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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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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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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忘涵三宫


 

蛇山北面,胭脂路往下,至今保留着一条长长的小街涵三宫。东接云架桥,西接双柏街(过去叫双柏庙),总有几百米长。经历多年拆迁,路边的老房子都不见了,换成了无情的围墙,可是街道主体还在,也算是大善事了。

要知道涵三宫,在过去是很上档次的一条小街的!清朝起,这里的地面就铺着长长的青条石,下面是流水沟,尽管路面凸凹不平,但是下雨天不踩泥,在当时已经很现代化了。

涵三宫,我家真正的故里。从祖上起,家族就在这里生了根。

曾祖是武人。同治年间,天下大乱,太平军余部在江南,捻军在安徽发展到湖北河南,西北回民起事,陕甘宁青,路断人稀,新疆割据势力猖獗,真可谓遍地烽火。朝廷经多年厮杀,已经筋疲力尽,连湘军都不够用了,便在武昌招兵,去陕甘宁新。队伍非常庞大,好多人最后没有回到故乡。至今宁夏话中,有很多武昌土语,证明武昌人在那里历史之久,影响之大。

曾祖是跟着左宗棠走的。一起去的一定是家族,因为著名的悍将甘肃提督傅先宗,武昌人,和我曾祖同字辈,这绝非巧合,可能就是他带着傅家子弟去的。一去十几年,打到新疆,左宗棠有诗:湖湘子弟满天山。湖就是说的武昌人。那么曾祖当在里面。一起去的族人死了很多!他侥幸回到家乡,在湖广总督府任职,又在涵三宫建了一栋豪宅落户,那时候骑马坐轿,有特许权,可以见皇帝。

曾祖不治生业,不谋财,完全的武人思维。平日里结交军队同僚,大宴小宴,谈兵论武,对儿子,也不教生业,一心让其练武,后凭着一身武功,考入湖广总督府当侍从武官。宦业后继有人,老军人的理想不过如此吧?岂料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所有的满清官宦,一落千丈。傅家,原来有皇银供应,此时一撸到底,一分钱也没有!家庭迅速败落下来。曾祖去世,连棺材钱都没有。这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曾祖不治生业,二是那时候的腐败,好像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彻底?不然一代将官,怎么会连棺材都买不起?

这样就只得将老宅出售。那宅子很大很深,有走廊,天井,高台阶,很高的风火墙,很多房间。宅子有两个门,大门在涵三宫,后门在粮道街。据史料记载,新四军副军长项英故居在粮道街,房屋位置正是这个宅子的后门部分。那么或许是项英家老人将宅子买去?有记载项英的祖父,是江夏县令,老年时来这里买了房子。只不知那宅子的涵三宫和粮道街部分,是否属于同一个主人?项家是买的全部,还是仅仅粮道街部分?项英早年,多次在涵三宫那宅子里现身,我大伯二伯都认识他,说明至少他是通过这条通道到涵三宫活动。或许,涵三宫那个大宅子就是他家买下的?

解放后,那宅子一定是政府没收了。做过居委会,幼儿园,五八年大办钢铁,就是在里面。后来分配给好多家居住。它的最后一任主人是谁?无从得知。

我们小时候,大人不敢说祖上曾经有财产,只渲染败落后的家庭怎么怎么穷。直到前年,我才知道小时候常去玩的那个大宅子,就是曾祖建造的。赶紧去看,已经完全拆迁,围墙内建起了武汉中学的教室。

我们家在涵三宫,是有许多亲戚的!都是我祖母这边的,一家姓周,一家姓桂。多是做小生意。我祖母和祖父是自由恋爱,那个年代,是石破天惊的事。祖母家是卖菜的,而祖父家是做官的,这就门不当户不对。但是祖父坚决要跟祖母成亲。老人没有办法,只得依了儿子。可是芥蒂不容易消除!新婚第一天,早上儿媳妇要向老人请安。祖母沏了两碗茶,一碗捧给曾祖父,曾祖父接了,另一碗捧给曾祖母,曾祖母接过品了一口,忽然将碗摔在地上!祖母不动声色,收拾好地上的杂物,出去又沏了一碗茶,照旧恭恭敬敬捧上去,曾祖母这才没有说什么。祖母回到自己屋里,一口血吐出来!

