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
老彤
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类缺点与失败,也同时蕴藏着甜蜜之爱的地方。
――萧伯纳
1
那一年,河南遭灾,外婆的父母拖儿带女来到关中,在离法门寺不远的乡村扎下根来,繁衍生息。美丽的外婆在十五岁的时候,经人撮合就和关中汉子的外爷结婚了。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娘出生了。娘一出生,就赶上了多年不遇的旱灾,随处可见“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悲惨景象,颗粒未收的老百姓只能靠吃草根、食树叶等维系着生命。
娘饱经饥饿之苦,经常饥肠辘辘,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她长得十分弱小,就像野地里的蒿草一样弱不禁风。
长到六七岁时,娘应该去上学了,但窘迫的家境,迫使她的上学梦化为泡影。作为家中长女,还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和田间劳作,伴随她的是烧饭、喂猪、劈材、洗衣之类的活什,和她的父母亲一样,过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
十七岁那年,娘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老实巴交、身患疾病的爹,过早地承担起田间劳作和相夫教子的重任。
那时的家,可以用一贫如洗、积贫积弱来形容,爷爷的英年早逝、父亲的体弱多病、粮食的连年欠收,经济的紧巴拮据,使这个家的日子过得举步维坚,惶惶不可终日。娘进了家门后,披星戴月、忙里忙外,常常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像耕牛一样累死累活地干着。
怀上我的那一年,大队办了文化扫盲速成班,村里饲养室改作的教室里常常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娘总是流露出渴望的眼神。那时,爹就鼓动娘去试一试,识上几个字回来,但娘却面露难色:一个妇道人家,学这个有啥用呢,加之这阵子,地里的麦子快黄了,农活耽搁不起啊?爹拗不过,也就只好作罢。
目不识丁的现实,使娘接二连三地尝到苦头。一次,收工回来的她忽然肚子疼痛,情急之下她就随手抓起桌上的两粒药片吃了,结果病情愈发严重,幸亏村里的赤脚医生来得及时,才幸免一难。
还有一次,灶房的电线老化断开,娘见状,就急忙用碎布块将电线的两头裹住,由于正负极接触突然起火,慌乱之中,她又端起一盆凉水洒了上去,结果火没扑灭,人差点被电着。
娘这些愚昧无知的行为,象风一样传遍了全村,但好在那时像娘一样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妇女不在少数,所以就没有产生很大的涟漪,也没有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柄传了下去。
在教训面前,娘感到很自责,但迫于生计和家境,她始终难以抽身,去参加乡村举办的各种文化扫盲班,来弥补这人生的憾事。但从以后娘的言谈举止中,能感受得到没有文化所带来的困惑与尴尬。
好在娘是聪颖的。吃一堑、长一智使她茅塞顿开,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不会盲目蛮干,而是在用一种女人特有的方式、去认知和感悟生活中的陌生领域和新鲜事物,可以说到了无师自通、心灵手巧的程度。
娘的聪颖和勤勉是她成为村里的酿醋高手,她用一种祖传的秘笈淋的醋味道醇正、色泽鲜艳,清香可口,一旦谁家酿醋时出了问题,经她一伺弄,便起死回生,又开始浓香四溢了。
每年娘酿醋淋醋的时候,我家的小院子里总是荡漾着醋的芬芳,村里人便仨仨两两地来到我家,有讨秘笈的,有要醋吃的,好不热闹。
这个时候,娘就像一个草民教授,脸上洋溢着智慧的光泽和灿烂。
2
娘的质朴、实诚和善良是公认的,村里人背地里叫她“穷大方”。只要家里有的,别人有求于她,她都慷慨舍得、毫不吝啬,遇到素不相识的人落难,更见菩萨心肠。
记得有一天大雨滂沱,娘看见一个女乞丐倒在村里的泥泞路上瑟瑟发抖,她便动了恻隐之心,急忙将女乞丐扶回家中,换下淋湿的衣服,让其坐到热炕上,端吃端喝,嘘寒问暖,一住就是三天。女乞丐临走时,娘又送上干粮盘缠,把那女乞丐感动得泪眼婆娑,下跪不起,不忍离去。
