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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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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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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凉那些事

纳凉那些事

老彤

夏至三庚数头伏。关中大地,一到三伏天,天气就开始炎热焦灼起来,整个进入了“蒸烤模式”。

这种时候,人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甚至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太阳仿佛一位烧烤大师,用过度的热情和能量,去关照和覆盖它能触及的每个角落,唯恐它锋芒的光系留下遗忘的角落,把个世界弄得火红通透。此时,田野热浪扑面、无法立足,屋里热流涌动、胸闷气短,门前热气弥漫、头晕目眩。蓦然,要是传来牲口的叫声或者小孩的啼哭,真担心会成为导火索、引爆这愤怒的天空。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时的纳凉,农村没有空调电风扇等现代工具,人们的纳凉手段就是依靠坚强的意志和独特的方式,他们在咒骂天公残暴无情的同时,但也享受着与天斗与地斗与大自然斗的乐趣和快感,恣意着高温熬煎之下的那种惬意、坦然和乐观。因而,那时的乡村纳凉景观便演绎成为一种农村文化和休闲方式。

知了的叫声,标志着躁热时期的到来。它们敏感地惊觉地预告着季节的变化,十分敬业地潜伏在树枝上菜叶上或者麦草垛上,没完没了、火急火燎、不厌其烦地叫着,用短暂的生命去呐喊、去呼唤。

乡下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聒噪,并陶醉于这种声音的美妙。每当夜幕降临,热浪扑面而来,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便三个一团、四个一伙从闷热的家中走出来,带一张凉席几把凳子一块布匹,找一个理想的地方铺开,或树荫下、或门庭前、或土堆上、或涝池旁等有利地形、席地而坐。这种看似无序但却规范的栖身之地,是不会像地界问题一样引起争议的,他们悠然自得地在自己合法的区域内自由活动。乡村纳凉的工具是单一的原始的,殷实人家大都有一个简单的电风扇,他们在微弱的吹风下尽享着尊贵和体面。普通家庭都配有一把或者几把扇子,纳凉倒也显得颇有几分优雅。日子过得恓惶的就摘片梧桐叶子搧来搧去,懒汉人干脆什么也不用,就赖在搧扇子的人旁边享受当皇上的快意。尽管乡村的夜晚苦热难当,空气中没有一丝凉意,但人们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活着、纳着凉,并乐此不疲。

在纳凉队伍中,有清一色的组合,也有混搭的色彩,大致的情形是,有男人团、妇女团、儿童团,还有光棍团,家庭和睦的便抱团纳凉,性格孤僻的则一人独处,可以说不拘一格、既兼容又排他。当然,男人们的纳凉方式往往充满了野性和雄性色彩,荷尔蒙的激素在空气中弥漫。他们几乎光着粗壮的膀子、穿着大裤头,细密的汗珠从毛孔中沁出,发着晶亮晶亮的光。汗腥味、大蒜味、烟草味交织在一起。这些劳苦的男人们,难得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所以纳起凉来格外放松舒心,有的喝着酽茶,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淋漓尽致地放着响屁,有的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里播放的秦腔,有的说着荤段子,听到动情处,大伙就高嗓门粗喉咙地笑起来,笑声穿透力极强。大家谈得最多的,还是国际国内大事,中央对农村出台什么政策了,安徽小岗村实行大包干了,村子应该发展养殖业了。讲的人认真,听的人仔细。这些严肃命题谈过之后,又到了开心一刻,大家以唱秦腔的方式把纳凉活动推向高潮。隔壁二爷清了清嗓子,脸红脖子粗地唱起了《辕门斩子》:“ 提起来把奴才该杀该铰,恨不得把奴才油锅去煎,儿有令命奴才巡营瞭哨,小奴才大着胆去把亲招”。二爷刚唱了几段,就卡住了,气上不来。众人大笑:你亏先人哩,往后甭丢人了。二爷一脸通红,正色道:咱又没吃喝嫖赌,有啥丢人的。看着二爷一脸正经的样子,大家又开始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把乡村的夜晚搅得不得安宁。

