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偷”事
老彤
儿时的我们,不懂事、不听话,连鸡狗见了也很泼烦。
那时的村子很穷,我们是在缺吃少穿、挨冻受饿的状态下度过的。
我们发育的身体和辘辘的饥肠,常常经不住各种食物带来的诱惑,于是就频频发生了和“偷”相关的趣事来。
大自然总是有规律地运行着,该泛青就泛青,该吐蕊就吐蕊,该结果就结果,显得从容不迫,曼妙自如。
在一年四季中,我们这帮顽童们最喜欢桃红李白、瓜果飘香的季节。
春分一过,关中大地就春风轻灵起来。我们脱去厚重的粗布棉衣,纷纷跑到田间地头去撒欢儿,到飞花冉冉的麦地里去打滚儿。
其实让我们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的是那块绿莹莹、水灵灵的苜蓿菜。
憨态可掬的猪娃冲动起来,没脑子的那种:我馋了,撅走!
面黄肌瘦的狗娃性子急、嗓门大,也撺掇道:把人饿得肠子都粘到一块了,顾不了这么多,撅走!
比我们年长两岁的臭娃哥此时却镇定自若,他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拦道:甭乱来,咱们瞅准时机,来个声东击西。
此时,我真佩服臭娃哥的指挥艺术,他往往能把电影里学到的偷袭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苜蓿地有十亩大,虽然是荒地但长得出奇的丰沛,是专供生产队牲口用的,由哈爷看管,谁不敢轻举妄动。
据说,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刚坐完月子,想撅些苜蓿回去补补身子增些奶水,便相约而去,结果星夜被哈爷追得四处逃散、空手而归。
哈爷对自己的“阵地”保持了足够的警觉,他手持叭叭作响的皮鞭,在苜蓿地间来回穿巡,一副枕戈待旦、随时出击的模样。
我们这帮孩童们是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和胆略去偷苜蓿的。
我们兵分两路,由俩个“飞毛腿”孩子先去苜蓿地东头进行公然“挑衅”,哈爷一见有人来袭,便紧追不舍。
紧跟着,潜伏在西头的“大部队”伺机闯进绿茵茵的苜蓿里尽情采撅,一阵“扫荡”。
哈爷一看东头追不上,又踅身来追西头的,结果一无所获,累得瘫坐在埂上长出短气,便骂开了:这些哈怂娃,下次让我逮住,把你崽娃的牛给割了。
我们会心地笑了,把偷撅的苜蓿平均分配,带着胜利的喜悦就得意洋洋地回家了。
父母虽然数落了我们,但还是连夜给我们做了可口的苜蓿面和苜蓿馍,我们狼吞虎咽,吃得很开心。
有调皮的孩童还把吃剩的苜蓿馍扔给自己的土狗吃,那狗儿高兴得直摇尾巴。
第二年苜蓿发芽时,哈爷却殁了,出殡的那天,大雨滂沱,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去为他送行,大家哭得稀里哗啦像河里的水,场面很恸人。
我们当时还纳闷:这哈爷活时得罪了不少人,死了咋还有这么多的人祭奠呢?
