说方言了改说普通话。找镇长去,镇长家里正在吃狗肉呐。

父亲突然笑了,说,昨天镇长还在我家吃狗肉呐。父亲转身朝大家挥手说,不找镇长了,不耽误镇长吃狗肉了。父亲狡猾地对我的远房亲戚说,镇长昨天还说,过几天还要来我家吃狗肉。远房亲戚刚才还黑着的脸现在不黑了,说,知道了,早知道了,镇长说过还来你家吃狗肉。说着远房亲戚的脸露出了喜庆的颜色,他挥了挥手,不找镇长了,大家回去吧。稀拉拉的人群一下子就散了,有人钻进了稻草堆,有人爬上了樟树,有人爬上了电线杆,樟树枝上人用双脚钩住树枝荡起了秋千。电线杆上有人身上冒起了烟,他们笑嘻嘻地从电线杆上跳了下来,不断地扑打身上的火苗,笑嘻嘻地说,电线杆上通上电了,回家听广播去。

沙镇道路上的声音如同一块块山岗上滚下的顽石阻档在马路的中央,大人们行走都在出们前将身体压扁,否则就无法通行。

沙镇有一台压缩机,有的人经压缩机压缩后立即变得既美丽又大方,放在桌上简直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他们身体肥大,在出行前,都要将自己放到压缩机里进行压缩,有时压缩成细长髙挑的竹杆状,有时将自己压缩成扁平的饼干形,否则在过马路时不是被碰得鼻清眼肿就是被撞得呲牙咧嘴。我是早产儿,身体一直短小。母亲一直不让我进压缩机进行压缩,唯恐压缩后身体不能复原,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屋顶上飞行,不走人行道。

白鸟也在空中飞行,白鸟飞行的姿势非常优美,让我产生了许多联想。我给鸟都标上了标签,就象公园里的溜鸟的老头给金丝笼里的画眉鸟戴上脚环一样,我知道有一只鸟刚刚飞过镇长家的屋顶,还有一只鸟从镇长家的窗前飞过。鸟从镇长家窗前飞过,镇长家的小保姆担心鸟粪会落到他们家的阳台上,有些鸟在空中飞过时会情不自禁地落下鸟粪,白鸟也一样。鸟群飞过,沙镇的屋顶上会落下一层白色的粪便,沙镇人气愤不已,鸟群飞过,有人探舞着扫箒口里发出呜呜的怪叫声,恐吓白鸟不准靠近自家的屋顶。

镇长家的保姆站在阳台上挥舞着一只小巧灵通的竹杆。稚里稚气的声音细弱但还是清淅可见,区别于驴院里的黑寡妇发出的声音。镇长在大樟树底下开会去了,他还没回家,也许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有机会多瞧了小保姆一眼。

大阳就象一只烧红了的煤饼,落在马路边的梧桐树叶子上,滋的一声,叶子冒出了黑烟,落在白水河上,长条形的小鱼儿露出了翘嘴眼,正在大草甸子上吃草的公驴摇起了那只好看的长尾巴,一条小母驴子心不在焉地将目光落在公驴的长尾巴上,她深深地爱上了这条驴尾。公驴没尾,母驴不骚,在白水河的草甸子上,流传着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镇长家阳台上那个挥舞着竹杆驱赶白鸟的小保姆身上。

平时穿着黑色学生装的小保姆今天穿了短衣短裤。镇长不在家,也许在路上。这并不影响小保姆今天穿上了镇长夫人的内衣。镇长夫人的内衣是粉色的,粉色把小保姆包象一只正在欲将破蛹而出的蚕,她的脸因为运动变得粉腮如凝脂,发育尚不完全成熟的胸脯如松木河泮的小草匍子,被风吹过,微微起伏,粉红的三角短裤将屁股绷紧得如两只气球,气球发出咝咝的摩擦声响,气球在阳台上上下跳跃。

我忍不住地赞了一声,真是一只精美绝伦的大好屁股,如果再配上一条精美绝伦的小尾巴,不知三五年后便宜了那家小公驴崽子。

正在我为镇长家有这么一位精美绝仑的小保姆而感到愤愤不平时,一个男人的吁吁的声息越来越紧越来来越近。镇长举着一只大荷叶子从楼下向楼上飞来。

镇长大胖了出行要举着两片大荷叶子。如果走人行道的话,他准会被马路上的声音挤得头破血流。镇长家具有全镇最先进的压缩机,人放进去可以被压缩成最佳形体,尤其是嘴吧和鼻子都会被压成型角分明颜色适宜的状态,这让镇长在公众面前不用看讲稿就能长篇大论思路清楚地演讲,还能在大是大非面前凭着灵敏的嗅觉立于不败之地。

