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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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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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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金戈铁马的岁月

纪实散文

老彤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

1

那年金秋,季节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成熟和风韵,把个西岐乡村晕染得生机盎然。

收获的日子,我们这帮农村孩童也长成红高粱一样的模样来。尽管我们脸上的茸毛还没脱去,稚嫩的身子还没有秀出肌肉来,但我们清澈的眸子里却射出了芳华的光芒。

接兵的那位军官目光炯炯,他一声令下,把我们这些蓄着长发的应征青年集结在镇上中学的操场上进行目测,俨然一个经验老道的农夫在认真严格地挑选着属于他的庄稼苗儿。

向右转、向左转,起步走、跑步走,站立、蹲下。军官的口令洪亮,掷地有声。

我们就像一群出栏的羔羊,在军官的指挥下,做着形态各异的姿势,有的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禁不住笑出声来。但军官却没有笑,一脸严肃,继续着他近似苛刻的挑选。当他发现散乱的队伍里有驼背有豁牙有罗圈腿或者迈六亲不认步子的青年,就斩钉截铁地说:出列。

操场上静悄悄地。平时散漫惯了的我们,此时却显得乖巧了好多。慌乱中,我看了一眼被军官淘汰了的伙伴们个个灰头土脸地站操场的旯旮里,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这时,军官突然走到我跟前,用命令的口吻道:听清口令,向前两步走。军官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皱了皱眉头说: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个头小了点,人瘦了一点,不过长得倒也精神,当个坦克兵还行,就带走吧!

军官说罢,整了整戴着红五星的军帽,又回眸看了我一眼,就铿锵地走了。

2

在经过目测、体检、政审、家访一系列动作后,我们岐山的120名热血青年,在初冬季节里终于实现了当兵梦。

那天的锣鼓声格外地响亮,我们戴着大红花,个个脸上挂着自豪的红晕,被各乡镇的武装部长带到了有些破旧的县武装部。在“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醒目横幅下,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我们,仿佛欢送即将出征的将士。

我们这些新兵穿着肥大的军装,有些忐忑有些腼腆有些拘谨地站到哪儿,手足无措的样子,像兵马俑一样接受着人们的检阅。在人们期许和殷切的目光中,那个长得英俊帅气叫李震山的新兵,代表我们这些新兵蛋子表了气壮山河的决心。

当我们登上军用大卡车,准备前往蔡家坡火车站的时刻,让人潸然泪下的情景出现了,呈现出战争年代亲人送子参军的悲壮来。

送别的人群有些纷乱,有的父母拉着儿子的手死死不放,反复叮嘱、泪水涟涟。有的未婚妻子含情脉脉,将一双精心绣制的鸳鸯鞋垫仓促地塞进意中人手中,然后含着泪水跑开了。有的亲人摸出皱皱巴巴的十元钱,硬往一个满脸娃娃相的新兵手中塞。

启程的一刹那,哭声一片。看着这情景,那个领兵的重庆排长急了:哭啥子吗,出发!

卡车在依依惜别中终于开动了,这时候,我偷偷看了一下,我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瘦弱的身子在瑟瑟寒风中有些飘摇,直至消失在卡车扬起的尘土中。

事隔几年,我问父母:我当兵走的时候,你们心里难过吗。憔悴的母亲说:咋不难过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可咱家这么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不出去有啥盼头哩。

我明白,当时母亲的话虽然缺少闪光的思想,也不能从送子当兵的最初动机上去剖析,但却丝毫没有作秀的成分,真实的让人感动。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服役的三年间,常年患病的父亲几次危急,情急之下都备好了劣质的桐木棺,但坚强的父母却只字不提家里的不幸,而是书信报平安,生怕影响我安心部队、精忠报国。这种中国式父母的平凡伟大,令人肃然起敬。

3

我们去的地方是偏远的宁夏,需要两天一夜才能抵达。

在枯燥无味的乘车途中,我们这些岐山兵大多是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一路的好奇与兴奋,大家叽叽喳喳,一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就拍手叫好。惹得邻车厢的一些地方乘客前来围观:这些新兵,一看就是农村的。

那时的我们,就像田野上的玉米杆、苜蓿菜一样纯朴淡素,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泥土芬芳,和火车上的现代气息有些不协调不匀称。

我们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大家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聚拢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并怯生生地询问着彼此的情况,胆子大的见过世面的,就作自我介绍:我是京当乡的,我是青化乡的,我是蒲村的……一个皮质白晰的战友大方地走到人多处说,我是县城的,多多关照,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因为在那个年代里,能吃上商品粮是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事情。

正当大家面露羡慕之色时,一个长相有点沧桑的新战友闪亮登场:各位战友,我是益店来的韩云生,在岐山县剧团干过,唱了几年须生。下面,我给大家助助兴,献上一段秦腔《血泪仇》片断:

