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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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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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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发小蔺璞


 

 

几乎是第一次。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过他。静静地,安卧在鲜花丛中,闭着眼,睡着了一样,脸膛削下去,原本方型的脸,似乎尖了些。没有人出声,只有他女儿绝望地嚎啕着。当上帝真正发威的时候,人类唯一的本事,是束手无策。

忽然想到眼前这个人,我已经认识他将近六十年了,有过无数次往还,而此刻是最后一次!那时候我感到眼睛一阵模糊。

 

 

他叫蔺璞,不是单子上写的“蔺朴,”是谁,把他的名字简化了?读小学时,我曾经无数次收过他的作业本,错不了,就是璞。璞,是玉的意思,不过是原始的、没有雕琢的玉。就这一个字,寄托着他父母多少的期盼!每一个孩子,当他(她)来到人间的时候,都是父母的欣喜啊!璞还有一个意思,形容人品性的质朴。这未必是他父母所望,但是却出奇地准确。他的品性,就是单纯,和善,没有骇世惊俗的言行,没有高亢,没有尖刻,没有使人记得住的愤怒和激动,永远是和蔼,不急不躁,像他故居旁边那条小溪的流水一样。他还有个小名,叫五四,这是他的出生日期,多少次,他的母亲叫他,都是五四。而我们班男生,背地里称呼他,这两个名字都不用——我们叫他“扁脑壳!”这是因为读小学时,他的后脑勺,呈现很扁平的一块,不知道哪个天才,送了他这个雅号。尽管后来长大,他的脑袋已经不扁了,但雅号已经不能更改,直到昨天,我们议论他,还是这样叫。

蔺璞出生在一个很不错的家庭里。父亲是美术学院搞摄影的,母亲是我们小学体育老师,他们家,住在武昌华中村,那地方有山有水,是华师和美院的教职工宿舍。他家住在低处一栋平房里,厨房和居室分开,厨房的窗户开在路边,路很高,这样我们从路上走过,可以看见他母亲在下边厨房里炒菜。有一回,我在那条路上走,看见蔺璞在下面平地上打“得箩,”他用一根绳鞭,不停地抽打着那个滴溜溜旋转的“得箩,”满头大汗。忽然他抬头看见了我,高兴地笑了,叫我下去,把“得箩”让给我打,我们俩,你打一次,我打一次,玩了好一阵。他总是在笑。小学记忆里,关于蔺璞,记忆真不多。除了这一次,就是他从那条溪上的木桥上跑下来,把书包拎在手里,忘形地奔跑。大约是要放假了?其他记忆就没有了。他太大众化。我们班,住华中村的不少,他的成绩不是很突出。他个子不高,在人群里不显现,大家一起,他发言也不多,打篮球,跳绳,他都参加,都没有特殊的表现,大合唱,他站在队伍里,规规矩矩的。甚至记不起来他和谁打过架,和谁有过争吵!一个班级,五十多人,形形色色,有人成绩好,有人能歌善舞,有人调皮,有人喜欢发言,这些人往往能留下印象。蔺璞和这些都不沾边。整个小学中学,他就这样平凡的走过,在我们班上,可以说,蔺璞是真正的孩子,偏小。

 

 

初中毕业我们分手,他下放到郊区东西湖农场。我们这一代,真正的人生故事,大多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多年后我们再聚,我知道了蔺璞的两个故事。

一是在生产队,他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喝下了一般人不能承受的大量白酒!夜里他发作了,肚子绞痛,人们连夜将他送到总场医院,紧急抢救,结果是胃做了切除手术。二是据说他在生产队里,和一个相貌姣好,男孩子都比较向往的女孩子要好。我听到这个故事当然是在几十年后,那是在酒桌子上,大家谈天说地,忽然有人问他,你跟某某还有联系吗?还带着几句笑话。蔺璞好像根本听不出人家话音里的戏谑意思,规规矩矩地回答说,一直没有联系,最近才联系上,她很忙,等几时有机会,我要请她吃饭的。那人又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蔺璞就茫然了,支支吾吾地说,看吧,谁知道她的时间?大家都欢笑。这一刻我忽然想到,蔺璞,还是小学时那个样啊!那女孩我认识,聪明伶俐,而蔺璞这样朴实无华,恐怕传说中的故事,传说的成分偏多。蔺璞还有其他故事。他抽的烟,牌子繁杂,许多是我们在市面上看不到的,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另外,一次聚会,他竟然穿着一双民工穿的解放鞋来赴会,也是被大家笑了一阵。解放鞋我是很喜欢的,不过如果在正规场合,我肯定不会穿它,蔺璞,比我这个不修边幅的人更不修边幅。

大招工的那个年代,蔺璞被青山副食部门招工,至少从那个时候开始,蔺璞就兢兢业业,不停歇地做事,像一只辛勤的蜜蜂,不停地采集,储存,总希望能有收获。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所以和我们大多数人相比,蔺璞是吃了更多的苦,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时候武钢一米七工程开工,蔺璞受单位委托,在工地上开了个副食店,他很忙,很充实,为工人们提供烟酒副食,据说生意很好。他本人,也有了比一般工人多些的收入。那些时候他很得意,有人遇到过他,很阳光。后来单位让他开车,这更是让人羡慕,那时候的年轻人,谁不愿意开车呢?可是好景不长,开始下岗了。副食行业,首当其冲,蔺璞下岗了。他先是在家附近开了个副食店,那个时候,副食店如雨后春笋!生意可想而知。这样他就干起了司机。他做过出租车,也做过货车,据说他还瞅空,做了些倒卖副食酒类的生意。这样的辛劳,收入应该是可以的。但是在社会上颠簸,顾不了家庭,他人生的悲剧就发生了,不知什么原因,他离了婚。直到最后,他都没能再成家。我相信家庭的破裂对他是很严重的。如果有个完整的家庭,我相信他不会这样早就离开我们。

