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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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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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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琴声声

 

民间总有些特殊人物。

也多亏有了他们,否则生活就太单调了。

我们街上,绝大多数是药厂工人,洗瓶子做包装;或者瓦楞厂工人,切纸糊纸盒,早晨匆匆忙忙去上班,下午匆匆忙忙回家做饭,晚饭吃罢,洗脸洗脚,熄灯安睡。

家家如此,并无不妥,却有极个别人,也这样生活,只是在朝天如数的同时,他们还要显示一些与众不同出来。

有一个人爱唱歌。他住二楼,晚饭后,从那个小窗口里,往往飘出这样的声音:“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水又急,浪又高,奔腾叫啸如虎狼!”和歌声一起传出的,是一阵叮铃哐啷的锅碗瓢盆响,歌声很愉快,碗碟撞击的声音也很有节律。这是小黄,每天负责洗碗,他那位上海来的,娇小玲珑的夫人,想必正在夫君身边,一边打毛线,一边满意地欣赏着夫君快乐地洗碗,快乐地歌唱?永远是男高音独唱。只有一回,唱“四季歌,”依稀听见有女声跟了两句,待要仔细听,女声又消失了,而且那女声是怎样的不优雅啊,简直难以相信出自那人!上帝总是这样,不让人十全十美,给你相貌,就不给歌声了。

有一个人爱园艺。假山金鱼,养得有模有样,壁上挂着书法,花鸟虫鱼拼成的美术字,煞是有趣。园艺家不远,住着我小学时的偶像,一位无线电爱好者。比我大十来岁吧?能安装五管以上的半导体。说起无线电,苏联的波波夫,美国的航模遥控,头头是道。他胖胖的,小眼睛里闪着智慧,喜欢两手抄在裤袋里目不斜视地散步,像一只不慌不忙的大企鹅。我佩服他,暗暗学他的一切,只是走路姿势老是学不像。这样一个人,忽然一天,被几个人架着,眼睛斜楞楞地从外面送回家。走过我身边,口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清。后来知道,他是被恋爱对象甩了而失常!这叫我气愤不已。竟然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过了很久,听说他好了,只是去找他,再也不跟我们谈无线电了。

我失去偶像,不免沮丧,在巷子里浪荡,有一天,却听到一阵优雅的口琴声。

那声音从一间平房的窗口里飘出,开始很柔和,像一条小河在流水,连绵不绝。小河忽然起了波浪,强烈的节奏声撞击着我的心灵,瞬间被震撼。是谁呢?我偷偷趴着那窗角朝里看,只见一位中年男子,两鬓有须,唇上也有黑须,眼睛像戏台上的关公,被浓浓的眉毛盖着,有棱角。他两手捧着一只亮晶晶的口琴,一边吹,一边两手有节奏地开合,身体随着节拍微微摇动,到高潮处,他眉飞色舞,琴声也随之飞扬。那气度,潇洒至极!一时我五体投地,觉得看见了神仙。细打听,此人是机床厂的工人,和夫人孩子同住一室。刚好他房门对面就是我同学,我便常去同学家,坐着听。那天,我们一起去那家,请教如何把口琴吹得像他那样好听?他笑笑说,简单得很,买一只口琴,你就能吹好。

口琴,就是从那时装进了我的心。

母亲总是节衣缩食,满足我们的文体爱好。那口琴当时卖三元!而当时人均最低生活标准,八元。我和哥哥共一只口琴。开始,成天吹,好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唱歌,也自然知道谱子,吹歌不费劲。单音很快就会了。哥哥说,要学打拍子。口琴的打拍子,是口含七孔,留一孔出气,其余六孔用舌头盖着,每当一拍结束的瞬间,快速地将舌头放开一次,立即又盖上,口琴就会发出“汪”的一声,产生节奏感。莫看这小小的技术,有些人就是在这里卡住了。我们街上,同时买口琴的,不下三五人,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我们弟兄。