手托孙女好悲伤

两个孩子都没娘

一个年幼不离娘

一个还要娘教养

娘死不能在世上

怎能不两眼泪汪汪

这老道的唱腔,虽然悲怆但却凄美,是家乡过红白喜事时的必唱曲目,大家耳熟能详,秦声秦韵勾起了我们这些岐山兵远离家乡后淡淡的乡愁来。

火车像老牛一样、钻进秦岭、穿过沙漠、过了黄河,终于到达宁夏青铜峡了。

我们向往的坦克团就驻扎在青铜峡小镇上,它西靠牛首山,北濒黄河,常常能传来高亢激昂的号子声,远处河道弯弯,隐约可见赤裸而黝黑的纤夫、弓身奋进的人、搏击激流的桨和冲过险滩的筏……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景观,使我们岐山兵们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也激发了我们做黄河儿女、当忠诚卫士的壮志豪情。

4

军人是为打仗而生的。

正当我们岐山兵来部队还处于新鲜和好奇的时候,集团军的一纸命令,使我们这些稚气未脱的新兵蛋子们,突然意识到:狼来了,战争已经悄然来临,我们正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

接到上级赴边境作战的预先号令后,全团上下摩拳擦掌、斗志昂扬。血书、请战书和决心书像雪片一样飞到各级首长的案头。

我们这些岐山兵们磨刀霍霍,通过各种形式,表达着奔赴疆场、壮我军威的强烈愿望。于是,由54人扩编到85人的“工兵突击队”,其中岐山兵8人,加入到边境作战、保家卫国的行列之中。

从乳臭未干的青年到血洒疆场的勇士,是我们那批岐山兵必须直面的一个坚硬问题。他们身上的军装还没捂热,钢枪还没擦亮,就要面对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他们到底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行吗?

当岐山的父老乡亲们为他们紧紧握着一把汗的时候,这八名战士经过临战训练,用青春、鲜血甚至生命证明了岐山儿子的英雄壮举。

岐山兵李江泉冒着敌人的炮火挖坑道时,不幸身负重伤、失去了右臂,荣立二等战功。岐山农村姑娘霍小慧,抛开世俗的偏见,依然来到战地医院,把纯洁的爱情献给了这位伤残军人,这一血色浪漫姻缘,在阵地上传为佳话。

在《血染的风采》和《十五的月亮》声中,我们岐山的八名战士正浴血奋战在老山者阴山战场上,他们有的失去臂腿、有的耳聋失聪、有的丧失劳动能力,但却用生命之躯捍卫着祖国的尊严和安全。

5

上了前线的,正在浴血奋战,留守下来的,还要写好当兵史。

塞上的天气异常寒冷,风像刀子一样地刮着,发出凄厉的叫声。新兵连的生活艰苦紧张,让人窒息,训不完的队列动作、练不完的军容军姿、拉不完的紧急集合、搞不完的会操点名,累得我们常常汗流浃背、腰酸腿庝。

我们曾经痛恨过这样的“魔鬼生活”,但苦中却夹杂着甜甜的滋味,就是这个特殊的岁月,使我们这些 “泥腿子”出息了,身上的邋遢劲没有了,稚嫩的双肩结实了,棉软的话语铿锵了,在嘹亮的军号声中,个个像家乡的白杨树一样长得伟岸挺拔了。

在这个直线加方块的阵营里,周礼文化和军营文化的耳濡目染交相辉映使我们很快地成熟起来,但难改是乡情乡音和饮食习惯,面对每天中午必须一顿的朔方大米和四菜一汤,我们吃惯了臊子面的胃口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无法下咽。一个岐山兵一气之下找到团长,要求给岐山兵每周增加面食,这才使我们岐山新兵享受到了每周吃两次面条的特殊待遇。

还有岐山兵浓重的口音和方言,在这个五湖四海组成的大家庭中,多了一种独特的音符,也闹出了不少笑话。说的是,一个连队的岐山兵通信员,早上起床给连长准备洗漱用品,突然发现连长的牙刷不见了,就大声喊道:娘娘,谁个我儿把连长牙刷拿跑了,你让连长拿怂刷呀?再还有,说是一个扶风排长叫一个岐山新兵:你把墨水给我拿来。新兵犯迷道:墨水是啥?排长不悦:这个都不懂,墨水就是那个煤水。新兵嘟噜:我不知道墨水,只知道煤水。这些笑话听起来象杜撰,但的确发生在我们岐山兵身上,颇有几分可爱憨厚劲儿。

新兵下连后,我们岐山兵有的留在首长机关,有的当了连队文书,有的下到了炊事班,有的当了饲养员,其中三分之二的人分到了坦克分队。

八十多名岐山兵庆幸自己当上了坦克乘员,有的成为车长,有的成为炮长,有的成为驾驶员,有的当了二炮手。要形成单车战斗力新的增长点,强调的是开得动、联得上、合得成和打得准,要求的必须是乘员之间的步调一致、密切协同。