至于传说中他的收入,我观察也不是很不得了。社会多么复杂!他这样一个淳朴的普通人,会有馅饼落下来吗?在生意场,他太善啊!那么多狡诈的对手,他怎么可能应付?一个例证是他的家里,堆放了几乎一间屋子的酒!好多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卖出去。那酒据说是养生酒,功效奇特,可是口感多么差!而且打头。更要命的是这酒名不见经传,不知是哪个小地方,哪个小酒厂做的,谁会买呢?这样一大屋子酒,资金是很可观的。是谁,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蔺璞买下这酒?无疑,他做了冤大头。另一个例证是他自己没有房子。原来所住的老式宿舍房子,是单位分给他住的,也不知产权归谁。最近两年,他在好地方买了一套好房子,悼念他的时候,就在那个房子里。很通风,很洋气。可是人们偷偷传说,这房子,几乎耗尽他一生积蓄的房子,竟然房主的名字不是他!又是谁,用了三寸不烂之舌?蔺璞,太善太善啊!未经雕琢的玉,在这个浑浊的世界,真的不合时宜。这事,叫我们老朋友,心里沉甸甸的。

 

 

蔺璞对我们老三班的同学,是很够意思的。

重新联系后,我到他家做过两次客。第一次有十来人。在那个老红房子里,看到他的匠心。一间不很大的屋子,他在里面搭起一个楼梯,下面放货,上面住人。他做了很多菜,荤的素的总有十几碗,款待我们。蔺璞乐呵呵的,虽然他不善于言笑,也和最接近的人打着趣。还说,以后住房改善了,还要请大家来。

事实上还没等到改善,我们又去了他家一次,还是老房子。那次几乎全班都去了,他把我们领到附近一家餐馆,结结实实招待了全班。或许是江湖上养成的习惯?我更相信是他的本性,分手时,他总是说:“到我那里去,喝酒!”最近一次是全班聚会结束,他很认真地对我说:“麻烦你组织一下,把同学叫到我那里喝酒!”我看做是他的习惯,也没有认真落实。现在我知道了,可能他的本意,是他的新房子装修后,大家去他那里闹一闹喜气。就在昨天,我们去了他的新房子,确实不错,可是房子的主人呢?蔺璞,已经不能在房子里接待我们了。他一生,辛辛苦苦,不停工作,直到最近他还在搞司机!可是他辛劳的成果,他是永远不能享受了。有位女同学说:“蔺璞,苦了一生!”这话叫我唏嘘。

我个人,是欠他一笔债的。今年吃年饭时,他就对我说,他有很多辛苦的故事,其中有他做司机,做生意,遇到的各种各样的艰难曲折,都是社会上人所不知的。希望能有个时间,我和他坐下来,他原原本本地说故事,我做记录,然后写成文章。我想,他能有什么出奇的故事呢?无非是艰苦,或者社会上的黑道白道吧?这样的故事,社会上千千万万啊!我自己,就知道无数类似故事。再说这样的文章,肯定是没有地方发表的,何况我自己的事情确实多,就没有严格和他落实时间,只是含含糊糊应付了几句。直到前几天,一个同学告诉我,蔺璞,还在等着我有时间!昨天去和蔺璞告别回来,一个同学说,蔺璞前几天曾经到胭脂路来过,当时还说,住这里真好啊,有老同学,还有付汉勇,要是能经常一起坐坐,说说我的心里话,让付汉勇写出来,多好啊!这话重重击中了我!蔺璞,他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他希望他的心声,能通过我写出来,告诉世界,他是很在乎他的珍藏的!而我,马马虎虎,以为时间还长,将来再说。谁能料到呢?他这么快就走了。要是知道有今天,我何不早些和他沟通,把他的心里话替他说出来?哪怕用个十天半月,就是用个几个月,又算什么呢?我真的那样忙吗?人生,没有后悔药卖啊!不管怎样,蔺璞,是带着这个遗憾走的。我深深的内疚,自责,可以说是忏悔,可是有用吗?

 

 

蔺璞不幸的消息,我是在半夜看见的。竟然是她女儿的泣告!当时给我的震撼无法形容。我立即对全班转达了。第二天,班上同学用各自方式,对蔺璞做了深切的悼念。更让我感动的,是武汉中学其他班级的同学,也都纷纷在群里悼念。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我们的伙伴,他的一生,其实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缩影。物伤其类啊!我们这一代,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辛,跌跌撞撞,如今竟然纷纷走到生命最后的阶段了!上帝的安排,匪夷所思,却又不得不接受。这就是命运吧?

在告别仪式上,见到蔺璞开出租车的伙伴。他们告诉我们,蔺璞是在朋友聚会上,还没有开席,他忽然就倒下去,被伙伴抱住,立即送医院。经过检查,蔺璞的脑袋里,很多血管都布满血栓!医生毫无办法,按照人道主义原则抢救了几天,他就去世了。这样说,蔺璞是早就有病,而且是心血管方面的重病。可怜他自己毫不知情,忍着熬着,还在尽力做事,直到忽然发病,迅速的走了。半世的颠沛流离,跌跌撞撞,他的身体其实早已受损,乃至于已经到了尽头而浑然不知。如果有个温暖的家,不至于这样吧?

我们这一代,是共和国特殊的一代,少年失学,中年下岗,多数人,在下岗的泥淖中挣扎奔命,蔺璞,是其中一个代表。他走得这样早,这样凄凉,不能不使我们伤心。我们是会永远记得他的。

无缘也有缘,播种在童年,往事随风去,纯情落眼前,老狐乡水畔,飞鸟散云间,落叶根何处,迷茫问上天。

送给蔺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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