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
老彤
一到五月底,黄色就成了诗意田园的主色调。只见在巍然葱茏的北山下,前几天还嫩而青的小麦,现在已经麦浪滚滚,满地金黄、四处溢香了,仿佛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少女伫立着,在和煦的夏风抚摸下,阵阵涌动、任性、恣意,似乎在悠然且甜蜜地等待着出嫁的那一天。
在闹市呆久了,对大自然的变化浑然不觉,竟然有些麻木、迟滞、生锈了。此时,望着那金灿灿的麦穗,我异常亢奋、惬意和舒心,身上隐匿很久的农民情结和大地意识也继而唤醒,心中便滋生出对故土的眷恋和对岁月的追忆。
小时候在关中农村,我喜欢跟着我的农民父母亲去地里干农活,喜欢看看庄稼成熟诱人、秀色可餐的模样,爱看麦芽儿破土了、麦杆儿拔节了、麦芯儿受粉了,麦穗儿变嫣黄了,更爱看那堆积如山、形状别致的麦秸垛。看着看着,就心花怒放、满含深情。每年的小满一过,小麦“分娩”的迹象就日益凸显出来,丰硕的果实指日可待,这是庄稼汉最高兴的日子,喜庆的氛围绝不亚于过年。紧跟着,乡村开始躁动起来,小商小贩修修补补的叫喊声、村落旮旯霍霍的磨刀声和各家各户“烂臊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扣人心弦。不久,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就陆续返回了,还为老人们带上几件贴心的衣服。老人们有事没事就转悠到田间地头,一边为猪拔草,一边吼两声穿透力很强的秦腔。媳妇们则忙着上街跟集,买上新簸箕新扫帚和擦汗时用的羊肚手巾等东西。每逢此时,当了几十年生产队会计的父亲,总会把挂在楼上尘封一年的算盘拿出来,拨得叮当响,边打边说,看一亩能打多少石、总共能打多少斤,清脆的珠子声惊飞了一树的鸟儿。父亲这一动作虽然有点滑稽可笑,但从他一脸的认真和虔诚上,我读懂了一个老实巴脚农民的心思和憧憬。
关中有一句谚语,叫麦黄一晌。端阳节刚过几天,随着鸟儿“算黄算割”声的传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收割之战终于打响了。乡亲们深知,夏收如同龙口夺食,分秒必争,不能懈怠,绝不能让自己一年的汗水付之东流。像这样的劳动场景是现在无法模仿和复制的,也可以用惊心动魄、波澜壮阔来描述。但见,在骄阳下,一望无垠的大地金波荡漾,无比丰裕。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麦客,如期赶来并有序地散落在需要收割的村庄里,他们难懂的语言、驼鸟般的生活构成了这个季节的独有的景观,也成了那个年代无法抺去的记忆。开始搭镰了,全村上下挥师出动,不分男女老幼,忙着厉兵秣马。长者虽然失去了下地干活的能力,但他们眼里充满了渴望,腿脚是闲不住的,蹒跚着地为田里送去酽茶白开水浆水拌汤白蒸馍凉皮干面之类的饭菜。天性顽皮的孩子们提着笼笼,一边抓着蚂蚱,一边捡地上散落的麦穗,冷不丁谁让麻蜂蛰了一下,哭成一团,也惊得树荫下纳凉的耕牛驴儿不得安宁,叫声异常高亢刺耳。最值得一提的是割麦的壮观场面了,成年男女大多都是收割的“老把式”,只见他们戴着草帽儿、挽起裤腿子、时而弯腰、行镰如飞,时而站直、放眼眺望。劲使不上,往粗糙的手心吐点唾沫、接着再干,汗流不止,用肩上搭的羊肚手巾擦擦。看上去,整个田野就像一个舞台,在太阳的镁光灯下,这些劳动者就像一个舞者,他们手持的镰刀银光闪闪,自如穿行,粗犷的肢体语言,张扬的力量图腾,演奏出麦子整体倒下时沙沙的美妙音符。这种情景,一直储存流淌在我的脑洞或者血液之中,久久不能去掉,某种时候,成了我走出困境、战胜挫折的动力支撑和有力武器。
