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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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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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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 香


艾 香

老彤

在我们这个恬适安静的村子里,艾香是一个披上神秘色彩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总能牵动着全村上下的神经。艾香回来了,艾香又走了,艾香跑到国外了,艾香被抓了,艾香靠做生意发了等等,关于她的轶闻,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总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时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炒得沸沸扬扬。

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了,一直没有见到过艾香。每每回家省亲,有关艾香的那些事听多了,我就对这个一生坎坷、褒贬不一的女子充满好奇和新鲜。这种时候,眼前就朦朦胧胧地浮现出艾香孩提年代的印象来:在明媚的太阳下,一个农家少女,穿着粗布碎花衣衫、扎着羊角辫儿、手挽笼子在庄稼地里弓腰拔着刺芥,细密的汗珠儿从她圆润的脸庞上沁出来……这情形,宛若油画一样,始终定格在我的脑洞里,难以挥去。

机会如期而来,那是今年清明回家扫墓发生的事情。在通往公墓那条苔藓横生的小路上,我碰见了艾香,她也是为去世三年的母亲祭奠的。岁月的侵蚀,使我们彼此没有认了出来,只是微微一怔,又形同陌路地走开了。在那驻足的瞬间,我看清了艾香现在的模样。

艾香的丰韵气质的确是惊艳的,看上去和田园景色格格不入。她穿着入时的黑色旗袍,戴着泛着蓝光的眼镜,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手挽一个棕色的小提包,脚步还是那么细碎轻盈……在惊叹艾香美丽的瞬间,我也观察到她墨镜下眼角无法抺去的鱼尾纹。岁月是一把杀猪刀,谁也无法逃脱被宰割的命运,艾香也不例外,她也老了,和小时那天真烂漫的样子判若两人。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每个人、每个家庭的命运都有着惊人的相似。艾香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黄昏,夕阳如血,正在麦地里拔草的母亲,突然听到从田间沟壑里传来孩子的泣哭声,这哭声很微弱,时断时续,听起来分外凄惨、揪心。

母亲惊悚了,心中纳闷:在这个蒿草丛生、狼虫出没的地方,怎么有孩子的哭声呢?她赶忙跑了过去,发现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女婴,正卷缩在盖有粗布衣服的破笼子里,带血的脐带还连在身上,女婴已经奄奄一息了。情急之下,母亲迅速用镰刀剪断了脐带,又轻轻地将孩子揽在怀中,急忙撩起衣衫,把自己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中。一会功夫,孩子就呈现出生命的迹象,开始吧嗒吧嗒地吸吮起来。

傍晚时分,母亲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回到了家,男人一看自己的女人抱着个孩子回来,就一脸的不高兴:这年头,咱家穷得都叮当响,你还抱一个张嘴货回来,这还让人活不活了……一听这话,一向温柔的母亲气不打一出来:你个蛇蝎心肠,这可是条生命呵,不抱回来,让狼叼去咋办,咱可不能干缺德事。男人一看不妙,就颤抖地点燃旱烟锅,趷蹴在院子的碌碡上闷声说:是个女娃子,就叫艾香吧。

艾香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六口之家带来多少快乐,而是增添了沉重的负荷,本来一贫如洗的家境,更加举步维艰了。一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父亲,愈发懈怠懒惰了,他不是靠下田劳作挣工分养家糊口,而是跑到北山里当逛山混饭去了,有时一走半年杳无音讯。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饥一顿、饱一顿地熬煎着。母亲起早贪黑、汗水甩成八瓣地干活,却并没有改变这贫困的现状。在艾香童年的记忆里,她没有吃过一次可口饭、穿过一件新衣裳,没有到几十里外的县城逛过,甚至一年四季穿着哥哥姐姐用过的衣物,土布衫里常常散发着一股让艾香作呕的汗腥味。最让艾香伤心落泪的是,她连小学也没读完,就辍学务农了,这样的痛,刻骨铭心,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艾香的心。那一天,她悄悄地跑到村西的杨树林里伤心地哭了一回,像个泪人儿。

时间在万物的更替轮回中,不紧不慢地消失着,地里的庄稼也按照嫩而青、青而黄、黄而枯的规律自由生长着。转眼间,艾香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水灵得仿佛熟透的杏子。自小缺衣少吃的生活并没有影响一个女孩的发育成熟,经过风吹日晒的艾香反而长得白白嫩嫩,粉嘟水灵,人见人爱,成了村里的一枝花。

如果按照从小看大的逻辑,小巧玲珑的艾香以后一定会出息成相夫教子的好女人,但事实却出乎人的预料,人的反叛精神是在压抑和窒息的空间里成活滋生的,如同野草疯长一样。给艾香心里埋下抵制和怨恨种子的,就是父亲给她订下娃娃亲的这件事。在她认为,少女的美好期盼,莫过于婚姻,嫁一个能一生厮守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能疼她爱她能倚在他宽阔胸膛上撒娇酣睡的人,但现实的残酷却击破了她的梦。

艾香16岁的时候,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见钱眼开的父亲,以一石麦子、500元的彩礼钱把她许给了屯子村的狗娃。狗娃的父亲是生产队长,家道兴旺、日子丰裕,过得有滋有味,但自小就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狗娃却不争气,还有拈花惹草的坏毛病。

