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十婆
老彤
十婆是个美丽的乡村女人。
十婆出生在民国战乱年间,裹着乡村女人那种忍辱负重的小脚。十四岁那年,俊俏的她就被人用五花大轿抬进了十爷那扇穷酸的大门。
十婆当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后,还不到二十岁,时值豆蔻年华。
不幸在悄然逼近。在那个兵慌马乱的年代里,土匪是嚣张的,这家姑娘被劫持当山寨夫人了,那家富人的粮仓被洗劫一空了,各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惊悚事儿四处蔓延着。
那天一早,十爷看了一眼熟睡的十婆,就背着干粮到北山种山庄去了。十爷走到箭括岭的时候,猛然冲出几个蒙面人来,旋即抢走十爷身上的盘缠(钱币)干粮,正要踅身离开时,十爷蓦然认出了其中一个蒙面人是邻村的大奎时,就喊了一声:大奎,是你。话一出口,几个蒙面人返回又将他捆绑起来,架起柴禾,旋即就把十爷扔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十婆赶过去收尸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片冒着丝丝火星的灰烬。她强忍着悲痛,哭泣了几声,便在几只饿狼哞哞的叫声中匆匆离开了。
那时候,村里的男人要么被抓走当壮丁了,要么被土匪掠走干苦力了,偌大的村子少了男性的粗犷和血气,就尽显落寞和荒芜。清寡的日子,使多数乡村女人选择了或以泪洗面或轻生自虐的悲惨命运。
作为村里最年轻的寡妇,十婆也一度痛苦过,多少个清冷沉寂的深夜,她安顿好孩子后,就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纳着坚硬的鞋底,锋利的针尖老是刺伤手指,血殷红殷红的,和着两滴清泪流了下来。
见状,村里的好心人就撺掇起来,思谋着给十婆介绍一户有钱人家。但她很执拗:我就这命了,不想改嫁。我跟人了,享福了,可这三个娃咋办,娃没娘了,连荒地的野草都不如。
十婆慢慢地从悲悲戚戚中走了出来,她忙里忙外,既当娘又当爹,白天下地劳作、上山劈柴,晚上熬灯点油、缝衣纳鞋,终日含辛茹苦,披星戴月。
十婆总是风尘仆仆的,但她红润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像苹果一样楚楚动人。她的声音甜甜的,像百灵鸟一样悦耳。村里人都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说她的身段比风中的柳条还要柔美。
在落寞的村子里,十婆是一道风景。
清苦和艰辛并没有湮灭十婆的善良和聪颖。
十婆是水做的,她的心总是软的,对那些可怜弱势的人和受伤的小猫小狗常怀同情恻隐之心,只要家里有的东西就会慷慨施舍,不会鸡肠小肚。在她看来,佛就在身边,要干行善积德的事。
那天,村里来了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妪,饿得四肢无力、眼冒金星,瘫坐在地上。十婆见状就把她接回家中,给做上香喷喷的面条,又扶上热腾腾的土炕,感动得老妪潸然泪下。
老妪在十婆家一住就是三天,十婆伺候得细致入微。临走时,十婆送到了村东头的拐弯处,俩人还像亲姐妹一样恋恋不舍,相拥而泣。后来,据村子的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那个老妪是城里的骨科医生,内乱开始后家业败落,就流落他乡了。
那次邂逅,十婆突然掌握了一种秘方,专治跌打损伤方面的病痛,谁患风湿了,谁的关节疼了、谁骨折了,经过她一番按摩推拿,保证手到病除。于是十里八乡的人,一旦有了伤筋动骨的病就赶来诊治。
十婆看病是从来不收钱的,因此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有门庭若市的景象。有时,四婆一天要看好几个病人,累得筋疲力尽,汗水淋漓,但她却乐此不彼,笑靥如花。病愈的人实在过意不去,就带些茶叶旱烟叶之类的东西让她慢慢享用,她也就笑纳了。
慢慢地,十婆就开始喝酽茶、吃旱烟了,俨然乡下绅士的风度与气质。
惊悚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一天,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炮声,紧跟着,村里出现了几个散兵游勇。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子,左胳膊扎着绷带。
在庙门上,几个兵们就把村民们召集起来,其中那个络腮胡子在叽哩咕咚地喊话:大伙听明白了,老子是胡宗南步兵连的,老子胳膊骨折了,村里有没有看病的,给老子看好了就奖五个蒋大头,看不好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人群一片沉寂,人们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在这节骨眼上,十婆走出人群,淡静地说:长官,我给你看吧,让乡亲们都回去吧!