此后,队里的苜蓿地还保留了几年,苜蓿依旧长得很可人,哈爷却不见了,采撅的人反而起来越鲜少了。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村子六婆家后院的杏子熟了。
六婆家长了一棵老杏树,很有沧桑感,主杆粗壮,枝繁叶茂,满树胖乎乎、圆嘟嘟的杏子便在和煦的夏风中摇头晃脑,煞是可爱。
几枝挂着红杏黄杏的枝杈分别从低矮的土墙上探出头来,绽放出少女般秀色可餐的样子。杏香扑面而来、四处弥漫,把整个村子都撩拔得很是不安。
第一时间闻到杏香的还是我们。我们馋涎欲滴、蠢蠢欲动,便制定了慎密的计划,随时准备付诸实施。
聪明的六婆已经察觉出这一情况,她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杏树下的青石墩上、手持一丈长的竹竿,吆喝着那模糊不清的言语,佯装在驱赶麻鹊,其实是在警示那些贸然前来偷杏的人。
我们只好采取了迂回战术,首先派出一名机灵鬼前去打探消息,其它人按兵不动。
那机灵鬼也有冒失的时候,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匍匐到杏树出墙的地方,一看满树硕大的杏子,便欲罢不能,旋即就攀上土墙,爬在杏树枝桠上贪婪地吃了起来。
这下被六婆逮了个正着,她轮起竿子,边打边喊:怂崽娃子,敢偷我屋的杏,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
那机灵鬼便跌下树来,狼狈而去。
见势不好,我们只好伺机行事。我们相信,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那时的农事正忙,六婆总有下地干活的时候。
那天,我们见六婆到西坡上浇地去了,便瞅准时机,一哄而上。
我们敏捷地像猴子一样,上树的上树,攀墙的攀墙,摘的摘,拾的拾,迅速将杏树洗劫一空,然后用脱下的汗衫包住,光着膀子躲进土壕的旯旮里美美地饱餐一顿,然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六婆收工回后一看,见院子一片狼藉,杏子被人偷光窃尽,顿时叫骂起来。村里人知道,六婆日子过得很恓惶,家里抚养着四个孩子,还指望着把杏子卖了赚点零花钱用呢。
听见六婆的叫骂声,我们这些孩童们做贼心虚,只有躲在家里不敢吱声。
桃饱杏伤人。是夜,那机灵鬼由于白天杏子吃撑了,便一夜不适、上吐下泄,可把父母给吓得不轻,但又不敢明着找医生,只好用土方子治疗,煎熬了一夜。
后来发生了奇怪的一幕,每年杏子熟了的时候,六婆家的杏子却无人惦念了。于是,她把一部分摘下去卖,留下一部分却分发给放学回来的孩童们吃。
六婆和孩子们那时的笑声很甜。
瓜爷是个聋哑人。
瓜爷是村子种植西瓜的能手,他务的西瓜既大又甜、煞是可爱,特别是沙瓤西瓜吃到嘴里甘甜沁人、咽进肚子酣畅淋漓。
每年瓜熟蒂落的季节,瓜爷的西瓜就成了我们搜寻的目标。
但见在皎洁的月光下,滚圆滚圆的西瓜泛着朦胧迷人的光泽,几个敏捷的孩童从茂密的玉米地里钻出,在瓜地里匍匐,又迅速朝着目标前行,摘到西瓜后便踅回高粱地里,把偷摘的西瓜用野草伪装起来。
我们藏匿在高粱地里,见没什么风吹草动,便找一块空闲地带,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等过足了瓜瘾后,我们嘴巴一擦,把瓜皮用土掩埋起来,便匆匆离开。
回家路上,听得见不远处的北山里传出一只孤狼的嚎叫声,我们禁不住打了个激楞儿。
队上见公家的西瓜被人偷袭,那一年,便把西瓜地选在离村子很远的坡地上。这地薄而荒,紧挨着松柏成荫的官坟(公墓),濒临杂草纵生且狼虫出没的阴沟地带。
这样神秘莫测的布局,多少带点防御思想。
又到了瓜熟的季节,我们仨个孩童心领神会,提着籓茏到瓜地周边佯装给猪剜刺芥草,然后再思谋着偷几个西瓜吃吃。
眼前的一切让我们惊呆了。偌大的瓜地却没有往日的丰硕景象,无精打采的藤蔓慵懒地铺在地上,怀抱着拳头大小的西瓜,一派萧瑟之气。
透过庄稼的罅隙,我们看到,那天的瓜爷古铜色的脸显得异常冷峻,他咣当一声,把珍爱多年的瓜铲扔在干裂的地上,用脚狠狠踩着,然后对着天空咿咿呀呀地大喊起来。
瓜爷的声音很浑厚,也很悲怆。瓜爷在喊什么,我们听不懂,但知道他作为一个瓜农所遭遇的不幸。
在那个贫困的年月里,老天不争气,不是旱就是涝,任凭你怎么劳作,苦藤上就是结不出甜瓜来。
那次,我们失望而归。
第二天,听父母讲,队上开会的时候,队长把瓜爷狠狠地训了一顿:连西瓜都种不好,你还能干个啥?
那时,我们觉得身材魁梧的瓜爷挺可怜的,要是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陪着该有多好啊。
瓜爷殁时六十一岁,就长眠在瓜地旁边的公墓里。
我们和田里的庄稼一道生长。
后来,改革开放了,村民们都有了自己的田地,家家种瓜育果,就很少听说关于偷吃方面的事了。
再后来,我们就双鬓花白了,当回首这些儿时“偷”事时,就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