那天的情形至今让艾香不寒而栗。在匆忙吃完定亲饭之后,俩家的大人们有意识地让他们俩独处一会儿。一见到美丽的艾香出现在眼前,狗娃就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又搂又亲,一只手还不安分地伸进了艾香高耸的乳房。艾香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呆了,她急忙喊叫起来,情急之下,又狠狠地咬了狗娃一口,趁着狗娃松手的一刹那间,她逃也似地跑出门外。

定亲仪式是在异常尴尬的情况下匆匆收场的。狗娃父母几乎愤怒地推搡着儿子,狼狈地离开了艾香家。艾香家定亲的喜气已经荡然无存,母亲在一旁自怨自艾,唏嘘抺泪,父亲耷拉着头,抽着闷烟,持续不断地咳嗽着。

定亲仪式虽然出现了唐突之举,但并不能改变事情的走向,定亲依然约定俗成。打这以后,艾香终日以泪洗面,甚至以绝食、自杀等偏激的方式,来表达对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反抗与愤怒,但一切都无济于是。日子平淡无奇,一晃两年过去了,和艾香年龄相仿的女孩都纷纷出嫁了,父母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忐忑起来,直到狗娃父母主动上门商定了结婚的日期,艾香的父母才舒展了眉头。

结婚的吉日,是邻村的孙大仙掐算的。当狗娃带着迎亲队伍满心欢喜、鸣锣开道地来到艾香家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艾香不见了。人们慌了手脚,屋里屋外、翻箱倒柜找了个遍,就是不见人影,最后在艾香的梳妆盒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艾香的字迹清晰可见,只见上面写着:爹娘,感谢你们养育之恩,我是从野地里捡回的孩子,我要走了,到我该去的地方去了。看得出,墨迹是眼泪浸润过的,有些斑驳。可以想象得出,艾香当时痛苦而无奈的心境。此时,一向粗鲁霸道的狗娃却无语了,他没有大吵大闹甚至动粗,而是用袖子擦掉即将夺眶而出的两滴眼泪,对几个五大三粗的楞头小伙说:甭动,都给我乖乖回!

狗娃的这一反常举动,让乡下人匪夷所思。因为乡下人最忌讳的事莫过于退亲和躲婚了,往往因此引发的大动干戈、兵戎相见的暴力事件屡禁不止,大家真担心这种血战发生在自己村里,尤其不愿看到艾香的亲人被人污辱被人捉弄的情境。那天,当艾香逃跑出来,躲在村子的麦秸垛下瑟瑟发抖、惶惶不安的时候,却感觉家中分外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直到狗娃带的娶亲队伍从百米外的羊肠小径走过时,她看到狗娃无精打采、神情沮丧的样子,心中有了一种怜惜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风波趋于平静了,大家似乎淡忘了艾香,直到有一天,村民突然接到通知,说是乡上要开公审大会,大多数村民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生产队的广播收听新闻的,有几个腿脚麻利的年轻人是赶到街上的现场观看的。大会是在众目睽睽下进行的,场面隆重而严肃。十几个被揪斗的人中,只有艾香是女的,最醒目、最年轻,她是以“流窜犯”的罪名出现在会上的。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齐射向艾香,刺得艾香不敢抬头,她恨不得钻进地缝中去。

十天后,艾香就从看守所出来了,她在家里悄悄呆了几天,又趁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走了。艾香再也不想过那种飘忽不定的日子了,留下来种几亩庄稼,但她受不了父母责怪的语言和村民刺目的眼光,更看不惯人们象躲瘟神一样远离她,她觉得家乡已经陌生了,不再是拴留她的港湾了,她必须放下难以割舍的东西,去外面闯荡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走得态度坚决。

艾香这一走,又是几年。于是,村里的各种传说和谣言四起。有的说,艾香在省城当小姐,靠皮肉生意过活着。有的说,艾香傍了个大款,给人家当了小三。还有的说,艾香出国了,生意做大了。

据村里在外面闯荡的人讲,他们见到过艾香,也说出关于艾香一些零星的事情。艾香出走后,她四处奔波、终日辛劳,最后出境在邻国做起了服装生意,由于心灵手巧,她的生意越做越大、风起水生,还成立了一个霓裳服装公司。当了老板以后,她又行善积德,接济扶助弱势群体,让十几个失业人员到公司上班。这期间,热心人看到她形影相吊、独自一人,便想给她介绍伴侣,但总比她婉言谢绝:小时候穷怕了,趁现在多挣点钱,一个人过得自在。其实,在艾香心里何愁不想组建一个家庭,那桩不幸的娃娃亲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就像伤口不容撒盐巴一样,因此她害怕结婚、害怕婚姻带来一生的不幸。

儿时的不幸,成了艾香心中无法解开的疙瘩,也成了她人生转折和抉择的契机。艾香在打拼生活的同时,她也在思忖自己的人生,希望从树叶嫩而青、青而黄、黄而枯的轮回中找到真谛和答案。

这些年,村里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出出进进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艾香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还经常寄钱回来。人们也猛然发现,艾香家的昔日破旧的土屋如今变成一层半小洋楼了,红门楼高耸着。两个哥哥家的日子也红火起来了,前庭后院修缮得排场体面,俨然村里的大户人家,彰显着主人的尊贵与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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