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柳青
老彤
1
从部队转业到大学工作后,我就住在了常宁宫附近,成了文学巨匠柳青的邻居。
人对一个人的崇拜是随着时光的叠加而芬芳的,对柳青更是如此。每年清明前后,我都要去皇甫村拜谒柳青。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崇敬他,是从阅读《创业史》开始的。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从村里建堂叔家看见了一本没头没尾、发黄皱巴的厚书。那时,书在农村是个稀缺资源,像粮食一样珍贵,我如获至宝,便悄悄揣回家,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读小说,不知道作者是谁,书名叫啥,但我却读得如醉如痴、昼夜不分,不到两三天就读完了。说实话,那时我的鉴赏能力是有限的,认知是懵懂的,还不能上升到艺术和美学的高度去理解去把握,只是觉得他写的就像我们村的人和事,那么真切、熟悉和生动。
就是这次阅读,使我记住了合作社、蛤蟆滩、汤河,还记住了粱生宝、粱三老汉、徐改霞等等,他们在哭、他们在笑,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哭、为什么在笑。
到了念中学时,教我们语文课的傅老师是一个文学青年,他常常把一些课本里的名作讲授得绘声绘色,甚至到了癫狂的程度,当他讲解《粱生宝买稻种》这篇文章时,又激动地我将无我、声情并茂,读到关键处竟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己。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柳青,知道了《创业史》是他写的,知道了他是一位从黄土地上走出来的大作家。
2
从常宁宫出发,沿途的风景尽收眼底,塬上塬下芊蕙葳蕤、桃红李白、清丽脱俗,柳青笔下春风轻灵、春光明媚、春色醉人的景致像水墨画一样美。
这时节,最容易勾起人的回忆。
细细想来,人生就像这季节一样,走过的沧桑,都有着青春的痕迹。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面对人生的选择,我也曾陷入困惑的迷茫和迷茫的困惑,经常发出路在何方、何去何从的灵魂之问。
那是个以文学为荣的年代,路遥《人生》的热播,让许多农村年轻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我也因此记住了这篇小说开首引用的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在人年轻的时候。
这句带有哲理的话,是柳青说的,它犹如一束光照亮了我前进的方向,使我脑洞大开,顿然明白了不少看不清悟不透的东西,这就是:人生的路,就在脚下,成功都是奋斗出来的。
伟大的作品总会跳越时代的束缚而影响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柳青的作品,无疑是具有强大的励志作用和社会效应的。他励志的话仿佛是一束光芒、一缕春风、一杯清茶,通过慢慢看、慢慢品、慢慢悟,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
正是在这些名人名言的激励和鼓舞下,一代又一代人开始重新思考人生和命运,他们趁着年轻,纷纷行动起来,踏上了自己的奋斗征程。
1984年11月,我也响应祖国好男儿要当兵的号召,怀着一腔热血穿上了绿色军装。在艰苦紧张的军旅生活中,书籍无疑是陪伴我们官兵最好的伙伴。
此后的三十多年来,我几乎走遍了塞上江南、河西走廊和雪域高原,几经搬家扔掉好些东西,但《创业史》是难以丢弃的藏书,一直保留在我的身边,无论工作任务多么繁重艰巨,只要一有时间,我就拿出来认真阅读细细咀嚼,尽管时过境迁,但每读一次就有新的收获和新的感悟。
这就是一本好书的份量。
3
从皇甫村穿行约二十分钟,柳青墓到了。
墓园极普通,坐北朝南,有二亩地大,是用青砖砌围而起的,四周白色的墙壁上描绘着柳青代表作的人物画,很是亲切。园内苍柏青翠、柳树成荫、花蕊吐香、整洁宁静,特别是坟头的一丛丛迎春花开得绚烂,仿佛在给主人展示着春的蓬勃。
走进墓园的那一刻,我猛然想起了唐代诗人刘长卿“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的诗句来。
在墓园,我先是围绕隆起的墓冢转一圈,在墓碑前鞠了躬、点燃一支烟、献上一束刚从路边摘的野花,然后便静静坐在墓前的台阶上,希望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和生命的律动。
看着肃穆的墓碑,看着三三俩俩前来瞻仰的人们,我的心绪难平:为什么一抷黄土掩埋了一具肉身,时光却无法湮灭一个作家所折射的思想光辉呢?