人群传出一阵唏嘘声。
那天的太阳很鲜艳,十婆穿的红衫子也很耀眼,像红高粱中的九儿一样,洋溢着一种悲壮英雄的气息。
络腮胡子长官发话了:都散伙吧,走,到你家给老子看病去。
十婆却淡淡地说:我是个寡妇,去家里晦气不吉利,就在村上的庙里去看吧,还有神灵保佑呢。
那个长官一听有理,大手一挥:走,赶紧,这胳膊可疼死人了。
在供有观音菩萨的庙宇里,香火萦绕。十婆耐心地为络腮胡子长官解下绷带,仔细地查看了伤情,又找准穴位,狠狠地揉捏下去,疼得那长官一声嚎叫,大汗淋漓。
一眨眼功夫,那长官伸展了一下胳膊,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真神、真神啊,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此刻,长官的表情和语气柔和多了,又从囊中掏出几块大洋递给十婆:高手,高手,这几块大洋拿回去买点好衣服穿吧。
十婆婉言拒绝道:不了不了,这年头兵慌马乱、打来打去的,大家活着都不容易,还是你拿回伺候你老爹老娘去吧。
长官一听这话,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俺爹死得早,俺娘现在还瘫痪在床无人照看,我的孝心叫狗吃了啊。成天就晓得打仗打仗,这为谁在打啊。
十婆见缝插针:大哥,这流血流汗地,图个啥,死的是当兵的,害的是老百姓,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家照顾老母亲去吧。
十婆又虔诚地看了看菩萨说:人活着,就是要做善人干善事。人在做,天在看,离地三尺有神灵啊1
长官猛然醒悟过来:是啊,咱不打仗了,回家伺候老母去。菩萨在上,请保佑我们,从今儿起,咱放下屠刀立即成佛。
是夜,那长官就带着几个兵走了。十婆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几天,彭大将军指挥的扶眉战役就打响了,胡宗南部队犹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后来,十婆收到一封来自重庆农村寄来的信件,是那个长官写的,信的大意是,十婆是个活菩萨,他在十婆善良温柔的感化下,已经放下枪杆子,回到老家照顾老母去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来看望美丽的十婆。
就因为这件带着传奇色彩的事儿,十婆一下子就远近闻名了。
日子在平淡无奇中匆匆掠过。
皱纹也悄然爬上十婆圆润俊俏的脸庞。
十婆无法躲避生活的艰辛,她只能面对和承受这些负荷和压力。三个儿女在十婆的精心抚养下,茁壮成长。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庭,也洋溢着温馨和快乐。
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十婆始终保持着自己特有的内秀和风雅。
十婆虽然目不识丁,但能从这贫瘠干旱的田地上、从憨厚实在的农夫身上、从病人的笑谈俚语中寻觅到快乐和智慧,竟然能讲出那么多充满乡间色彩、富有泥土情调的故事来。
十婆肚子里的故事犹如一串串一嘟噜葡萄,永远采撷不完。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十婆是老了的十婆,是村里的“故事大王”。
在那个“点灯靠油、耕地靠牛”的年代里,乡下人娱乐方式就是“谝闲传”。于是,农闲时节、傍晚时分,三个一伙、四个一团围拢在一起说天说地说人甚至说些晕段子,这成为大家最开心的事情。
那时的十婆最吃香了,我们这些顽童们就三五成群来到十婆身边,嚷嚷着让十婆讲故事。十婆一看也没个烟吃,就佯装不悦:去去去,不讲了,连锅烟也没有,下次再说。于是,聪明的孩子来听故事之前,就怀揣旱烟叶子殷勤地递到十婆手中。十婆一看,就十分慈祥,眉开眼笑地说:看这狗娃乖的,懂事的。
十婆讲故事的时候姿势很优雅,翘着二郞腿,摇着桐叶扇,左手端着烟锅,在烟雾萦绕中娓娓道来。十婆讲的故事很多,大致三种类型,一类是精卫填海、女娲补天之类的富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另一类是三娘教子、精忠报国之类的具有家国情怀的故事;还有一类是根据本地风土人情、轶闻趣事、神话传说编的故事,比如北山上的三霄震妖的故事,让我们着魔
十婆讲的故事幽默诙谐,其中有一个故事让人记忆犹新。说是有一大户人家,特别讲究礼仪。给儿子娶亲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管事的人一不小心跌了个跤,浑身沾满了泥巴,送亲的人群以为是礼节,就纷纷效仿摔倒在地,个个都变成落汤鸡。席间,管事的人又不慎放了个响屁,新客们以为又是当地礼节,便纷纷模仿起来,但任凭怎么努力,甚至憋得面红耳赤,也达不到理想效果。送客时,主人很是热情,就问招呼得怎样,新客们连连说好,但有一个楞娃却冒出了一句:啥都好,就是你们村里的礼数学起来太难了,第一个好学些,这第二个把人打死都学不来。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十婆讲的故事接地气、很通俗,说是叫一点、夜来、仙仁的三个穷小子去地主家偷东西,刚要下手之时,仙仁却要屙屎,情急之中就拉在了主人的过道里。由于响动太大,惊动了地主。一点、夜来见事不妙,便纷纷逃窜,仙仁正好被抓了个正着。五大三粗的地主怒吼道:哈怂,你们吃了犳子胆,竟敢跑到本家来偷东西?再一看过道上的大便,气就不打一处来:碎怂,谁干的?仙仁哆嗦地说:一点。地主怒道:屙了这么多,还一点。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又问:到底是谁干的?又答:夜来(昨天)。地主大怒:还夜来(昨天),都冒着气呢,打死你个贼怂。地主又一顿暴打:你个哈怂,叫啥名子?又回:叫仙仁。地主怒不可遏:仙人(先人),做了坏事还骂人,打死你。仙仁被打得皮开肉绽,连连求饶:甭打了,打死我还是你仙仁(先人)。
十婆这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故事,乡民们爱听,一听就入迷、就上瘾、就解渴。现在来看,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十婆讲的故事无疑具有乡村式启蒙教育的特殊效能。
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有能把十婆讲的那么多民间故事整理出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下来。
十婆是无疾而终的。
十婆殁的那天,鸟语花香、风和日丽,没有丝毫悲怆的气息。
十婆平静地躺在炕上,像酣睡似地那么安祥。
出殡的那天,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来送葬了,场面十分壮观。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村里人都已经淡忘了十婆。
今年清明,我去村里的官坟扫墓,看见十婆的墓上已经生满苔藓,但有一束油菜花却鲜艳地绽放着,就像十婆年轻时美丽的模样。
我蓦然感到,十婆正微笑着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