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昙华林和忠孝门之间,有一条连贯却地势起伏的小街,叫云架桥。如今已经是绝对的市中心,街两边房屋鳞次栉比。需要说明的是,从粮道街往南到忠孝门短短的一段,过去不属于云架桥。最开始的云架桥,仅仅是粮道街往北到昙华林,也就四百米左右。
云架桥地势高。东边,山坡下有一条与街道平行的溪水,溪很浅,也不宽,却终年水流不断,护城河一般围绕着古城。过溪即是城外。
城内城外地形迥然不同。城内是一派连绵的山坡,沿溪逶迤,坡上草木繁盛,绝少人家,夜里尤其阴森寂静。著名的“鼓架坡鬼又多,”直接和这里的阴郁有关。城外是大片荒地和菜地,那里自古不吉祥。旧时刑场就设在那里。大革命时期,无数工农先锋,就在那里喊着口号就义。日本人来后,军营也设在那里,他们在那里干了些什么,不言自明。
如今蛮荒已成过往,这里已是尺土寸金。先是华师,后是美院,纷纷抢占先机,洋楼桂树,教授之家。湖北医院不甘落伍,也在老城门口外抢了两块,盖起宿舍门诊部。一房难求已是这里的常态也!
云架桥成街,得益于粮道街。粮道街,古粮仓也,理当四通八达,往北需要出路,连接昙华林,进而出城。就由政府出面,开辟可以通车马之道路,同时在昙华林那里架桥。桥用木头建成,长十五米,跨越小溪通城外,可以行车。
何以叫“云架桥”?见某书解释,说那座小桥,掩映在竹木之间,平时云遮雾掩,看上去像是云在溪上架桥,所以叫云架桥。我读到此,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儿时云架桥种种迹象,不由得大呼:非也非也,不带这么解释的!
云在高处,不是贴着地面,那小桥恰恰在最低的地方,跨桥即是一展平地。云从何来?从地理位置上,那座小桥,在云架桥街北头连接昙华林街拐弯处,与云架桥街成九十度直角,它贯通的是昙华林和城外!严格意义上,它该叫昙华林桥。
仅仅因这一座小桥,不足以命名整条街。
简言之,云架桥得名,不是街尽头溪上的小桥,而是整条街的地势,云架桥街,从整体形状上像一座云中拱桥。这是它得名的真正原因。
从粮道街发端,一段短短的平地,渐渐的呈弧形上坡,弧形再弧形,圆弧到棋盘街稍北处为最高点,慢慢的圆弧下走,到中医学院老大门处坡尽呈平地,前走几十米,丁字连接昙华林。从平地起,经圆弧坡道再下平地,从侧面看去,云架桥恰像一座标准的圆拱桥!加之周围翠竹碧树,芳草野花,东边高坡上更是林木葱郁,整条街掩映在苍翠之中,若天阴下雨,则云遮雾掩,或有白云,诗意盎然。
所有这些,才是此街之所以叫“云架桥”。云架桥,原是一条充满诗意的拱桥形小街。
云架桥记录了我儿时的诗意。
那条街人烟稀少。走过一段高大的华中高师院墙,有一些黄土坡坎,长着野花灌木,其间卧着一口小池塘,亮晶晶的。有一些菜地,牵着绿色的蔓藤,篱笆上爬着蓝色的牵牛花。过池塘前走,再登高坡,就上了云架桥街,街面也是黄土,车辆开过,尘土飞扬。
也可以绕一点,走正路,正路是一条连接云架桥和棋盘街的斜坡道。道路左边有一座红墙红瓦的院落,里面是西方模式的窗户,尖屋顶,院子里有枇杷树。不知是哪位名人的别墅?五十年代,院子里住着一家苏联专家,男女都很高大,很胖,但是很和蔼。女主人四五十岁,老是对人微笑。那时候中苏友好,孩子们对他们唱:“苏联老大哥,吃饭吃得多!苏联老大姐,吃饭吃一点!苏联老太婆,吃饭吃一钵!”最后一句渐渐不友好了。那夫妻笑眯眯地听着,竟至于哈哈大笑!真是友好啊!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家人不见了,院子里的枇杷树,树叶噼啪空响,显示着寂寞。
我去云架桥,主要是冲着街东面的山坡去的。坡在街边,那里从风景学的角度,是很美的。坡上尽是开放的野花和颤巍巍的野草。往东走一点,就到尽头,可见坡势很陡,几十米下面即是湍急的小溪。小溪东边,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子,间杂着许多树木,郁郁葱葱。那是华师教师的宿舍区。坡顶也有一幢房子,两层楼,洋房样式,主人也是华师教师。后来听说,是大师?只是总也没见过主人。
我们在那坡顶,一是捕捉蝴蝶,二是放风筝。
那里是蝴蝶的故乡。因为好大一片地方都没有人,尽是野花和草,很适合蝴蝶生活。有时人走过去,草丛里忽地腾起好几只蝴蝶!叫人惊喜。捕捉蝴蝶要用网。网是一根细竹竿,前头缀一个布袋,看见蝴蝶,准确地一袋套去,运气好的话,就有蝴蝶落网。也可以脱下衣服,挥舞着打落蝴蝶。蝴蝶很多,大多数是白色的小蝴蝶,很普通,偶然有黑色的,或者彩色的,就是大大的收获,不免请大家观赏。那时候也不懂生物保护,只顾好玩。不过手工捕捉,收获有限,对于满山的蝴蝶,自是沧海一粟。
这里又是放风筝的好地方。坡顶地势相对平缓,没有电线杆,可以拖着风筝线,来回自由奔跑,身后拖着长长的风筝,一边跑,一边回望,看着风筝慢慢升起来。坡顶总有风。即使闷热的季节,这里山坡上也是有风吹过,春秋两季,更是风不断。背对着风,将风筝一抖再抖,那风筝就被风鼓动,慢慢上升。有北风的时候,风筝往南飞,那边没有遮挡,可以看得很远,直到风筝像一颗小小的蝌蚪,在极远的白云下逍遥。那时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如果在山顶玩腻了,坡下面的那一片宿舍区,也是好玩的地方。那是很大一片区域,取名叫“华中村,”因为学校叫华中师范学院。
