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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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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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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爷

瓜爷

老彤

1

瓜爷是个聋哑人。

瓜爷十岁的时候,突然发了高烧,不省人事。持续昏迷了三天三夜后,他才内火退去,清醒了过来。

瓜爷口喝难忍,挣扎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个话来,满嘴的咿咿呀呀。

瓜爷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他一撒腿就跑到无垠的田地里,朝着北山的方向大喊着:我要喝水!但萦绕在天际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回音。

再喊,还是依旧。瓜爷有些声嘶力竭了。

瓜爷接受不了这冰冷的打击,他绝望地耷拉下脑袋,随之跪在松软的土地上,双手狠狠地插进泥土。

那天的夕阳血红血红的,显得悲壮和绚烂,几只耕牛左顾右盼,有些心神不宁,一个劲哞哞地叫着,希望主人带着它们早点回家。

夕阳下的瓜爷显得很无助,他号啕了一阵子,再也没有气力了,任凭泪水不断地流着,打湿了那片蔫黄的禾苗。

2

在西岐一带,语言是极其丰富深刻的,就瓜字而言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指聋哑人,比如这个人是瓜子;二是指傻子、楞娃,比如这个人是瓜怂、楞怂。

瓜爷属于第一类。

瓜爷聋哑后的那段时间里,他闭门不出,滴水不进,人几乎瘦了一圈。他经常在后院那块长满苔藓的青石墩上一坐就是半天,望着茫茫天穹上的星星发痴。

瓜爷是个孤儿。

慈目善心的乡下人虽然都不宽裕,但他们的心肠是软的,面对可怜人,这家一个馍馍、那家一碟面皮,表现出乡下人特有的慷慨与大方。

瓜爷是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虽是些五谷杂粮、粗茶淡饭,但滋养得瓜爷渐渐强壮起来,如同施了肥的禾苗一样,一夜之间就长得蓬松、高大起来。

那时的乡村早婚早育,和瓜爷同龄的伙伴都纷纷定了娃娃亲,便结婚生子了。别人结婚过事的时候,瓜爷最喜欢去帮忙,尽管他听不见不会说,干着烧火劈柴压面之类的苦差事,但他很乐意。

在唢呐鞭炮和人的喧嚣声中,瓜爷咿咿呀呀的声音非常清脆,像跳动的音符一样。人们似乎接受和习惯了这种特殊的声音,如果缺少了它,就难免滋生出悻悻的心绪来。

西府人把婚礼叫“拜天地”,这种时候,瓜爷就分外地激动和愉悦,当新郞把新娘拥入洞房时,瓜爷就兴奋地嗷嗷大叫起来,比自己结婚还要开心。

闹洞房,瓜爷是从来不参加的,他看不惯那些后生们肆无忌惮的粗野,更不忍心看到新娘被人摸来摸去的模样。

当新娘的尖叫声传到院子时,别人都习已为常,见怪不怪,笑容依旧,但瓜爷却表现出极度的愤懑,拳头握得咯吱咯吱作响,恨不得冲进去来两记耳光。

村里的胖婶喜欢和瓜爷开玩笑,就打个手势:新娘子长得这么水灵,你咋不进去摸一把?瓜爷脸憋得通红,做出愤怒的样子。

胖婶又打了个手势:想不想要个媳妇,找个人暖暖被窝?

瓜爷又开始咿呀起来,继而脸红脖子粗,羞羞答答地低下头,一阵风地走了。院内即刻传出一阵痛快地嬉笑声,惊得树上的鸟儿四处逃蹿。

3

在重复而单调的日子里,瓜爷的身体仿佛田间的梧桐树一样,蓦然高大和强悍了。

村民们也发现,瓜爷长成了帅小伙。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虎虎生气,肌肉发达,浑身上下透着乡村成熟男人的雄性和虎气来。

成熟的瓜爷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了。看着伙伴们成双成对,恩爱甜蜜的情景,看到有的性情男女干脆在麦秸垜下恣意享受的场面,瓜爷的心像猫抓了似的,痒痒地难受。

多少个夜晚,他躺在冰冷的炕上,望着窗外天空的星星痴想,梦想着一位美丽的少女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做饭、洗衣、暖床、生娃,那个温馨劲儿让人眷恋。想着想着,公鸡就打鸣了,天就发亮了,瓜爷才从幻想中走了出来,填点肚子,就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瓜爷渴望爱情,渴望女人,如同久旱的禾苗需要滋润一样,但他却有着自己的底线和操守。然而,村东头的狗娃则不同,间歇性的神经病折磨得他只有三岁幼童的智力,但他又值身强力壮之时,强烈的激素常常使他失去理智,他经常追着村里的妇女跑来跑去,吓得大姑娘小媳妇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村里的顽童经常戏谑狗娃:狗娃,要媳妇不?