正如贾平凹说的,为什么写出《创业史》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呢?
是因为他的生命是炽热的,他用心血完成了一部农民的悲欢史,被誉为“经典性的史诗之作,成为一本垫棺作枕的书,流芳百世、历久弥新;
是因为他的思想是深刻的,把农业生产化运动,放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去考察,进而写出了历史演进的趋势和农民思想情感的转变,因而大气磅礴、波澜壮阔;
是因为他的视角是独到的,彻底打通写他人与写自己的界线,把生活的感受和激情、欣喜与欢乐、融合为艺术的放达和情感的宣泄,因而塑造的人物富有个性,栩栩如生;
是因为他的心灵是干净的,把贫瘠的蛤蟆滩写得很美,把那儿栖息的农民写得很美,把那儿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写得很美,把那儿的风土人情、乡风民俗写得很美,美得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是因为他的境界是高尚的,以革命现实主义精神,讴歌真善美,鞭挞假恶丑,把那个年代的中国故事,尤其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故事讲得荡气回肠、掷地有声。
让人泪目的是,他临终前交待,要将自己的骨灰埋在朝思暮想的神禾塬,随时可以看到这里的山水、这里繁衍生息的庄稼汉们,继续写下去,写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在柳青看来,文学是神圣的事业,容不得半点浮躁与虚荣。在文学和现实之间,没有距离,只有转念;在轮回与涅槃之间,没有分别,只有无我。
4
从柳青墓下一个陡峭的台阶,就到了皇甫五队,柳青在这里战斗生活过14年。
柳青故居是后来修建的,原来住的破庙已不复存在,无须赘述。但有两处却引人注目,一处是当年柳青和夫人马葳打理的菜地,菜苗长势喜人。另一处是门前一棵古树下,摆放着一张方桌两条木凳,这是当年柳青和农民采访聊天的地方。
一谈起柳青,村里一位老者伸出大拇指连连说: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老汉。村民们至今还能记得当年那个平易近人、一身泥土的特殊乡党。
柳青曾经说过:要想写作,就要先生活,要塑造英雄人物,就先要塑造自己。
他心中有根,他有能力在京城当很大的官,有条件生活得有滋有味,但却放弃了,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神禾塬上;
他心中有民,他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结合起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从农村、农民和农业生活中汲取丰富营养,回应社会关切;
他心中有爱,摇摇欲坠的家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需要他的救命钱,但他却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把一万多元的稿费全部捐献给公家;
他心中有责,他坚持真理,命运多舛,身陷牛棚,妻子投井自缢,自己挨斗批判,却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在困难逆境中,坚守着向上而生、乐观豁达的风骨;
真理的力量和人格的魅力使他的形象变得伟岸高大。他是写土地和人民的,在写作中他把自己变成了土地和人民的儿子。
站在庄稼人堆里,谁也分辫不出他是个作家呢?这就是身教重于言传的柳青,这就是富有家国情怀的柳青,这就是纯粹通透的柳青。
恍惚间,那个“矮瘦的身材,黧黑的脸膛,和关中农民一样,剃了光头,冬天戴着毡帽,夏天戴草帽。穿的是对襟袄、纳底布鞋”的人,似乎笑着向我们走了过来。
5
回来的路上,我依然恋恋不舍。
皇甫村向南走二十米是“长安八水”之一的滈河,河的南岸是种着小麦的蛤蟆滩,再向南走七八公里是绵延巍峨的终南山。这一带已经呈现出人勤春来早、农耕正酣时繁忙景象了。
作为一个经历过延安战火洗礼的战士,作为一个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作家,柳青把他的人品和作品完美地结合起来,犹如一粒种子深埋在用犁铧翻过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以自己的累累果实来回报他深爱的祖国和人民,来回报他眷恋的土地和农民。
我一边走一边在沉思:柳青离开我们四十多年了,我们经历了风雨沧桑、深刻巨变、苦难辉煌,这些波澜壮阔的中国史,这些动人的中国故事、伟大梦想和民族复兴的历史演进过程,将又谁来续写春秋呢?
遥看青山醉,静待故人归。这生生不息的春天,这如火如荼的场面,这万象更新的时代,多么需要像柳青这样的人气宇轩昂地屹立在天地间,用他的如椽大笔去讴歌去点赞去弘扬。
这就是新时代凸显柳青精神的别样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