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浩文2013年面世的长篇小说《绝秦书》,以其苍凉、悲情的笔调,叙述了民国十五年到民国十八年的旱灾发生全过程,审视了如此惨绝的这场大灾难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流露了关注故土的秦人情结。作品发表后,引起了关注。张浩文先后出版了小说集《狼祸》、《三天谋杀一个乡村作家》、《长在床上的植物》等,这些足以窥视到他的文学功力,受到了学界同仁和文学青年的颇多美誉。如今推出的《绝秦书》,勾勒和再现了无数人的命运,也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命运。作品的前半部分,三秦大地的和谐与宁静是如此美好,但作者随后却打破了这种气氛和场景,在后半部分集中描写了这片土地的惨绝人寰,将家破人亡的景象描写得格外悲壮惨烈。《绝秦书》出版后,张浩文再次受到了评论界和学界的关注,这得益于作品的“三大成功”。
一、自然灾害的背景再现,突显了作品取材的成功
《绝秦书》全书约30万字,分上下两卷,展现了作者对民国十八年大灾荒全方位、多维度、深层次的描写。其篇幅之长、容量之大,都是在中国历代描写自然灾害的文学作品中前所未有的。自古以来天灾人祸都令人谈之色变,像梦魇一样令人类无法摆脱。人类的文明史,同时也像是一部自然灾害迫害下,并加之不断战争等历史变革的人类苦难史。自然灾害并不是作为一个线索或是主题而存在,而是在书中所占篇幅巨大、贯穿始终。该书当之无愧称得上是中国自然灾害题材作品的扛鼎之作。
在民国十七年12月到民国十八年4月的五个月期间内,西北大旱,横尸遍野,饿死的百姓随处可见,仅不完全统计,便有23万多人。当时的惨状,将西北大地缔造成了人间地狱,书中怵目惊心的描述,令人心寒。所有的杂草、昆虫、谷壳、树皮、树根等能吃的东西,亦或是衣服、草鞋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可以去吃的东西,人们都争相去抢食,甚至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伤人性命。死亡像一股飓风,劈头盖脸地降临,笼罩了这片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土地。张浩文的文字中,始终透露着一种绝望感和宿命感。张浩文的文字,就像是这样直面鲜血,冲锋陷阵的猛士,毫不回避这场灾荒下如鲜血般淋漓的饥饿与死亡,向我们揭露了人性的劣性与荒凉。读张浩文的文字,使人陷入一种历史的沉思,他用鲜活而又具体的文学场景和表现手法,再现了西北大地上所经历的苦难与悲怆。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仍然死伤无数,这是一次无从选择的宿命,冰冷入骨,鲜血淋漓。《绝秦书》,像是一部陕西大地的死亡宣判书,将最残酷真实的历史摆在我们面前,让人读起来惊心动魄,无力于血淋淋的惨烈真相。作者曾执笔重修宗族族谱,却发现宗族的好多家庭竟然在民国十八年那场大灾荒中已经绝户[1]。
二、披露现实的深邃思考,突显了主题挖掘的成功
灾难之下,陕西开始实行贩卖人口,很多孩子像牲口一样被四处贩卖、随意标价。《绝秦书》中,这样的描写仿佛在控诉人性的黑暗与冷漠。灾荒令人丧失了道德本性,他们无家可归,也找不到食物,便以低廉的价格转卖人口,人吃人的现象也不再稀奇,这样的社会,俨然已陷入病态,人们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只为了自己,已经不再像一个人去活了。随着饥饿的一步步恶化,仿佛亲情也变得不再重要,在食物和个人利益面前,亲情、友情、甚至道德与人性都可以随之抛弃,只要能活,不在乎是否成为行尸走肉。小说中有一个情节令人难忘。兔娃因为年纪尚小,成为了兔娃妈的累赘。这样一个年轻的母亲,为了自己保命,竟哄骗兔娃去摘下井边的花朵,随后将自己的亲生孩子狠心地踢下枯井。这口二十多丈深的枯井,竟没有让兔娃摔死,她吓得嚎啕大哭,苦苦哀求妈妈救自己上来,但兔娃妈却丝毫没有触动,还狠心搬来一块块石头,向井中砸去,直到兔娃不再哭喊。七岁的兔娃平日十分乖巧,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将自己置入死地。兔娃妈已经不配称为一个母亲,她不顾伦理,毫无人性,在灾难面前露出了人类最丑恶、卑劣的一面。更为令人惊悚的是作者对人吃人现象的直接描述。有的人死后曝尸荒野,尸体还被其他人割下肉来吃,更为甚者,与爹娘争抢食物,在爹娘饿死后居然煮了爹娘的肉来吃。书中写到,那些人竟觉得活人肉比死人肉更加新鲜好吃,吃完这顿,便开始去寻找新的目标,社会道德沦丧愈演愈烈。《绝秦书》就是这样血淋淋地揭露了人性的黑暗和事实的残忍,令人不敢相信,却又那么合乎常理地发生了。但除此之外,作者也透露出一丝丝希望,描写了人性的光辉一面。在活命逃荒中,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快可以被舍弃,只剩下逃亡,但有人却选择了拼死保护自己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艰难地找到食物,给孩子留下后路。小说结尾,虽然有无数人丧生,但铸立起的那座英雄碑也令人感到些许欣慰与一丝温情。灾害把人忽然置身于绝境,生死抉择考验着每个人。在张浩文看来,中国民间的神庙与传说遍地都是,他们都是为了将人们引导向善的路标。中国的文化精神,自古至今都是以伦理代宗教的,忠孝节义等道德观念,早已深深融入了人们的血液中,成为了一代代人的信仰 [2]。
