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神禾原小区,有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每日早上八九点时,他总是在一个曲径通幽的花坛处散步。
老人两鬓斑白,步履蹒跚,但目光炯炯,上身挺直,走路时仿佛踩着鼓点,边走边吟,一副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样子。
时间久了,老人散步的情形,如同原上的一枝草木,形成一道固化的风景,映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倘若某一天,在那个时段,老人没有前来散步,人们似乎觉得一天的生活缺少什么似的。
起初,我对这位老人的存在,并未引起过多的兴趣和关注,但从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中可以判断出,他是一位曾经接受过正规艺术训练的人。
好奇心使然。那天,我突然走近了他。对于我的出现,他浑然不觉,依然沉浸自得其乐的氛围中,一边缓缓地走路,一边低声吟唱秦腔《铡美案》的选段:
王朝马汉禀一声
莫呼威 往后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
见公主不比同僚辈
......
听着这熟悉的戏词和腔调,隐约之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不由走上前,贸然问:您是?
听到问话,老人中断吟唱,微微一笑,一板一眼地答:李买刚。
一听到这三个字,我心中惊喜:眼前的这位普通老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活包公”——秦腔表演艺术家李买刚老师。
岁月的侵蚀,已使他白发苍苍,老态尽显,不见往日的风采。但透过他脸上纵横的皱纹,我似乎感到,他的每一个皱纹里都藏着一个个精彩的故事。
我的心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是一个物质生活匮乏但精神生活丰饶的时代,我的故乡西岐一带,把“臊子面、秦腔戏”视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一旦提起任哲中、李爱琴、马友仙、李买刚等秦腔名家,几乎是家喻户晓,如数家珍。
这些名家,是乡亲们心中永不凋零的明星,光芒四射。
我从小就是个戏迷,对秦腔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每每乡下逢会过节,我都要去赶场,在人头攒动的露天大剧院,过把戏瘾,乐此不彼。
在秦腔中,我独爱大净,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花脸。看花脸戏,你能从剧情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中,感悟到秦之声的魅力和真谛。
在花脸中,我更爱李买刚的戏。那时他大红大紫,享誉三秦。人们可以不知道县长是谁,但一定会对唱花脸的李买刚耳熟能详。他演出的《小包公》、《包公赔情》、《铡美案》、《黑叮本》、《孙安动本》等代表作,把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滋有味。
有人说,花脸是吼出来的。对这一点,我不敢苟同。在我看来,秦腔艺术中的花脸既有“怒吼”的元素,又有“情感”的铺垫,还有“技巧”的精妙,单凭大喊大叫,声嘶力竭是不行的,唱砸了,懂行的老百姓会用鸡蛋皮把你赶下台的。
当年李买刚之所以红,是因为他在继承前人和传统的基础上,又融入了现代元素,对花脸艺术进行改良提升,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艺术风格。
他演的花脸,唱腔浑厚,行腔自如,铿锵豪迈,酣畅淋漓,既有狂风暴雨,又有绵绵细雨,把个忠义、爱恨和孝善演绎得活灵活现,再通过娴熟的迈步,呐喊,大笑,痛哭,喝骂等艺术手法,把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和悲欢离合演绎得栩栩如生,让人叹服。
一个秦腔艺术家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观众爱你,你也爱观众。在民间,李买刚德艺双馨,既使成了名家,仍然保持普通一兵的身份,让人尊崇,他说的“城市农村一个样,条件好坏一个样,主演配角一个样,白天晚上一个样,观众多少一个样”,道出多少艺术家的心声,在三秦大地至今传为佳话。
猛然,我从思绪中又回过神来,对他道:“我是听着您的戏长大的,您唱得雄浑,豪迈,有美感,更有韵味。您把包公演活了,成为一座令人仰望的艺术高峰,向您致敬。”
老人若有所思地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要演好戏,须先做好人。作为花脸演员,就是要用心用情去演好每一个角色。这样才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厚土。
说罢,老人一脸灿烂,写满了成就感和自豪感。此时,我也想起一位学者说的话:秦腔是爆炸的人生。花脸戏,何尝不是如此呢。
见老人心情大好,我又说:”很希望您能重上艺术舞台,为热爱您的戏迷朋友们唱上一段。“
老人的脸色突然暗淡起来:”岁月不饶人,现在老了,气血不足,唱不动也唱不好了。“
说罢,老人先是沉思,继而看了看不远处的终南山,仿佛又回到那个“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台上三分钟,台下三年功”的激情岁月。
终于,老人一步一动地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中蓦然滋生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英豪之迟暮兮的感叹。
很快地,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寒冷,在那个花坛深处的小径上,老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想,是天气冷,还是老人病了,或者是搬到城内去住了,不得而知。
那段时间,我时常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境地。作为彻头彻尾的戏迷,我觉得,秦腔是秦人的魂,秦人的圣经,戏里有真善美,戏外有正能量,唱念做打中有精气神,“姑娘拐相公,奸臣害忠臣”中有主旋律,在戏剧的矛盾冲突和潜移默化中,看包公就学到了公正,看铡美案就学到了忠贞,看三娘教子就学到了家教,这正是秦人爱秦腔的真正理由。
这些年,我回故乡的次数多了,毎回一次,只要赶上周边唱大戏,我都要陪着年迈的父母去看一场。
但令人遗憾的是,当年那种人山人海看大戏的场面已不复存在,代之而来的是空旷的舞台下,只有稀稀落落,横七竖八的老年观众,尽管台上演员们拼尽全力去表演,但鼓掌声,喝彩声却少得可怜。
面对秦腔艺术遭遇的冷落,我忧心忡忡,我的秦腔,我们的秦腔,故乡的秦腔,三秦大地的秦腔,会不会就这么渐行渐远,凋零枯萎,甚至消匿在滚滚红尘中去呢?
显然,我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尽管这个尘世很浮躁、很喧闹,被各种流行时髦的声音所弥漫所充斥,但我所能经过的地方,总能依稀听到“咚铿咚锵咚咚锵锵”的秦腔节拍或名家唱段,我顿时安稳了许多。
甘罗十二身居相位
老梁灏中功名年已八旬
常言道有志不再年高
无志空活一百春
......
那一天上街,我在闹市意外听到,一个年轻人手机里传出李买刚《宋王殿试》的唱段。他用花脸“紧二六”唱法,铮铮有声,气势豪迈,唱出包公匡扶正义,为民除害的决心和凛然正气。
这腔调,令那个年轻人迷醉。一个艺术家终将会老去,但艺术之树常青,他的经典之作将会流芳百世。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许,这正是秦腔的艺术魅力和价值,唯有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兴旺起来,才能彰显出赳赳老秦的气势和图腾来。
一个人的秦腔,是最后的秦腔;一个民族的秦腔,便是古今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