镇长大胖了,每次出门前在压缩机里都要进行两三个小时的整理,唯恐一个小疏忽就立即捅了一个大娄子。有一次镇长出门大急,本来预制要压缩三小时零五分的时间,结镇长只设置了三小时,镇长在下午和下面的部属见面时,结果就有五分钟镇长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就象一张傻白纸一样在会扬上飘过来飘过去,结果全场的目光足有五分钟在飘来飘去的白纸后面也飘来飘去。

白纸飘到了窗子前,和窗子上的毛玻璃碰了一下,就飘到了会议桌上方的一只葡萄形的吊灯上,嗞的一声,吊灯上的开关碰了一下,吊灯发出葡萄一样的光芒,让全会议室的人才想起了葡萄种植的问题。整个会议镇长就是要号召全镇人在各家阳台上种植葡萄的事。镇长家的小保姆在阳台上种葡萄己经总结了一套成熟的技术,就等着全镇推广。

听到大荷叶子碰到窗玻璃的声音,小保姆立即脱下了镇长夫人的内衣,又重新穿上了黑色学生装。帮镇长收好大荷叶子,小保姆的面上微微出了点汗,镇长的目光落在保姆的脸上,保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镇长笑了,葡萄,脸红什么?

葡萄没做声,脸上更红了。

镇长又笑了,葡萄,你喜欢夫人的衣服么,刚才进来时,在玻璃外看到你穿夫人的衣服,还真有夫人年轻时的模样。

葡萄咬了咬嘴唇,说,镇长,刚才我看到来人了。

镇长的脸严肃了起来,説,谁来了。

葡萄说,也不是来人,我看到一个黑影在我们家屋顶上老是飞来飞去。

镇长说,屋顶上不是有鸟么?

葡萄说,那家伙不象是鸟,象个小男孩。

镇长没做声,他知道,最近许多人家门口都有人在溜达。

镇长说,葡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说着镇长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条用牛皮纸包着的金华狗腿。这东西金贵着呐,全镇唯一一家食堂专供。

一只白色的巨鸟在空中飞翔,巨鸟腹部掉下一只巨蛋,巨蛋如冰苞一样朝小保姆砸来,小保姆朝阳台上飞奔而去,飞蛋朝阳台上砸去,保姆朝女主人的房子奔去,天啦,飞蛋竞拐着弯也朝女主人房间奔去。小保姆吓得手脚无措,呵的大叫一声,嘴吧张得大大的,飞蛋似是也是受了惊吓,直直的掉了下来,飞蛋砸在小保姆的那两只好看的小门牙上。

镇长穿着花格子睡衣问,葡萄,怎么了?小保姆紧张地盯着玻璃外,说,我门牙只怕没有了。镇长低下头,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葡萄的嘴吧,说,傻家伙,门牙不是好好的么,是不是又做梦了。

葡萄点点头,说,镇长,我想到镇上上班。

镇长说,去吧去吧,你也不小了,该找个班上了。

葡萄上班的那天,镇长带着她在办公室里转了一个遍。办公室里绿色的吸尘器,白色的传呼器,还有一大堆报纸,几根白色的羽毛笔。那些人都嘴里叫着镇长,眼睛却不老实落在葡萄的鼻子上。风一吹,一根白色的羽毛就在空中飘来飘去,羽毛落在了葡萄的鼻子上,大家都笑了起来,镇长也笑了起来。

葡萄狠瞪了镇长一眼,说,镇长,你这里有令箭么。大家见葡萄发气,都不做声,看着镇长,知道葡萄是镇长家里的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镇长到底是老奸巨猾的人,说,大家看到令箭么?大家说,看见了,看见了。