华中村有个门,不大,开在云架桥街上。进去直走,就是那条小溪。小溪上早架起一座木桥。溪两边,都是花草树木,树木很高大啊,荫蔽着这里的山坡。我们在山坡上下捉迷藏,用树枝条围成圈圈,戴在头上,躲在树背后,草丛中,还真不好找。过了桥,是平地,有若干同学的家住在这里。有几栋别致的小红楼,其中两栋住着我们同学。另外坡上坡下都有同学。可惜读书时我只去过一家,而且好像只有一次!说来好笑,那时我是个极规矩的小学生,老师说做家庭作业最好是和同学一起,那天我想了半天,不知怎么就走到那家了。那家在小溪边,两层楼的一楼,主人是个女孩子,平时不大和我说话。看见我,她似乎微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一个矮桌子,一个矮凳,两人就埋头做作业。做完作业,她拿一本画册给我看,里面是苹果什么的,油画,我也看不懂,默默看,默默还原。自始至终,我好像没有说一句话!和来时一样,连告别都没有,默默地离开。这样奇特的景象,只能发生在我这样腼腆憨愚的孩子身上吧?“做老实事,说老实话,当老实人,”老师的教诲,我将其演绎到极致了。
哥哥倒不憨。他也有一些同学是那里面的,常来我家玩耍。他们一起,说说笑笑的,总是开心。据说他到那些同学家都去过,毫无拘束,和我大不一样。
哥哥的同学,到我家来过的,都是男生,其中只有一位女生。那女生也是班干部,成绩极好,极聪明,模样也俊俏,很活泼,且能歌善舞,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校花一类人物了。她和哥哥之间,互为同僚,偶然来我家,两人谈班上的事情,谈学习,很正规,也很活泼,我常听见女孩子开朗的笑声。女孩子就住云架桥,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那院子里的居民,当年都不是普通工人,好像是干部或者知识分子?我去过那里,一个大院,一些平房,主楼是两层楼,木头楼梯,铺着地板,十分洁净的地方啊!那院里有哥哥一个挚友,个子不大,很严肃正规,他和哥哥很谈得来,不是他到我家来,就是哥哥到他家去,有时带上我。那时候开始吹笛子,他们也在我家,吹笛吹箫,十分热闹。他和那位女孩子是邻居,青梅竹马,两家又门户相当,和谐自是不必说。谈到那女孩,他从来没有一丝不友好,都是赞扬。后来升中学,几个人分开了,男孩子还来我家,女孩子就消失了。到知青下放,插队落户,各人找伙伴组合,那男孩子本来和女孩子不是一个学校,可是他想了些办法,跨校和女孩子下放到一个知青小组里。这样老同学都知道,男孩子对女孩子应该是有心了。那时候女孩子,正是鲜花绽放的季节,已经跨入美丽的范畴了。而男孩子沉稳如故,拘谨正规,在众多追求者中,就不算前位的。最后,两人走了各自的路,也是必然。好在都是有教养的家庭,有教育底子,也没有什么不愉快传出来,只是以我的想法,失落还是有过的?
女孩子的人生路,一路高歌,做了公务员。鲜花还是盛开,一位各方面都很到位的男子,做了她的夫君,家庭和谐,夫唱妻和,很是为人羡慕。
人生的不幸,往往就潜伏在祥和声中啊!一次女孩子在单位坐电梯,那电梯维修,电梯间是空档,女孩子不知,一脚跨进去,直接掉到底层!虽经抢救,还是落下高位截瘫。从此女孩的后半生,就在轮椅上度过。如花似玉,品学兼优,都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上帝的妒忌心,莫此为最。幸好那位夫君,真正的君子也!几十年不离不弃,尽心照顾妻子,直到今天,夫妇俩还是相敬如宾,沉着地面对命运,稳稳地生活。哥哥小时候的同学,如今又慢慢联系起来,有了微信群,一些人包括女孩子在内,互发消息,互祝平安。小时候的一些往事,一定还在心中,只是到了这个年龄,什么都懂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啊!
如今的云架桥经历了几次大拆迁,面目大变。东边大部分地段,美术学院高大的院墙,实实地紧贴道路,连山坡都被封了进去。西边老房子尽数拆掉,建起了高楼小区,里面的居民,都不是本地人了。小区也有长长的院墙,这样云架桥的大部,都在院墙夹峙之中穿行,没有居民,没有店铺,没有声息,只有静静赶路的用途了。它本来就是粮道,如今真正让它成了粮道。只是今天,哪里还需要粮道呢?那优雅的高拱也看不到影子了。做了大幅度的修整,拱削平了,变成了笔直的斜坡道,现代社会,实际需要远胜诗意啊!
我还是常去那里溜达,冀望遇到一个熟人,很难了。走在寂静的夹道中,有时想,唐朝人贺知章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认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而我今天,乡音未改,却连一个“儿童”都遇不到了!那遥远的诗一样的云架桥,只好留在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