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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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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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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老彤

人老了,就愈发想念老了的父母。

把耄耋之年的父母接到西安家里时,是小年二十三的那天。神禾塬畔,依稀能听得见噼叭地鞭炮声。

父母是坐着顺车来的,带了很多东西,鼓鼓囊囊塞满了车的后备箱,有岐山面粉、手工挂面、娘亲手淋的香醋,还有散发着泥土芳香的青菜、大葱、萝卜、南瓜等,俨然一副到城里“安营扎寨”的样子。

看到父母风尘仆仆,我不由嗔怪道:又不是逃荒去,咋不把北山搬过来呢?

见我这么说,父母就相视一笑,沧桑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母亲接过话茬说:这都是自家种的东西,很新鲜,吃了放心,在城里过年花销大,能省点就省点儿,过日子要像过日子的样子。

父母这种中国农民式的厚道,常常让人感动不已。尽管他们一生不曾富有,但慷慨和舍得,往往使他们把仁爱诠释得那么淋漓尽致。

父母明显地老了,他们犹如陌上茂盛的禾苗经过风雨侵蚀已经染上了萧瑟的痕迹。母亲的身子更佝偻了,父亲脚步更蹒跚了,一举一动都显得笨拙而吃力。

看到这般情形,我心里一阵发酸,不由得就憎恨起岁月来,它残酷无情,夺走父母的美好年华、把他们推至风烛残年。

掐指算来,父母有好些年头没有来城里过年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父母一生都很清苦,没享过几天福。他们生活在西岐农村,没离开过村子和土地,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和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他们的生存现状,他们的喜怒哀乐体现在用心血和汗水浇灌的春花秋实上。

前半生的漂泊辛劳、在外打拼,使我的孝悌之心难以充分表达。等我在古城稳定下来,有了相对殷实的日子后,接父母到城里来住的想法便愈加迫切,但老人总是以住在城里不习惯、老不借宿等理由婉言谢绝。

人对父母的爱,是随着岁月的增长和积淀而芬芳的。对于这种血脉之情,年轻时,不懂或者懂得不深刻,老了的时候,就懂了而且懂得很透彻。

在我的印象里,父母是不会老的,他们永远是那么年轻漂亮,那么坚毅刚强,但岁月如流、时光如梭,在经意不经意间他们便一天天老去,而且老的很快,让人猝不及防。在我看来,人世间的什么事都可以等,唯独尽孝的事是不能错过的,错过了,就会成为一辈子的痛,难以释怀。

对于老人来说,儿女的话还是管用的。在我的耐心说服和反复聒噪下,父母终于答应来城里过年。

为了创造拴心留人的环境,我使出浑身解数,希望他们在城里能够稳住心留住身,过上一段舒适的日子。于是,我要么带着他们去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去玩,要么给他们买上几件合身的新衣服,要么买回各种新鲜肉菜水果,要么就买上新录制的秦腔磁带供他们欣赏。

最初的几天,父母很高兴,他们的话很多,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什么今年猪肉疯涨、黑狗养的猪发了,什么门子的谁谁被女儿接到三亚去、看到大海了,什么今年冬天没有好好下雪、地得浇了,等等。

总之,他们谈论的话题都是离不开村子的人事,离不开土地和庄稼。说到开心处,俩人就笑得很灿烂,像田垄上盛开的油菜花。

对父母的话题,我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毕竟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了,这些人事已经淡出我的记忆,变得愈加模糊起来。

但我还得装出一副认真倾听、饶有兴趣的样子,唯恐扫了老人的兴,破坏了这其乐融融的氛围。

一天,母亲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儿,继而伤感地对父亲说:咱们能不老吗,你看虎虎(我的小名)也秃顶了。人这一辈子快的很,眨眼黄土就涌到脖子上了。

父亲却显得很淡静:是啊,我们都快八十的人了。这是自然规律,谁也违背不了。

母亲叹了口气:这些年,娃东奔西走、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看把娃辛苦的,头发也白了,皱纹也多了,人瘦的像猴似的,叫人看着心疼啊。

父亲咳嗽了一声说:人这一辈子,人皮难背啊,活着都不容易,身上不脱几层皮,就干不出个模样来。

母亲不识字,讲不出什么深刻的道理,只能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心绪。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此时的我,心中却升腾起一阵幸福的暖流:人老了,还有老了的父母惦记着、宠爱着,牵挂着,喊着你的乳名,是多么愉悦、惬意、温馨的事儿啊。