有女人的地方,则有许多情趣和生机。纳凉时,月亮还算温情,探头探脑地从树叶的罅隙中伸出来,斑斑驳驳地洒落了一地,企望给人们撑起一片阴凉。女人们聚拢的地方大都带有诗情画意的味道,要么有树要么有水,地形都是上等的风水,因而使她们的纳凉场面多少有些别致。这时,她们就会脱下白天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穿着得多少有点张扬和裸露。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聚在一起纳凉,就是另外一种风情了。她们有的咬耳扯袖、窃窃私语、说着家长里短、闺房秘史、委曲心酸,情到深处,一会笑了,一会儿又哭了,泪眼婆娑。有的眼神好的,一边歇凉、一边借着月光作着纳鞋子之类的活儿。有的白天干活没空、利用这个时机敞开胸,露出白白的乳房给孩子喂奶,孩子贪婪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上了年龄的婶子们,突破固有的矜持和羞涩,变得叽叽喳喳了,讲着那些吊着胃口的小段子,别人没笑,自己却笑得前仰后翻。我们这些孩童有时也混在其中听笑话,正值懵懂时期,有些能听得懂、有些却含糊。婶子们一看有孩子偷听,嗔怪道:碎娃们懂个屁,边上去。关于这些偷听来的轶闻趣事、笑话俚语,大多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烟消云散了,但有的却给幼小的心灵打下深刻烙印,甚至成为农村孩子启蒙教育的开始。若干年后,我还清醒地记得村里瓜婆讲的一个笑话,大致的意思是这样的,说是有一个秀才公公有一天晚上纳凉,裤裆突然被蝎子蛰了一下,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嗷嗷乱叫。听到公公的尖叫声,儿媳妇赶忙跑过来问:大,你咋咧?公公苦不堪言:让蝎子蜇了一下。媳妇急问:蜇到哪达了。公公支支吾吾,敷衍道:蜇到要命的地方了,疼死人咧。媳妇怕出人命、又穷追不舍:到底蜇到哪达了。公公无言以对,但又不能不说:傻媳妇,假如是你的话,就蜇到空里了。当时,年幼无知的我听到这个笑话,理解不了其中的涵义,直到长大后,我才懂得了民间蕴藏着多少聪明和智慧,老秀才处理棘手问题的能力着实让人佩服。

在纳凉人群中,四婆是我们这些孩童们最喜爱的人物之一。一到纳凉的时候,本村的外村的男孩们就不约而同地聚拢到四婆身边,听四婆讲各种各样、妙趣横生的故事。四爷是在四婆年轻的时候被土匪打死的,所以四婆是个寡妇,一直没有改嫁,艰难地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四婆大约是孤独的原因吧,喜欢抽烟且烟瘾很大,她肚里的故事像树上的葡萄一串串一嘟噜,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我们这些孩子们也百听不厌,经常偷偷给她带包香烟或者好吃的果子,希望她讲更多的故事。四婆讲的故事大多是“下里巴人”。她讲的“三肖下凡”的故事,把我们带到北山那个令人神往的秘境之中,她讲的“楞娃与灰狼” 的故事,教化我们如何做一个诚信诚实的孩子,她讲的“三娘教子”,教育我们要讲孝道讲善心讲感恩……四婆讲故事的时候,我们都沉浸在当时的情景剧中,久久不能自拔。每到关键时刻,蝎子蚊子总是乘虚而入,不是把这个胳膊盯了,就是把那个屁股蜇了,随着一声尖叫,“故事会”被搅局了,这个晚上的纳凉活动就告一段落,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夜渐渐深了,月亮有些倦意了,知了的叫声也有点微弱了。这时候,从田野吹来一股野风,使焦灼的空气得到一丝缓解。纳凉的人知道时候不早了,就陆陆续续返回家中,开始进入梦乡。也许大家都做着一个共同的梦,就是希望炎热之时下一场湿润的雨,让乡村变得清清爽爽起来。

此时,乡村真正由浮躁进入恬静、也是最淡定最曼妙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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