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是伯伯婶娘。晚饭后,他们叫我拿出口琴,吹给听听。我那时口琴已经吹得很顺溜了,旋律不说,就是打拍子,也已经轻车熟路,很自信。我不费力的就吹了个“喜洋洋,”不等评价,又吹了个“保卫黄河,”心想这样的熟练,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料婶娘听了,慢慢皱起了眉头。“你很熟练,”婶娘说,“但是没有掌握轻重!”看我木然,她和蔼地解释说,乐器或者唱歌,都要有轻重缓急,不能一路平平,因为音乐是有感情的,何时该重,何时该轻,都必须表现出来。如果太平太顺,没有起伏跌宕,听众就会厌倦。她就以“保卫黄河”做例子,一句句分析,比如“端起了土枪洋枪,”重音该落在“洋枪”上,前面的可以轻吹,到洋枪这里一定要重,斩钉截铁,才有气势。一席话叫我目瞪口呆。婶娘是老资格艺术家,不能不信她。他们走了后,我想了很久,慢慢想通了。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难,花了很久时间,我才逐渐从老习惯里走出来,每个曲子,都注意轻重缓急。口琴是用气的,从此我就注意变换气流。很难啊!好在万事只是开头难。到长久习惯成自然,就上了一个台阶,到新的境界,别有洞天,乐在其中也!

关键时候的点拨,对于新手,其作用四两拨千斤。

小学高年级劳动,有一次,全班聚集,老师叫我们自己表演节目,有同学说我会吹口琴。当时拿出口琴,吹了个“游击队歌,”获得一片掌声。事后,听说有人说,没想到这样闷头闷脑的人,能吹出这么好听的口琴!其实他们不知,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只有闷头闷脑的人,才能完成。

 

 

从此口琴随我一生。我走到哪里,口琴就跟到哪里。下放,在寂寞的夜里,打谷场上,田间地头,简陋的乡村舞台上,都留下我的琴声。

那一年,山里修筑一个军用飞机场,叫“8691”,附近所有的生产队,都派出劳力,去那里炸山,打石头,铺机场,修路。军队,一切都很上档次,仅仅对于我们民工,就有档次。每天补助我们两毛钱!这对于成年不见现钱的乡亲,是大优惠。

那些兵也叫人羡慕。都是跟我们同龄的年轻人,可是人家穿着草绿色的军装!他们雄赳赳地开来,在空地上建起军营,都是帆布帐篷,门前竖起单杠双杠,他们出进都排着队,吃饭去食堂,一路唱着军歌。

有一天,发现了女兵!是下工路上,听人传说的。都去那里看。营区里,果然走动着一些女兵。和我们一样年轻,个个貌美,白净,苗条,穿着崭新的军装,英姿飒爽。她们也出操,口令声十分悦耳,“一,二,三,四!”怎么这么好听啊?从那里路过,常常把我们看呆。世界上,竟有如此美丽高雅的女孩子!她们是和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界吗?看看自己,一身破衣服,腰间扎着草绳,脚拉一双露脚趾的解放鞋,背一副箢箕,横一根扁担,真是相形见绌。于是不去看她们。可是你看不看,她们就在那里。叫人纠结,也气恼,羡慕不敢说出来。

来了通知。部队派来了文艺宣传队,要跟我们民工联欢,那些女兵就是宣传队员。时间很紧,民工里哪来的文艺人才?领导盯上了知青。凡是知青,只要有人说,或者自己说,会唱歌,会跳舞,会乐器的,都进入宣传队。时间三天,第四天演出。宣传队,多少人向往?那里不吹风不淋雨,不需要抬石头,工分照记,补贴照发。我便报名吹口琴。领导当面听了半支歌,叫我明天来。

三天一晃就过去了。那天,部队搭起很高的舞台,拉上幕布,节目安排很科学,部队和民工轮流,交叉表演。这安排真绝了。不然,我们那些欧欧呀呀的节目,一把胡琴一只秦琴的乐队,胳膊像木柴一样的舞姿,怎么好意思单独出场?部队真上档次!一排女兵,美丽如天仙,一色绿军装,轻盈地上台,一个亮相,全场哗然!他们的乐队,亮闪闪的铜管,吹奏“东方红,”山摇地动。印象很深的有一个表演唱,七八个女兵,唱的内容叫我不可思议,她们在歌唱修理工!“小伙子,抱了名,到部队当个修理工!”天哪,在飞机场做修理工,多么好的事?还值得歌唱?我们这些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呢?叫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去做“修理工,”那是一步登天了!可是她们就那样顽强地唱着。很投入,其间不断地造型,讲述修理工的艰难,叫我们不理解。