城里的家,因为父母的存在而充满温情和欢乐。

母亲每天起得很早,一起床,就钻进厨房拾掇吃的,试图把最好的家乡风味呈现给我们。

长期的失眠、眩晕使父亲倍受病痛的折磨,每天都要靠药物来维持,但父亲在我们面前总是呈现出坚强的一面,听戏成为他每天必不可少的内容。

日子在平淡无奇中流逝,转眼间除夕就到了。

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家老小围在一起,非常尽兴。母亲的胃口不好,但却吃了几块大肉。滴酒不沾的父亲也喝了两杯西风酒,脸膛顿然红光起来。

从来没有见过父母这么高兴过,他们像老小孩一样可爱极了,饭后还和孙女玩了一会抖音,父亲的扮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家里的年味愈发浓烈。

父母是从来不看央视文艺晚会的,他们觉得离自己有点太远,过于花梢。父亲看完《新闻联播》后,就独自一人到小房子听任哲中、丁良生、刘随社等名家唱的秦腔戏去了。

母亲不识字,没有什么爱好,见没什么活儿要做,也悄悄离开,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透过窗棂向家乡的方向张望着。

我怕母亲孤单,便过去想跟她聊会天,却看见她在悄悄抹泪。

我急忙问:娘,大过年的,有啥心思了?

母亲拭泪道:没啥心思,就是想你外爷外婆了,他们去的早,要是能活到今天,享上几天福,那该有多好啊。

母亲的话,让我愕然:一个年已古稀的老人,居然还在想念着自己的爹娘?

是夜,我睡了个囫囵觉。恍惚间,殁了四十多年的外爷外婆微笑着向我走过来。

“我要回家!”

大年初六刚过,母亲就开始唠叨了。

此时的她,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祈求,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其实父亲回家的愿望比母亲还要迫切,但他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一边听着收音机里任哲中唱的秦腔戏,一边探过头来,密切关注着能否回家的消息。

对此,我始终保持缄默的态度,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但看起来是徒劳的,根本不能改变他们执拗的立场。

于是,我便装出发火的样子:回,回,赶紧回,才来了几天,就唠叨着要回,把人都烦死了,明年再也不接你们来了。

在我的一顿数落下,父母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再也不吱声了,他们交流了一下无奈的眼神,暂时安静下来。

这时的家,静悄悄地。

回家的希望暂告破灭后,父母又安心了几天。

每天忙完,母亲就带上我家的宠物狗欢欢去门外的草坪上去散步。狗儿憨态可掬,在草地上戏闹着,而母亲则坐在一块石墩上,向着家乡的方向眺望着,目光有些呆滞,好久回不过神来。

而父亲呢,则像一个老实懂事的乡下孩子,形影不离地跟在母亲身后,唯恐把自己丢掉。

每每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就不由心里一阵愉悦,对什么叫“少来夫妻老来伴”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些话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

“摊牌”终于开始了。

母亲嗫嚅地说:娃啊,我们还是回吧,我和你爹都来了快二十天了,把人心慌地,都快急疯了。

我沉默了一会,劝道:急什么,这里也是家呀,在哪儿过不都一样吗?

母亲突然淡淡地笑了:是啊,城里也是家,可家与家是不一样的,你们在城里生活习惯了,觉得这个家好,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我和你爹还是爱咱农村的家,那里我们过习惯了,活着也散欢,闲了到地里转转、庙门上还能谝闲传(聊天的意思),我们还是爱那个家。

此时的母亲倒像个哲学家,在阐述着自己关于对家的见地。

经母亲这么一点拨,我似乎对家的定义和内涵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

见我还不表态,母亲便又伏在我耳边嘀咕;你爹年事高了,这段时间老毛病又犯了,成晚上地睡不着觉,还一个劲儿说梦话。娃,听话,还是让我们回吧,万一你爹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咋办呢。

这时,父亲也蹒跚地走了过来,先是咳嗽了几声,继而果断地说;我这把老骨头了,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明年在城里来过年可能没啥指望了。娃啊,你要是不让走,我明天就去坐班车回,我一天也呆不住了。

看见父亲一向温和的眼神变得有些愠怒,无奈,我也只好点了点头。

见我同意了,父母高兴地像个孩子,俩人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是夜,听得见父母虚掩的小房子里不断传出窸窣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在悄悄地收拾行李。

真心讲,我想再挽留一下他们,在我看来,人老时,能和年老的父母见一次就少一次。但后来还是迟疑了,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他们还有更放不下的东西,那就是故乡,那就是割不断的乡愁。

其实有时想来,父母就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呢?

送走父母的那晚,我陷入了一阵孤独之中,蓦然窗外飘来满文军的《望乡》,听着听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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