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彤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周日,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一看是个陌生号,怕骚扰,我立即就摁了,但铃声却接二连三地响起,有些清脆且刺耳。
无奈,我便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老同学吗,我是香草,你还记得我吗,咱们上学时在一起玩过老鸡抓小鸡呢。有一件事想求你,我掌柜一直病在炕上,娃今年又要上大学,日子过得紧巴,听说你在城里当官,我想求你给我找份工作,你能帮帮我吗?
想象得出,手机那头香草急切而焦虑的神情。
我迟滞了一下,也只能实话实说:香草,你都快奔五的人了,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来省城也只能当个保
母,干个环卫工罢了。现在农民工都涌到城里来,找工作很难啊。要不,我先帮你打听打听,好吗?
我的话音刚落,香草就把电话给挂了,手机嘟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尖锐,仿佛针尖在我的心上划过。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过分直白的话,一定伤了香草那无助而脆弱的心。
那些天,香草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徘徊着,始终挥之不去。
在我散淡的记忆里,香草长了一副人见人爱的模样,性格活泼得像林间叽叽喳喳的喜鹊,每逢课间休憩,她总爱跳绳子,苹果脸上总是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扎得精致的两个羊角辫子仿佛跳动的音符在律动。按照从小看大的逻辑推理,香草一定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段时日,我惭愧自责,也曾四处托人,希望为香草能找上个轻松一点的工作,但联系来联系去,都是一些为饭店洗锅涮碗、当保洁员之类的活什,考虑到工种不太理想,也就一直没有给她回话。
一次同学聚会,大家眉飞色舞、海阔天空,谈得最多的都是过往人事,说有的同学当官了、有的发财了,有的混的不行,其间有人也谈到了香草。香草年轻时嫁给了一个吃商品粮的男人,收入低得可怜,一家四口的生活入不敷出,为了生计,她前些年在县城当过裁缝、卖过鞋,做过美容之类的活什。
此后,我便再没有香草的消息了。随着时间地推移,这件事我就慢慢淡忘了。
转眼间两年就过去了,一天正午,太阳很毒很辣,窗外的知了在不知疲倦地聒噪着。
咣咣,一阵敲门声,把我从困顿中惊醒,我便懒洋洋地打开门,敲门的人竟然是香草。
她风尘仆仆的样子,比实际年龄憔悴沧桑得多,细密的皱纹像蚯蚓一样布满了她的脸庞,丝丝缕缕的白发显露出几多沧桑憔悴来,昔日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多了些散淡和木讷。
我一愣:怎么是你,香草?
咋了,不欢迎?香草没搭理我,就直接进了家门,刚一坐定,就拿着茶几上的苹果吃了起来:这鬼天气,把人热死了,还是城里人好,住着这么好的房子,用着这么凉快的空调,像神仙一样滋润啊!
我说:香草,你现在干什么活呢?
香草快人快语:打工呢。上次和你通话后,我就壮着胆子跑到省城来,城里的机会多,只要人勤快,肯吃苦,能受气,就能赚到钱。
香草说的时候,高兴时就格格笑了起来,伤心处就表情暗然:出来打工,不容易啊,每个月就两三千元的样子,主人好了,工资就发得爽快些,遇到难缠的人家,总是吹毛求刺。还有,还有,会遇到一些龌龊事。
我极力做出耐心倾听的样子,香草就慢慢地讲开了。
那次打完电话后,香草就独自进城了,在一家中介公司的介绍下,去给一个土豪家当保姆。当她怯生生地来到土豪的别墅时,被这里的金碧辉煌所震撼。她心想,这富人和穷人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啊。
主人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他穿着不大合身的名牌服装、戴着名牌手表,脖子了挂着粗壮的黄金链子。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靠煤碳掘得了“第一桶金”,就发迹了,财源像雪片一样飞到他手中。
土豪瞥了一眼香草:你是新来的吧?
香草忐忑地回道:是的,公司让我来上班。
土豪朝楼下喊道:下人,你上来一下!
紧跟着,一个打扮土相的长者,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看见主人就点头哈腰:老板,有什么事您吩咐?
土豪不屑地说:家里又来了个下人,年龄也不小了,看面相挺实在,你给安排一下活儿。给我听好了,进了朱家的大门,就给我好好干,要是耍奸溜滑,就给我夹铺盖走人。
长者又是一阵点头哈腰:是,是,老板!