葡萄将鼻梁上的羽毛抹了下来。葡萄看了看镇长又看了看大家,大家的鼻子都成前尖弯钩,有点象鸟喙突,镇长的鼻子更像了些。办公室里难怪有一股鸟粪味。

白衣人到达沙镇的那天,我记起来了,也就是葡萄到葡葡研究所里上班报到的第一天。

去沙镇有两条路。一条是去镇政府的路,大路两旁种有槐树,还有牵牛花。牵牛花一年四季地疯长,花藤日积月累地长成了指头粗壮,花朵挂在槐树杆上,风一吹,花蕊里吹出了小桃红的调子。结亲办喜事的人家都要喜庆热闹,通常会选择这条路通过。

另一条路是通过葡萄研究所的。本来这是一条荒芜了很久的林间小道,小道上长满荆树和芭茅草根。自从葡萄到葡萄园里上班了,这条小道上来往的渐渐多了起来。到了夏天,葡萄园里的葡萄熟了,小道上到处都是葡萄熟透了的香味。

葡萄园大丰收,全沙镇都是葡萄的味道,葡萄园里是葡萄的味道,去葡萄园的路上也是葡萄的味道,沙镇听到葡萄熟透了爆裂的声音,又听到了葡萄熟透后开始腐烂的声音。

葡萄架是竹子搭的,竹子都被成串成串的葡萄压弯了。有一架葡萄终于压弯了竹子,又压断了竹子,轰的一声巨响,全沙镇的人都听到了巨响,开始认为是发生了地震,后来在巨响中听出了葡萄散满一地腐朽的声音,大家才想起是葡萄园里的葡萄到架了。

葡萄散落在地上,乒乓球大的巨峰葡萄,象一只只乒乒乓乓的球一样在葡萄园里到处滚动。

蚂蚁钻进了葡萄,它在葡萄里吸干了葡萄汁,葡萄立即透明如玻璃。蚂蚁爬上玻璃球的左侧,葡萄就往左边滚动,蚂蚁爬上了玻璃球的右侧,葡萄就往右侧滚动。后来在去葡萄园的小路上又让人看到了一种奇观,长满芭茅根的小道上弯弯曲曲地滚动着乒乓球大的葡萄队伍,前进,前进,我们的队伍朝大阳,前进,前进,我们的葡萄朝大阳。

沙镇到处是滚动的葡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吹。葡萄园里一位美女在电视镜前说。

白鸟在葡萄园里吃多了葡萄,就像喝醉了干红葡萄酒晕晕的,飞行时碰到了屋顶上的电视杆,碰上了人家的玻璃窗。沙镇的马路上有许多髙空中碰下来的醉鸟。沙镇路上充满了弹棉花的声音,还有白鸟的醉酒后梦呓声。

沙镇人在去镇政府的路上,被声音碰撞得东倒西歪。镇长举着大荷叶子在马路上空行走,大荷叶子被葡萄破裂的声音碰得啪啪作响。

镇长对正赶着上班的吴用说,是谁掏了鸟蛋。

父亲爬上了那座髙耸万仞水塔,忧心重重。我掏鸟蛋的事本来是没有人知道的,那年坂里的野菜被人挖光了,山上的树叶也被人摘光了,村里人面黄饥瘦。

村东的十多个人跑到我家里,拦住我父亲,你家里是不是藏有私粮!他们将我家搜了个底朝天。有人用一根烧火棍往我家烟风口里捅了几下,又有一个人将我家的墙推翻了一边,什么也没找到,一个人顺手拿走了我家的一只马桶。当然马桶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一个穿白衣的男人从腰间拔出了驳壳枪,用枪口顶住了我父亲的腰门,说,粮藏在哪里了?我的父亲哭丧着脸,说,保长,我家真的没粮了,我们全家人每天喝西北风。穿牛仔裤的男人听了我父亲的话,又狠盯了我父亲的脸,我父亲的脸哭丧得如一只冬天里藏在土地的土地瓜。

保长带领他的几十个人走了,但保长还是不信我家人喝西风。留下了一个背盒子炮的保丁,保丁和我家有点远亲关系,保丁也没怎么为难我父亲,保丁叫我父亲每天朝一只玻璃瓶里吹口气,然后带着玻璃瓶回保公所,保公所的人往瓶子里滴入红墨水,红墨水一下子变成了黑色。他娘的还真是喝西北风。保长信了。