通过作品,读者看到了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不仅有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军阀的恣意掠夺与剥削压迫,政府的冷酷无情和漠视态度,而且人性也完全丧失了。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人们都成了吃人的狼,开始吃树皮、野菜,最后开始吃人,甚至到后来连活人都不放过。尽管篇幅不长,但作者已在作品中展现了人间残酷和悲凉。张浩文在小说中客观地描述了这一令人惊魂的过程:单眼父子合作抓活人,吃活人的景象惊心动魄,甚至单眼连父亲都吃了。但作者并未加以谴责,也没有大段的描写暴力场景。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很多朝代都有,并不是民国十八年才出现的。在中国这样的历史文化中,无论是谁,以任何方式谴责单眼,以及其父亲,怎么也说不过去,甚至是毫无道理。果真要谴责,那谴责的对象是政府以及那些可恶的军阀。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交代中国军阀为何如此冷酷无情。这或许与所写时代的民众,与周克文这样的乡绅有一定关系。小说的结局表明,周克文最后也放饭赈灾了。因为他遭受了良心的谴责。周克文是一个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儒者,他想通过一己之力来改变所面对的挑战,不愿意基督教文化俘虏家乡父老。然而,结局是连他自己也毁灭了[3]。
三、现场气氛的极力渲染,突显了写作手法的成功
《绝秦书》中,秦腔戏文随处可见,对人物形象的刻画细致入微,其传神程度,不亚于戏曲中唱着诗文的花旦。文章中语言的诗意,与它所揭露的残酷事实并不冲突,语言中融汇进了浓郁的关中特色,将地域文化和民俗风味的展示得淋漓尽致。这一点,与许多只注重文章内容、而不细究写作手法的作家大相径庭,张浩文执着于让小说还原文学的原本面貌,使读者激发最原始的阅读兴趣。《绝秦书》所展现的混乱年代,与人们荒芜的内心相吻合,纵观全局,我们不得不惊叹于张浩文掌控文字的能力。他在字里行间毫无对这个社会的批判、对世道的感慨,却又无处不透露出对这个千疮百孔的社会的痛斥,以及对这无常世道与人们悲惨命运的哀叹惋惜。小说中浓烈的诗意笔触、巧妙的修辞手法,无不令人如痴如醉,仿佛身临其境[4]。文中的比喻生动有趣,都是一些新鲜的喻体,如将“大雪过后的黄龙塬”比作一个“又大又暄腾的、巨大的蒸馍”。
《绝秦书》中对景物的描写也是一大亮点。张浩文总是能用寥寥数笔,便把人引入一个特定情境,如他写关中的深秋,便先写田野中大雁掠过头顶、人声鼎沸、牛马叫声不断的景象,令人感受到暖意融融中透露出的、深秋初冬里的丝丝凉意。他所写的全景、闹景,都是乱而有序,错落却又井井有条。他对景物的细致描写,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暖意,在这种暖意中,似乎包涵了一种生机、包涵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和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但这种暖意背后,也渲染了无尽的悲凉,这边土地本应是充满无限生机的,但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的降临,人们对未来的所有美好希冀都被一瞬间摧毁。这是一场对人性的考验,以及对社会的彻骨批判。作者在用词方面,也尽可能地展现出美好、活泼的一面,就在我们将要为这动人的春景所沉醉之时,后文的灾难也变得更加怵目惊心。这种强烈的对比贯穿全文。作者在前面写冰河融化时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在后文又出现了血色渗入整条河流、饥民泯灭人性、河边横尸一片的惨景。
小说出版时,张浩文将作品的深度予以拓展。张浩文虽然旅居海南,但作为秦人,他从未忘记对故土的眷恋,因而时常通过写作,表达对三秦大地的关注。在网络时代,读者或者网友们更多的时间和兴趣是放在短、平、快、新的所谓快餐文化和心灵鸡汤上。然而,张浩文却写出了并不迎合网友趣味的严肃文学作品《绝秦书》。如今他所创作的《绝秦书》,揭示了现实中人们的浮躁和社会的喧嚣。这一创作过程中,他是用尽了心血去写的。正因如此,作品一经问世,即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和关注。《绝秦书》在创作上所进行的尝试,取得了上述“三大成功”,丰富了我国现当代文学宝库,为今后文学创作,提供了参照的标杆。
(原载于《语文教学与研究》2016年11月中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