奶奶对娘的无端施舍颇有微词,她私下给我嘀咕;这过日子啊,男人是扒扒(往家里挣钱的意思),女人是匣匣(管好家里钱的意思),这样才能把家业过兴旺,可你娘手太浪了,聚不好财,哪像过日子的样子,这个家迟早要被她踢踏完的。
奶奶见无力改变娘的做法,便一气之下,扭着小脚去大伯家住了。奶奶的不满,对于风风火火的娘来说根本无济于事,她继续推行着她乐于济人的温暖行动。
那天发生的一幕,完全颠覆了奶奶对娘的看法。
一个龙口夺食的中午,见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爹娘便带着我去麦场上碾场,好不容易把收割的三亩小麦摊开晾晒,谁知老天一下变了脸,顿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随时可能降临。看着麦场上黄灿灿的麦子,我们心急如焚束手无策。在这危急时刻,就近打场的村民们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铺开的麦子聚拢了起来。
紧跟着,雷阵雨便倾盆而下,打麦场上一片汪洋,而我们家颗粒饱满的麦子却完好无损。
打那以后,奶奶就不再责怪娘了,对娘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转变。在奶奶看来,是她儿媳做好人行善事换来的因果报应。娘经常告诉我:人都有难时,帮一帮,天地宽,帮人就是帮自己啊。
在村里念佛诵经的队伍里经常有娘的身影,她们经常在村子破旧的宙宇里跌盘而坐,神情虔诚,于是,此起彼伏的“南无阿弥陀佛”声音便在村子的上空萦绕。
对此,年幼无知的我不甚了解,便问娘念的是什么,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佛说,人心要静,要多做善事,不做坏事,就能有好的结果。
3
像天下父母一样,娘对我也寄予无限厚望,尽管她经历了“滑铁卢”式的教训,但她仍然不放弃、不抛弃。
金榜题名时,对于农村孩子和整个家族来说,无疑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在当年就是爆炸性新闻。我的农民父母也不例外,他们同样也希冀望子成龙的事情在自己的身上出现,希望自家的祖坟上能冒出一缕希望的青烟。
说真的,我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过度的贪玩使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上小学后,我因成绩滞后、逃课缺习而出名,在训斥和罚站的队伍里常常有我狼狈不堪的身影。
按照从小看大的逻辑,注定了我以后“戳牛尻子”的命运。为此,爹娘也表现出极度的失望和懊恼,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中国式父母的普遍心态。但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不管农活再忙,娘总是如约参加,在老师激烈地数落面前,她总是低着头缄默不语,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也许某些转变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那天课间休息时,我正在操场上和同学们玩耍,突然看见父母拉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蹒跚着走了过来。他们大汗淋漓,满脸疲惫。爹告诉我:生产队里修水利,一大早就去北山拉石头,没想到半路上轮胎爆了,一个碎石渣都没拉上。爹显得十分的沮丧,一脸的无奈,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娘给打断了:给娃甭说这些了,让他安心学习。
临走时,娘从帆布口袋里拿出两个高粱饼子塞到我手里,叮嘱道:书里有黄金,多认几个字就多明一条理,以后的路子也就宽了。
说完,他们就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在坎坷的土路上艰难地走了,那咯吱的轱辘仿佛从我的心上辗了过去。
这一幕,在我的眼前经常浮现,它深深地触动和刺激了我的神经。有一次,我发现班里的门锁被人撬走了,便急忙跑回家去,悄悄把家中柜上的锁子拿去锁在了教室门上。那几日,我很是忐忑,担心娘知道后要大发雷霆,因为那是她出嫁时陪嫁木箱上的礼物。谁知娘知道后,不但没有数落我,还夸我做的对。那一天,娘很高兴,特意做了一顿香喷喷的臊子面犒劳我。