眼前的这一幕,很是让香草不悦,她心想: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能叫人下人呢?人都是人,不分高低贵贱,你有几个臭钱就咋了?
香草本想反驳一下,但还是把心中的怒火压了下去。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长者家境是非常贫寒的,他有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儿子,因打架斗殴被抓了进去,老人只好过着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那一晚,香草是在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度过的,初来乍到,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蚊子嗡嗡地叫着,贪婪地叮着她。
香草有些受不住,但转念一想,出门打工,不挣点钱能行吗,还是要咬咬牙坚持下去。
香草每天的工作是打扫卫生,做饭和伺候一位痴呆老人,所以每天必须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尤其是要照顾瘫痪老人,吃喝拉撒样样都得操心,经常累得她疲惫不堪,人像散了架似地。
土豪虽然丑,但却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这女人不到三十岁,一看就知道是小三上位的。听说女人原来是蔷薇歌厅的小姐,土豪经常去那里唱歌,一来二往就认识了,后来土豪休了他农村的老婆,和这个女人结婚了。
女主人每天的主要任务除了化妆还是化妆,她时常穿着各种争奇斗艳的衣服,涂着各种各样的口红,在院庭里闲步来回,充斥着性感和妖艳,把个别墅撩拨得有些恣意和任性。
土豪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是烂醉如泥,第二天一早就又出门了。临走时,都要朝着家中摆放的一樽佛像,双手并拢于胸前,口里还念念有词,十分虔诚地烧上几柱香,一番祷告之后,这才放心而去。
女主人对仆人的要求是苛刻的,一件小事做不好她就会大发雷霆,十足的泼妇样儿。一次,香草在打扫花草时,不小心把一个花瓶打碎了,她便大声喝叱:你个下人,再出错我就让你走人。
香草自知理亏,就默不作声。她原谅了女主人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因为她隐约看到了女主人在华丽光鲜的外表下,有一颗寂寞孤独的灵魂。她是女人,她懂得并怜悯这样的女人。
不久,老佣工的哮喘病犯了,就辞职回农村老家了,所有的家务就落在香草身上,活虽累,但香草还是坚持着,至少有一点,这家的工资是不拖欠的。
这样的日子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暗流涌动,猝不及防。那天,香草买菜回来,突然发现了一双男人白色的运动鞋,紧跟着便从女主人的卧室里传出颠鸾倒凤的声音。
香草一时吓坏了,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想退出门去躲躲。
给我站住,看见了不要紧,只要不说出去。女主人突然出现了,并厉色道。
香草急忙掩饰: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女主人强装镇定:你一个女人家挺难的,给你五千元就算封口费吧,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迟走不如早走,你就自己决定吧!
香草定了定神,平静地说:我走,我走,但这个钱不能要,我虽然缺钱,但也有自己作人的原则。
说完,香草愠怒地把一沓钱扔了过去。
突然,女主人双膝跪地:阿姨,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也是一个农村的苦孩子,因为家里太穷,就爱慕虚荣,嫁入豪门,现在虽然有钱了,却买不来幸福、买不来快乐,我们结婚几年了,至今还过着无性的婚姻啊!
女主人说得声泪俱下。那时,一缕阳光正慵懒地照进窗棂,有些斑驳,零碎。
翌晨,香草就简单收拾了行李,走出了朱家大门,她的步履有些踉跄,一步一回头。
离开朱家后,香草感到憋屈,又无处诉说,就想起了省城我这个唯一的熟人,通过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家
香草的故事总算讲完了,她显得若有所思,我也听得意犹未尽。
这时,她猛然抬起头,擦干泪渍,恍然道:看我,一说就话多了,耽搁你这么长时间。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
我赶忙说:你要去哪儿?
香草回道:放心,只要人勤快,活多的是,听说眼下医院有钟点陪护,我想出去试试。这生活嘛,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香草说完,却朗声笑了起来,笑声落满了整个楼道,罢了便匆匆而去。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朦朦胧胧的。透过窗棂,我一直目送着匆匆的香草,直到她的背影依稀消失在都市茫茫的人群中。
那一夜,我却失眠了,耳际始终萦绕着香草的话:生活嘛,就是生下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