狗娃流着涎水,嬉皮笑脸:要呢。

顽童们继续说:要媳妇做啥?

狗娃憨憨地答:生娃娃哩!

于是,顽童们便哄然大笑,把个乡村搅得一片喧嚣。

看到此番情景,瓜爷气不打一处来,他会挺身而出,冲散那群顽童,吓得孩子们哭爹喊娘,四处逃散。

瓜爷是个聋哑人,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和狗娃一样,都是个残疾人,残疾人在乡下是个弱势群体,是很难找个媳妇成家的。瓜爷从瓜娃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心里像浇了凉水一样冰凉冰凉的。

狗娃二十岁那年,突然跳河自杀了。瓜爷打捞上他僵硬的尸体,悄悄掩埋在荒山那片阴沟里。

每到清明的时候,瓜爷就会在狗娃的坟上插上几株野花,那一簇簇花儿,迎风开放。

4

瓜爷是心灵手巧的。

无师自通的天赋使他学会了种瓜的技窍。他种的西瓜个大滚圆、瓤甜蜜厚、味道鲜美,在方圆几十里都是出了名的。

于是,瓜爷成为当地名副其实的种瓜能手了。

日子有着惊人的相似。突然这一天,对瓜爷来说,却孕育着某种惊喜。

中秋的太阳一改往日的锋芒,变得有些温柔和妩媚,绚烂的光线,透过树木繁密叶子的罅隙,斑斑点点地洒在西瓜地上。饱满的西瓜和套种的梨瓜已呈现出成熟的模样,飘逸着让人按捺不住的香味。

这种时候,瓜爷总习惯徜徉在西瓜地里,欣赏着自己终日辛劳得到的胜利果实,表现出很陶醉很会心的样子。

蓦然,他感觉情况不妙,紧挨着玉米地西北角的两只大大的西瓜却不翼而飞。

这可是瓜爷精心培育的瓜种啊,凝结着他的心血和汗水。见状,瓜爷急了,他向天发出怒吼。愤怒的声音在天穹上颤抖,传的很远很远。

冷静下来后,细心的瓜爷从田埂上的几只脚印上看到了蛛丝蚂迹,他断定,这西瓜肯定是被崽娃仔偷走了。

于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蹲候在与西瓜地毗邻的玉米地里守候,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要逮个正着,非教训一下这个偷贼不可。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瓜爷热得大汗淋漓,干脆脱掉布衫,赤膊上阵。

蓦然,从玉米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一个瘦小的黑影在玉米地里敏捷地穿行着,接近西瓜地的时候,又盯着几只大西瓜的地方匍匐而行,其熟练的程度一看就是个惯贼。

正当这个黑影准备下手摘瓜时,说是迟,那是快,瓜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这个贼娃子。

瓜爷使出吃奶的劲儿,一阵拳脚相夹,那个贼娃子很虚弱,瞬间就瘫坐在地。

瓜爷迅速撕下贼娃子的蒙面布,一下子惊呆了。

5

令瓜爷匪夷所思的是,这个贼是个女的,尽管有些蓬头垢面,但很难掩饰她天然的俏丽与姿色。

瓜爷挥起的拳头僵持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望着女人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种愧疚的心情升上心头。瓜爷懊悔自己刚才的粗暴行为,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忍心对这样一个弱女子动粗呢?

朦胧的月光下,那女子局促不安,一双眼睛闪烁着无助的光。

瓜爷动了恻隐之心,他赶忙把女人带进瓜棚,让她洗了脸,顿时,女人一下子水灵了,像又鲜又嫩的西瓜瓤。

瓜爷被女人的秀丽所吸引,但他很快把热辣的目光移开了,他深知,在这醉人的西瓜地里,一切恣意和任性都会随时发生。

瓜爷赶忙去地里摘了两只熟透的梨瓜,递到女人手中让她吃。

女人也毫不客气,便狼呑虎咽了起来。女人的吃相尽管有些不雅观,但很自然朴实。吃着吃着,女人就突然哽咽起来,晶莹的泪花在闪烁。

瓜爷最见不得女人流泪,他赶忙给女人递过毛巾。女人拭完泪就开始比划起来,瓜爷这才略知女人的身世。

女人叫水仙,是邻村人,由于父母双双患病,家里一贫如洗,她从小就忙里忙外,但汗水和泪水浇灌的收成,却是一家人饥肠辘辘,为了填饱肚子,她不得不靠偷点玉米棒瓜果之类的东西裹腹。