求学的内核开始萌动了,我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小学毕业时,我平生第一次当上 “三好学生”,并在竞争激烈的情况下,考上乡里的重点中学。那一年,娘也被乡村两级评上了“五好社员”、“三八红旗手”。
那些日子,娘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如同春天般绚烂。
4
上中学时,娘给我换上新做的的确良衣服,把我打扮得焕然一新。我看出,娘好些年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裳了,那件常穿的素花格子衣服已经皱巴发黄了。
按照乐观主义来分析,这样下去,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但事与愿违的是,我并没有遵循这一铺设的轨道前行。
一上初中,我的新鲜劲儿就几乎罄尽了,不安分的状态又凸现出来。在那个人人以文学为荣的年代里,一大帮子农村文学青年激情澎湃,他们在饥肠辘辘的状态下,依然为文学而亢奋着,谈论着路遥、张贤亮等大咖们,谈论着伤痕文学、意识流,朦胧诗,使乡村的校园充满了浓浓的诗意。
那时,懵懂无知的我却喜欢上了文学。于是,我的思想开始游离起来,上课的时候,任凭老师怎么讲,我就是听不进去,满脑子的故事情节,一肚子的悲欢离合。有一次上课,我伏在课桌上胡乱涂鸦,被语文老师发现了,这名老师非常恼火:赖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尽想好事,你要是以后当作家了,就把锣鼓摆在我家门前来敲。
听罢,我一气之下跑出了教室,从此便再也无心学习了。由于学习成绩持续下滑,我不得不辍学了。
离校的那天,娘正在乡上赶集,在街道碰见了灰头土脸的我。她知情后,愣了会,眼泪打着转儿,硬是没有流下来,缓过神后便淡静地说:娃,书念不成了,咱就回家种地吧,当个庄稼汉也踏实。
回家的路上,夜开始朦胧起来,我看见,娘的步伐有些踉跄,泪花在星夜里闪烁。
5
在农村,失学就意味着农耕生活的开始。
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农民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只是手中缺少白花花的银子,各家各户的壮劳力就开始学起了各种谋生的手艺来。
无所事事的我,正是学手艺的黄金季节,当木匠的姑父实在不愿看到我不学无术的样子,便收留我当徒弟,谁知我嫌木匠活又脏又累,在冬季一次干活中,居然偷偷坐到热炕上凿卯,一下子惹怒了姑父:不成器,甭跟我学了。
远门的四爸看我成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又顿生让我到他工地上学瓦工的想法,于是,我又去了华山脚下的建筑工地上,结果没干上半个多月,又趁着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回到了家。
在常人眼中,我的这种叛逆行为是匪夷所思的。
那时,我的思绪,仿佛石下的野草一个劲地往上疯长着。我常常在田地里、涝池旁、苡房内陷入深深的思考和妄想,就是梳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十六岁的我,经常陷入彷徨、迷茫、困惑和焦虑之中,像人生中的高加林他们一样,望着茫茫的黄土地和朦胧的星空发呆失神。
尽管我的想法幼稚可笑,但哪个人又没有曾经年轻过倔强过呢。于是,我会在某一个深夜或者凌晨开始思考人生,学会反思自我,寻找眼睛以外的未知。
每每这个时候,娘就悄悄地来到我的房间,给若明若暗的煤油灯加上油,给我伏案的三条腿木桌上放下一块热腾腾的锅盔夹辣子,然后悄悄地退出门去,唯恐打乱我遐想的空间。那时,娘只要一上街,自己舍不得吃一碗面皮或者一根麻花,也要给我买些笔和纸之类的东西。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娘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面对我,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邻里乡亲和门子叔伯专门为我开了个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踊跃为我号脉把诊,我像个重病号一样被他们解剖着、点评着、委实无地自容。有的说,你这样下去就把这个家毁了;有的说,你不学个手艺连媳妇也娶不上;还有的说,靠写写画画还不把人饿死才怪呢。