我那位远房亲戚学起了我的父亲,早上大阳还没起山之前,爬到樟树上,张口对西北方向猛吸一口气,然后又爬到另一棵樟树上对着西北方向轻呼一口气。这叫辟谷法,说是过去许多大户人家就练习辟谷法,有人活了四十多岁,还有人活了八百年。镇公所的人练习辟谷法,镇上的人也开始习辟谷法,樟树上挂满了练功的年轻人。樟树不够用了,大家找到白水河堤边柳树。一天早上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用鞋带子把自己挂在仓库边的柳树上,河风把年轻人吹成了一副鱼骨架,鱼骨架在鞋带下象钟摆一样,响亮地摇摆着。后来镇公所的人来了,年轻人的家里人领走了鞋带。

沙镇人喜欢吃狗肉,沙镇人能将狗肉做出十八罗汉来。许多外镇人都跑到沙镇来吃狗肉。

沙镇的土狗越来越多,土狗都是吃沙镇的小孩吧吧长大的,而沙镇的小孩越来越少,一个小孩在野地上拉屎时,十几条狗排着队等着,有的狗不讲规矩,经常插队,于是狗群里打起了群架,有一次狗打架时,把一个小孩的屁股咬下了一块屁股肉。

沙镇人开始埋怨吴用宣传号召沙镇人多养狗的方针,说是沙镇的小狗都是沙镇的小孩变的,现在小狗多了起来,沙镇的小孩就自然少了,这样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沙镇就不见小孩拉屎,遍地小狗狂吠。家里有小孩的后来就在自家屋后建起了茅厕。茅厕建在田坂野外,每家茅厕都有自家的专用标志,但还是有人搞错了,张三进了李四家的茅厕,李四进了刘五的茅厕。这就造成了男女混厕的问题。没有月光的晚上,张三进自己的茅厕,发现李四家的女人刚从张三家的茅厕里出来。也有刘五家的女人进自家的茅厕,发现张四家男人先进去了。这样月亮越不明亮,越是混沌,明明是自家的茅厕却成了别人家的。这让沙镇人很苦恼也很恼火。

后来吴用在自己家里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到野外自己的茅厕边。这样吴用家有了专用的茅厕,同样都是在野外,吴用家的茅厕就是吴用家的人用厕了,每次用完后,在茅厕里都洒上花露水,放上干木炭。

沙镇人都到吴用家参观花露水香厕。大家都学会挖起了地道,沙镇的机械声全转到了地下了。沙镇的地下全是挖土的声音。白天是挖土的声音,晚上也是挖土的声音,挖土声大太了,上班时被挖土声干扰,睡觉时又被声音干扰。

沙镇西头有家耳鼻喉病诊所,诊所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个穿白衣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长串挂号牌,嘴里说,下一个。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对小女孩说,实在受不了啦,医生能不能让我插个队。小女孩笑吟吟地说,可以。从头发上拔下一根穿衣针,朝男人的耳杂上刺了一下。男人跳了起来,过了会儿舒服多了。对女孩千感谢万感谢走了。

父亲忘记了我是一个要被沙镇驱逐出镇的人,从水塔上下来。他年轻时可以在水塔上作飞行状,这次从水塔上下来,几乎摔了个狗吃屎。父亲笑嘻嘻地说,年纪大了,还真爬不了这狗日的塔。父亲在地上揉了揉脚,将脚狠狠地往水塔上蹬了两下,水塔摇晃了一下二下,终是没倒下。父亲笑嘻嘻的说,要比去年,我还能一脚蹭倒它。

我一直怀疑我的父亲是家族里那个传说中的活了八百年的老妖怪,他每天三餐都要喝我故乡的葡萄酒。我满脸皱纹象一只风筝一样飘飘晃晃,他依旧皮肤细致得如初升太阳。一个人可以扛着三百斤的木柴从太阳山上下来,气不喘脸不红地又在厨房上吃上一只七八斤的猪头。

水塔下聚了许多人,他们也笑嬉嬉的说,四哥,要不你再蹭一脚。他们笑嬉嬉地说时,己经给我安排了第十三条被驱逐出镇的理由。

我的右手长了五根指头,我的左手也长了五根指头,我是一个天生反骨的人,沙镇除了我,没有谁一只手长有五根手指头。

白衣人抵达沙镇时,他们髙举着我的右手,杂不拉希!又举起我的左手,杂不拉希!没有一点正经,在沙镇的语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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