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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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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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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女

 

老彤

那个夜晚有些浑浊、有些灰暗,天空光打雷不下雨,雷电像患了精神病一样随时发作着,一道一道地划过天际,旋即放着一串一串的响屁。空气中弥漫着死猫死狗的腐烂味,是那种不祥和忐忑交织起来的复杂气息,令人窒息。

乡下人习惯了这种倒霉的连阴天气,他们娱乐的主要方式就是睡觉,青年夫妻也可以放纵一下恣意的性情。蓦地,村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号啕声,这种声音时高时低,和着雷电的霹雳声,像幽灵一样四处漂荡,笼罩着人们的心头。

我不由打了个冷颤,问娘:好像一个女人在哭?

娘那时还很年轻,但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多了些岁月的沧桑和憔悴。娘听见我问她,慌忙掩饰道:小娃家,早点睡。看得出来,娘侧过身的时候,两滴冰冷的泪水在眸子里闪烁。

那女人的哭声大了起来,仿佛还在诉说着什么,有点像秦腔里抑扬顿挫的哭音,愈加显得凄婉揪心。娘又抽搐了一下,几乎开始啜泣了,对躺在床东头一直病焉焉的爹说:秀莲命真苦,男人把她踢了!说这话的时候,娘哭得像个泪人。

踢了的意思,在关中道来讲就是被男人休了,休了就意味着一个女人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终结。我不明白,秀莲作为娘唯一的闺蜜,在她离开的那天晚上娘为什么不送她,为什么不去抚慰一下她破碎的心;我更不知道,秀莲在那个漆黑的晚上去哪了、栖身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让狼吃掉或者叫雷电霹死。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秀莲和娘一样也年轻过。那时候,村里的小伙们接二连三地娶了媳妇,这些新媳妇们个个出落得婷婷玉立,像田园的油菜花一样可人。听说门子的九爷要娶秀莲当媳妇的消息后,村里的人还是给予了许多幻想,想象秀莲肯定是个大美人,因为深山出俊鸟,她的家就在乔山一个旮旯里。

可是这一切都出乎村里人的意外,剧情没有按照村民们意愿发展。结婚那天,当九爷满怀希望地揭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时,村里人惊愕了得半天缓不过神来。秀莲的确丑的出奇,不仅人高马大,而且皮肤粗糙,声音沙哑,笑声能把树上的喜鹊惊飞。

这无疑是一声惊雷,破坏了整个喜庆的氛围,婚礼办得仓促而尴尬。乡亲们简单地吃了几碗臊子面和喝了几杯西风酒后,就三三两两地走了。九爷一脸的苦大仇深,脸像酱牛肉一样难看得令人不寒而栗,情急之下,把一瓶西风酒咕噜地倒进肚里,来了个一醉方休。

想象得出,像这样的洞房花烛夜能有多少浪漫与温馨,秀莲除了以泪洗面外,再不能有任何乞求和奢望了。她望着窗外的一轮孤月,听着草丛里一对发情的猫儿煽情的叫声,也只有把浑浊的泪水呑进肚子。

当天夜里的确没有发生什么,和村里人预感的一样,第二天公鸡打鸣的时候,秀莲就慌里慌张地跑到我家,拉着娘的手就啜泣起来:他没碰我,他没碰我!娘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悄悄告诉她:甭急,男人饿了的时候,就像狼一样!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娘和村里的妇女们是生产队里的壮劳力,生产队长总是吆三喝五地让女人们干着牛一样的体力活,一会去平整土地,一会去冯家山兴修水利。秀莲长着一副好身板,除了心灵和智力笨拙以外,干力气活是远近出了名的,村里人都夸九爷娶了个好媳妇,丑媳妇家中宝嘛!