在坦克冰冷而有限的空间时段里,作为最高指挥官,车长必须具备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分析观察能力;驾驶员必须具备沉着应对、技术精湛的素质,二炮手必须具备吃苦耐劳、连续作战的作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炮长,要实现火力覆盖、精准打击,关键时刻还得看炮长的。

坦克教二射击,是一个险要的实战的课目,在模拟战争的背景下要实现目标全覆盖,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岐山兵杨小宁偏不信这个邪,他刻苦训练,潜心问道,在兰州军区组织的大比武中以四发四中的优异成绩,摘取“神炮手”的桂冠。

在场的一位中将连连点赞:岐山兵,好样的!不久,杨小宁被破格提升为排长,成为岐山兵中的“武状元”。

坦克兵的训练充满了艰辛,同时也充满了神奇。老实踏实朴实的岐山兵们,就像农民依恋土地一样,热爱着自己的训练场。

那些年,在祁连山麓、在牛首山下,在戈壁滩上,我们岐山兵们驾驶的坦克在轰鸣、在奔驰,在扬威,那种天下无敌、英勇善战的气概令人荡气回肠。

6

兵们的日常生活是枯燥无味的。

每当训练之余、工作间隙或者节假日,岐山兵们就三个一团、五个一伙,要么聚在一起谝闲传说心思,要么聚在当司务长的岐山兵处吃臊子面,要么相约去镇上买东西解眼馋。

当年,我们也年轻过,并且处于情窦初开的年华,在我们的心目中,小镇上的女人真漂亮,是世界上最美的,虽然皮肤黝黑粗糙一些,但对我们这些农村兵来说,个个像杨贵妃一样美丽,尽管有严明的纪律约束,但管不住我们朦胧绽放的心,我们经常会傻傻地望着急步走过的姑娘产生心动的感觉,希望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城里媳妇带回去。

一脸严肃的军官们死死地盯着我们,像训贼一般:熊样子,一见黑牡丹就挪不动腿了。特别是过年时,我们思乡念亲、怀念故乡的心情就愈发浓烈,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就会坐在沙漠上,一会望望那轮明月,一会看看遥远的故乡,大家默默无言,任凭泪水闪烁,大家想起了爹妈、想起了兄妹、想起了村里那个迷人的小芳。

时光荏苒,转眼三年就过去了。离别,是军人宣泄感情和张扬心绪的重要时刻,那种血浓于水、生死相依的感情是任何笔墨也无法描述的。根据部队需要,我们岐山的80多名老兵就要脱下心爱的军装了。

那次的“向军旗告别”仪式显得隆重而庄严,在反复播放的“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言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的动人音乐中,他们被摘去代表军人精神的帽徽肩章。

在那一刹那间,军人的感情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这些有泪不轻弹的军中男子汉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有的号啕大哭,有的相拥而泣,有的深情凝望着营房久久不愿离开,有的甚至把戈壁滩的少许沙土悄悄装进背囊准备带回故乡。

大家不舍的是,这里有我们守护的曼妙戈壁、这里有我们抗洪抢险的剪影,这里有我们勇斗歹徒的英姿,这里,还有沙枣花一样秀美的姑娘……这一切,永远挥之不去。

这之后,我们留队的岐山兵有转志愿兵的,有考上军校的,有提干的。再后来,绝大多数岐山兵们都陆续退出了现役,留下的只有我和同镇战友强任岐了,我在青海高原,他在天府成都,也很难见上一面。

邂逅是一种美丽,军人邂逅则更显得壮美。2010年4月14日,青海玉树发生强烈地震。一时间,残垣、断壁、废墟和伤痛撕破了这里的美丽与安宁,牧歌不再嘹亮、炊烟不再升起。

第一时间,我随同大部队赶赴灾区,展开了抢救群众生命财产的工作。有一天,我在废墟上意外见到了同乡战友强任岐,他正带领一千多名官兵营救遇险群众,连续的作战使他眼中布满血丝,白净的脸庞晒成了高原红。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救灾结束的那天晚上,我俩在蒙古包里喝了几杯青稞酒,兴奋地讲起了岐山讲起了岐山兵和昔别多年的战友情。那次分别后,我们俩个岐山兵因在执行非战争军事行动中成绩突出,双双立功,双双提升。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就是这样按照刚性带柔情的规律砥砺前行,永不回头。作为岐山兵中最后坚守的两员干将,军改第一年,我也响应强军号召主动转业了,强任岐今年也在师职干部位置上退休了。我俩的正式退出,标志着当年120名岐山兵军旅生涯的完美终结。

这些年来,我也有脱下军装就像脱下几层皮的感觉,但现在只能用回忆的方式去体验那金戈铁马、激情燃烧的岁月了。

时常想起明朝诗人李唐宾《梧桐叶》中“韶华将尽,三分流水二分尘”的诗句来,我既为美好的时光最后都付之尘土与流水而伤感,但也为我们迎春生长傲霜盛开的生命而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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