轮到母亲发言,她反倒很淡定:大家都是为娃好,谢谢了,但每个羊嘴边都有一把草,就看娃的造福了。
娘的话里有话,只有她的话,我能听得懂,也掂得出这其中的份量,和莫言说的“总有一朵祥云缭绕着你”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一个是文盲说的,一个是文豪说的。
6
屋漏偏遇连阴雨。本来一贫如洗的家,随着爹病情的加重,已经到了无米下炊、揭不开锅的时候了。
为给爹看病筹点钱,娘从村东头借到了村西头,几乎能求的人都求了一遍,尝尽了别人的眉高眼低和世态炎凉、那个时候的娘,是卑微而可怜的。
爹患的是疑难杂症,娘带着爹跑遍了周边乡镇的大小医院,但爹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长期的失眠使他愈发无精打采,伴随他的只有抑郁、焦虑、恐惧和莫名其妙的厌世。娘见状也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把北乡的刘半仙请到家里。刘半仙说爹是鬼魂附身,必须尽快驱赶妖魔,于是就在家里装神弄鬼、焚香烧纸、念经祷告,折腾了半天,最后喜滋滋地拿着娘借来的十元钱走了。有时看着娘的行为可笑,但就是笑不出来,眼泪只有往肚子里流。
那些年,虚弱的我经常患病,尤其一见土漆就过敏,一过敏浑身就红肿、发痒、溃烂,化脓,让人痛苦无比,几经求医疗效甚微。无奈之下,娘就步行十里地讨回土方给我治疗,每次先用手挤掉脓水、再用热毛巾敷上,然后又拭上中草药。
在我患病的日子里,娘几乎睡不上个囫囵觉,人都瘦了一圈。每天护理完我,就显得非常憔悴,在若明若暗的煤油灯下,她脸上的皱纹像蚯蚓一样蠕动着,那深深的皱折里汗涔涔的。
尽管娘以洪荒之力干着,但仍然改变不了家境贫寒的现状,我不得不面临努力赚钱的现实。在我十六岁那年,我便开始赴西安、咸阳、华阴等地打工挣钱,干过泥瓦工、建筑工、油漆工,繁重的体力劳动,严重地透支了我幼小单薄的身体,我不得不一次次匆匆地去,又一次次匆匆地回来,钱没有挣多少,人却愈发憔悴弱小,沧桑得超出了实际年龄。
这一切,娘疼在心上,但又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唯一的,就是干活、干活再干活,她希望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汗水去改变被命运锁住咽喉的现实。
7
日子对于娘来说,只是台历上数字的叠加,简单的重复和重复的简单。
贫穷的家境和文盲的事实限制了娘的想象力,对于生活生存,她没有大的奢求,心中只有家、家务和庄稼,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那种忘我状态,尽管疲惫但永不松懈,一直劳作,直到老去。
其实想来,母爱既简单、自然,又丰硕、辽阔,永远不会衰竭。关中有句俗话:宁跟要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爸,足见母爱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是多么的重要。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世界慢了下来,原本浑浑噩噩的生活,忽然之间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是娘给予了我一切,教会了我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我犹如一只离开母亲羽翼的幼雏,从羽毛未丰到搏击风浪,从懵懂无知到成熟长大,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只有自己知道,也只有自己担当。一路走来并不是鲜花簇拥、一帆风顺,每每遇到挫折或身陷逆境时,我就想起了娘那种对待逆境和困难的从容与淡静,想起娘那驼背的身影和像油菜花一样绽放的笑靥。
如今,娘已古稀,像营养不良的庄稼苗儿一样早已失去了水份、光泽。有时,我真想当一个画家,用带着线条、架构、水彩和意境的画笔,把娘一生各个阶段的不同状态姿态神态画出来,珍藏起来,给时光一份浅浅的回眸,给心灵一丝淡淡的安暖。
娘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