秀莲嫁过来半年了,倒也过得相安无事,日子按步就班地过着。有一天黄昏,秀莲神秘兮兮地告诉娘:我人不好了,老想吐老想吃酸的。娘说:男人就像猫啊狗啊的,那有不吃腥的,这不就怀上了吗,酸儿辣女,每天吃个荷包蛋,保保胎。说完俩个女人毫无遮拦地清脆地笑了起来,笑声把梧桐树上喜鹊吓得一阵惊飞。看得出,秀莲这一天真是高兴了,粗糙的脸上多了些女人的红晕和羞涩。

那是惊蛰的这一天,秀莲终于分娩了,产下一个七斤重的女婴,孩子呱呱坠地的哭喊声,伴着春耕春种时春雷的响声,使乡村增添了几分热闹。分娩并没有给秀莲带来多少喜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世俗观念却标志着她悲惨命运的开始,因为在同龄的村里媳妇当中,别人都生了赓续香火的牛牛娃。

从公公哮喘病反复发作的大声咳嗽声中,从公公断断续续的抱怨声中,秀莲预感到某种不妙,更害怕看到九爷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九爷那冰冷的眼光像蛇一样紧呑噬着她的心,每每和这种目光相遇,她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秀莲再次怀孕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季,这给九爷一家带来了一丝希望,九爷爽朗的笑声又开始在村里的梧桐树上缠绕,听得出,九爷的笑声中夹杂着某种焦虑和不安。秀莲也从这种笑声中体察到一种冰冷和阴森。

孩子终于生了下来,但还是个女孩。公公一气之下,被一口浓痰卡住就一命呜呼了。九爷便开始谩骂了:你个烂婆娘,就知道生没牛牛的,你给我滚,你给我死去!紧跟着,一顿拳脚相加,只听见秀莲像杀猪般地一阵嚎叫,这种哭声往往是半夜三更传出去的,显得格外凄惨恐怖。

那是一个多雨的秋季,时间在潮湿中熬煎着,仿佛预示着秀莲悲剧的到来。她自从生下第二女孩后,不仅饱受皮肉之苦,而且经常饥肠辘辘,十分憔悴。她活着并痛苦着,希望能生下一个带把的孩子,以改变自己多舛的命运,像其它女人一样体面而尊严的活着。

傍晚时分,天稍微放晴,血色的夕阳带着悲壮的色彩,挂在西边的天际上,再透过树的罅隙斑驳地洒落在土地上。几条疯狗像得了狂犬病一样焦急地叫着,搅得乡下人不得安宁。这时,村里的高音喇叭里传出队长张麻子的声音,显得刺耳而森严: 广大社员同志们,为响应上级计划生育政策,村里二个娃以上的婆娘必须做结扎绝育手术,对于不积极、不主动的后果自负。

娘是在爹的陪同下去的村里饲养室改成的手术室,看得出娘的脸上洋溢着生下两儿一女的成就感,尽管对我这个大儿子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感,但重男轻女的观念使她或多或少有些抚慰。但秀莲就不同了,九爷没有去陪她,是孤单一人去做的手术。简单的手术室、粗糙的医疗器材、加上医生笨拙的技术,使人不寒而栗。

据说当时做手术时,秀莲把主刀医生咬了一口。做完手术后的几天里,她终日以泪洗面,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号啕大哭。

九爷是在秀莲做完结扎手术后突然提出离婚的,有点猝不及防,但九爷做出的决定丝毫不会动摇的,在那个年代,这种决定无疑需要很大的勇气和魄力。秀莲尽管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天会到来,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迅速,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令她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后来,听说秀莲就改嫁了,嫁给了乔山下一个老光棍,老光棍待她也不好,她绝望了,就跳进了村头的一口枯井里,隔了几天才打捞上来,人已经浮肿得面目皆非了。

可以想像得出,秀莲绝望的情境。那是一个凄冷的夜晚,月亮像是绝经似的无精打采,风一个劲的刮着,就是悲情电影那样一种气象。秀莲悄无声息地走出家门,来到村子西头的那一眼枯井前,在冰冷的井石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前思后想,对自己的人生盘点着、总结着,不由得心酸泪落。她责怪自己为什么长得这么丑,为什么接连生了两个女孩,为什么施出全身的爱就是拴不住男人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她思来想去,已哭成个泪人,最后猛然跳井了。

秀莲死后不久,九爷就找了一个外乡女人,女人长得有几分姿色,还生了一个男孩,日子过得也滋润,但好景不长,九爷却突发心脏病,离开了人世。

再后来,人们就淡忘了秀莲,还有那个关于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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