很快听到报幕:“下一个节目,口琴独奏,由民工代表表演。”我赶紧把口琴拿出来,大踏步上台。下面,都是年轻的面孔,士兵们坐在小凳上,目不转睛。女兵也在看。我没有服装,唯一的修饰,是把腰间的草绳去掉了。那时年轻,自信是有的。麦克风很不错,首先吹“解放军进行曲,”昂首一句,台下就是一阵掌声。口琴,在空旷的田野上效果不显著,可是在麦克风前吹,节奏分明,铿锵有力,简直和手风琴差不多。我相信,在那雄壮的旋律声中,我把军队的威严,行军的庄重,很好的表达出来了。因为一曲终了,掌声响了那么久!后来又吹了个“真是乐死人,”也是军队歌曲,轻快,滑稽,是另一种效果。婶娘教给我的,音乐注意轻重缓急,那次我是淋漓尽致地用上了。

我没有给民工丢脸。事后,士兵们都说民工口琴吹得好。我们一起的乡亲,也为自己人表演不掉分而高兴。我走到哪里,都有人指着说:“那个吹口琴的!”叫我暗暗得意。

 

 

口琴,还让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领略了女孩子的友好。

那是刚进厂,十九岁,身体健,气力壮,分配去打铁,乐呵呵的,口袋里揣着口琴。

我们厂对工人很好。职工都有宿舍,两层楼,我们宿舍在一楼。每天中午,都把饭拿到宿舍里,一边吃,一边天南地北的乱扯。宿舍对面,是另一栋宿舍。这栋房子不对内,专门招待一些临时来厂的人员,我们从未进去过。

有一天,说话说完了,有人叫我吹个口琴听听。我拿出口琴,吹了几个熟悉的曲子,大家都听惯了,也没有人叫好。正准备收好口琴睡会,对面楼上,忽然传出一阵清脆的女孩子唱歌:“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声音很甜,很柔,是谁呀,唱得这么好?我朝那里看去。只见对面二楼一个窗口,一个女孩子悠雅地站着,对着远方在唱哩!她好年轻,白净的面孔,眼睛很圆,很秀气,一头黑发像瀑布似的披在脸颊两边,美极了,俊极了!歌声停了,她向我们这里瞟一眼,恰好和我四目相对,瞬间,我感觉到她眼里的友好。

从此,这女孩常常站在那窗口,有时唱歌,有时静静地看远方,更多的时候,她把镜子拿到窗台上,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头,眼睛,不时地向我们屋里看来。如果我吹起口琴,她必定出来,看着我们窗口,表面上不动声色,仔细看,有时候含着微笑。渐渐的,四目相对成了习惯。只要我在这边屋里说话,她就会出来,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那双俊眼,绕着我们这窗子,有一次,屋里没人,她和我对望了很久,眼睛不肯移开,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我那时,正是喜欢看漂亮女孩的年龄,这女孩引起我的兴趣。她是谁?为什么喜欢看我?许多谜团在我心里,不敢跟人说,只是每当她出来在窗口,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愉快。

有一天,走在路上,忽然看见她迎面而来!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戴着白手套,身材很苗条,娇嫩,脸还是白白的,只是在和我眼睛相对时,那脸上忽然腾起一阵红晕来,很快,红晕扩大,走到我面前时,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这次她看都不敢看我,低下头,很快就走过去了。我搞蒙了。她是怎么啦?想跟她说点什么,也不敢。直到几天后,她才又在窗口出现,脸色平静,稳稳地看着远方,想起几天前她的红脸,竟像是另一个人!

我们厂,和外面联系很多。总有别的单位的青工来厂培训,他们就住在对面楼。也有技校的学生来实习,也住对面。这女孩是什么性质,上班时她在厂里哪个地方,我一概不知。刚进厂,谁都不认识,也不敢打听,就这么顺其自然,每天在两座楼之间,用眼睛传递着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

忽然一天,对面窗口沉寂了。我们说话,吹口琴,毫无反应。连续几天,那窗口都死气沉沉。再过两天,窗口又开了,几个毛头小伙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叫我一阵怅惘。

自始至终,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去了何处,更是完全不知。可是那眼光,曾经那样亲昵地注视着我,是真实发生过,不是梦幻。

少男少女,神秘的青春年华啊!多少无尽的秘密,淹没在岁月里?几千年以前的一首诗歌,描绘一个船家女孩,看见一个搭乘她船的王子,产生爱慕,发出传颂千古的“越人歌”。生活中的船家女,无疑是失落,可是世世代代,她的纯情,被传颂着,赞美着。因为那是人们普遍向往的一种情感,纯洁,无邪,没有任何利益诉求,只愿将自己内在的友善传递给对方而不求回报。那是泉水在深山里的情怀,一旦入世,经历尘土,水就浑浊了。

人生中的纯洁无瑕,很难得啊,应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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