地里的麦子割倒后,再用马车或者架子车等工具,驴驮马载地将麦捆拉到打磨得平平整整的场上,堆积成或尖或方或圆的小山,构成了一道道屏障。那时候,麦秸垛是我们这些碎娃们主要的娱乐场所之一,大家一起玩游戏捉迷藏跳蹦蹦床好不开心,有的早熟的还谈个恋爱什么的,给单调的生活增加些激情激素。摊场、碾场、扬场是三个必不可少的环节,也是收割时节最精彩的镜头,特别是农业合作社时期的碾场,更是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恩义爷就精准的摇响了挂在村头老槐树上的铁铃,火急火燎地吆喝着:时分不早了,大伙起来赶紧摊场,太阳都照在尻子上了,别睡得象死猪一样。中午太阳最毒,在手扶拖拉机碾压三遍之后,就要开始收场了,在麦秸下,麦粒儿铺满了一地,像一颗颗珍珠闪烁着光芒。男人们的主要任务是垒麦垛子,垒的不好就会轰然倒塌,引起一阵讥笑。女人们天生细心,要么用铁钗挑麦草、要么用推耙聚麦粒,一粒也不忍落下。像我们这些早就辍学的孩子则对劳动充满好奇新鲜,也主动肩负着用尖叉运输麦草的任务,成为收麦场上的“童子军”。等日头一偏,西北风吹来,正是扬场的好时机,会扬场的人大都是村里的能人,他们借着风势,十分优雅地把麦子撒向天空,在空中形成一个美丽的弧形时,连同把自信和骄傲挂在天上。经过一番的鏖战,大功告成,看到沉甸甸的收获,庄稼汉们个个笑得像油菜花一样灿烂。
从小长在农村,对泥土对农民的熟悉和了解是深刻而透彻的,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土地和收成是紧密相连的,他们既有人定胜天的豪气和担当,但又有在自然灾害面前无可奈何的尴尬和脆弱。那一年,天公不作美,一到六月,天空就象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雨没完没了,下个不停,一会倾盆大作,一会淅淅沥沥,本来一片金黄的小麦开始在地里变霉发芽。眼看着丰收在望,但却遭此不测,农民们的心悬到嗓子眼上了,他们以各种方式祈求老天爷开恩,妇女们在村子的庙宇烧香拜佛、诵经祷告,企望老天保佑。有的老人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看着地里的“芽麦子”号啕大哭,撕裂着人们的心。面对厄运,村里的壮劳力却不甘心,冒雨或者在雨停的间隙,他们提着笼笼、拿着蛇皮袋,用镰刀或者剪刀把麦穗剪下,或背或抬,深一脚浅一脚、奔波忙碌在泥泞的田垄上,上演着龙口夺食的感人一幕。那一年,田野里没有了笑声,那一年,孩子们填饱肚子的不是白面馍馍,而是“芽面坨坨”。这种奇葩食物,成为贫穷时期烙在我们身上特殊的“胎记”,难以释怀,虽然它没有营养且有害,但毕竟填充了我们的肚子,使我们活了下来。
有时候,我看到父母这般辛苦如此奔波,延袭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他们经常一身汗一身泥,容貌因风吹日晒过早地衰老了,腰背也因劳作的重压明显地佝偻了,心中难免怜惜。一次,就劝父母收割时花上几个钱请麦客干吧,殊不知,父母却把我狠狠地教训一顿:咱庄稼汉,就是干活的,不干活喝西北风呵。人活着,只有干着,心里才会踏实,日子才会殷实。望着长得像小麦一样朴实敦厚的父母,懵懂无知的我,只有在长大甚至自己开始胡须发白的时候,才突然明白,我的农民父母只所以热爱土地、钟情庄稼,是因为一代代的农民来自于泥土又回归于泥土,他们必须扎根土地,用劳动去兑现对厚土的敬畏和对生命的虔诚。
如今,父母那一代的农民们已经进入耄耊之年了,他们的浑身上下都折射着岁月留下的沧桑与风霜,离开土地,离开镰刀,就像战士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一样,常常会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望着隆隆的收割机和南飞的燕子发呆,还时时心中呢喃:我们老了,我们真的老了……
又是一年麦儿黄。当一台台收割机轰鸣着、司空见惯地开进茫茫麦地、成片的麦子眨眼变成麦粒装进粮袋时,我猛然意识到,农耕文化已经成为往事,只能从历史或者坟墓的深处,去寻觅采撷那些流金岁月所留下的基因了。但必须坚信,即使工业再发达、信息再畅通、智能再超前,但过去留下的那种感人场面和动人情景、那种激情、力量、气场,却始终萦绕在人们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