瓜爷是个心底善良的人,知道了女人的身世后,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女人吃饱喝足后,深情地看着瓜爷。瓜爷看懂了这双眸子所闪烁的内容,他不由脸红心跳,呼吸加粗。

但瓜爷是清醒的,他知道这样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他竭力控制好自己冉冉升起的欲望,急忙跑进瓜地里摘了两个梨瓜,塞进女人的手中,示意让她带回给父母吃。

女人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滴水未沾的父母,就踅身一溜烟地跑了。女人细碎的脚步发出沙沙地声响,惊得潜伏的几只野兔纷纷而散。

6

第二天,女人又来了,她穿了一件大红衫儿,和葱茏的西瓜地形成强烈的反差,显得浪漫而妩媚。

瓜爷显出很激动的样子,他匆忙摘来一只又香又脆的犁瓜让女人吃,女人却摇摇头,只是目不转睛望着瓜爷。

蓦然,女人上前紧紧抱住了瓜爷,一阵女人身上散发的强烈气息让瓜爷浑身有些张扬。

这是一个发情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野生动物激素的味道,让人想象力在不断地图腾。

这是瓜爷第一次和女人接触,他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禁不住亲吻了这个女人。

那个夜晚,晶莹的月光洒满整个西瓜地,瓜叶间蠕动的夜露眨巴着眼睛,几只野兔在地里嬉戏追逐,看上去像水墨画一样静美。

瓜爷和女人相拥而坐,他们望着天穹的星星,陷入了深深的憧憬之中。

7

一连好几天,那个女人没有出现过,瓜爷的心里空落落的。

务瓜的间隙,他就会望着那片如黛的玉米地发呆,希望那个女人出现,但总是很失望。

突然有一天,那女人慌张地来到西瓜地,她一见瓜爷的面,就失声大哭起来。

瓜爷见状,不知所措,又摘来一只沙瓤西瓜,切开让女人吃,女人却拒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伤心落泪。

瓜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女人一边哭一边比划着,瓜爷终于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按照约定俗成的村规,水仙到了婚嫁的年龄,家里一贫如洗,为了给父母看病攒钱,她不得不许配给旯旮村的魏大头。当下婚期已定,她也无能为力了。

女人哭着哭着,突然止住了,她擦拭完眼泪,摅了摅散乱的头发,依然走进瓜庵子。

瓜爷担心会发生意外,就紧随其后,一进瓜棚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女人脱得一丝不挂,含情脉脉,看见瓜爷就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

瓜爷被一股热浪所包围,他呼吸急促、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女人面色绯红、娇喘如歌,两只手像蛇一样缠住了瓜爷。

突然,瓜爷却清醒了过来,猛然蹲在地上,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地大叫起来。

女人大骂道:你个窝囊废,你滚!

女人的声音是愤怒的,她快速穿上衣服,破门而出,眨眼消失在黑夜里。

8

霜降后,刚刚种下的小麦才露尖尖角,便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临。

这天,有些萎靡的瓜爷看到邻村的小路上走过一支娶亲的队伍。瓜爷明白,水仙今天就要出嫁了,要嫁给远方她不爱的那个男人。

滴滴清泪悄然从瓜爷的眼眶溢出,他傻傻地站在料峭的秋风中,又咿咿呀呀地大喊起来,悠扬的唢呐声被他的哑语搅得有些断断续续。

此后,瓜爷变了,像换了个人似的,乡亲们很难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整天双眉紧锁,足不出户,不久就杳无音讯了。

若干年后,瓜爷带着一儿一女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岁月已经把他浸淫得有些沧桑了。

听村里的消息灵通人士讲,这些年来,瓜爷在离水仙家不远的山沟里种庄稼,后来听说水仙夫妻在梯田干活时被山洪冲走,他便把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带回抚养起来。

瓜爷殁的时候,终年六十三岁。他被乡亲们埋在了西瓜地里,一年又一年,那里的西瓜长得很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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