也不知我祖母在那个冷冰冰的官家宅子里,受过多少委屈?可是就是她,在老人晚年多病的时候,照料两个老人直到入殓。在家庭败落时,也是她,辛辛苦苦做工,将七个子女养大。我想曾祖母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有愧疚的。

这样的人家,性格上还是有一点点特色。表现在抗战时期,保卫大武汉,祖父他们身为小老百姓,还是很能和国家共命运。一是子女们都投身公益工作,为战争直接出力,二是当寇军迫近,政府号召市民放弃家园,让敌人得到一座空城,我家竟然十几口人去逃难!从老人到婴儿,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后来的结果,是九个人死在逃难路上。而留在城里的人家,虽然遭受寇兵的欺凌,但是没有这样死亡的。是耶非耶?我想逃难还是没有错。当时的武昌,十室九空,居民们,在敌人面前,显示了不做亡国奴、同仇敌忾的决心。三是祖父一人留守,遇到寇兵欺辱,祖父以六十八岁的高龄,奋起反抗,怒打寇兵!这,也是一般人不敢的。

 

涵三宫是块风水宝地。

这里,出过三条龙。共产党早期赫赫有名的三位领袖级人物,早年都在这里活动。

首位的是董必武,解放后的国家领导人。他是黄安人,清朝秀才,涵三宫有董家家族的人,他选择这里落脚,或许和此有关?董必武身为文化人,不去攀龙附凤,和官家一起,反而结交穷人,捐出自己的财产,和朋友一道,办起平民学校,在涵三宫办了武汉中学,专门宣传革命。平日里,他满口都是革命,街坊们不理解,暗地里叫他“董疯子!”

第二个是恽代英。他也是知识分子,读过中华大学。家住涵三宫。他也是结交穷人,让一些泥腿子长期在家里出进,甚至夜里和他同眠。口里也是剥削压迫,劳工神圣。其言行迹近古怪,街坊也是叫“恽疯子!”后来他进黄埔军校,做教官,四一二之后是党内高级领导人,由于叛徒出卖,牺牲在南京。

第三个就是项英了。据我大伯二伯回忆,此人是天才,出口成章,行事果决,尤其善于演讲。他也是读了书的,主要搞工人运动,到处说苦力才是社会的中坚。听的人哑然失笑,听过后,也相传他是“项疯子!”项英和张国焘、陈潭秋、林育南、罗章龙等领导了二七大罢工。项英表现非常出色,甚至在一线和军阀的士兵搏斗。项英后来去江西,做中华苏维埃副主席,和毛泽东共事。新四军就是他的部下。皖南事变中项英牺牲。项英和我家伯伯们,是有交结的,他们都佩服项英。后来二伯投身革命,早期的影响,就是项英。

这三个早年满口革命劳工,很为街坊们不解而称为“疯子”的人,后来都有很大业绩,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说明人的一生,是有其发展轨迹的。

涵三宫的老房子很多,老人也很多。盖因这街道上档次,又离繁华地方近,属于闹中取静的地方,人们喜欢在这里落户。除了官宦,商人也不少,陆陆续续的,都在涵三宫建了自己的房子。

靠近双柏街,原来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号码是涵三宫一号。里面有大天井。大跃进时,开公共食堂,就是在那里,很大很白的馒头,吃了很短一段时间。据说这就是恽代英的老宅。恽家,当年是有钱人家。

一号往东几十米,到我家老宅那里,和马家巷交界处,有一些人家。大院子住着或者说出没着项英。宅子西面,是一家裁缝铺,祖传的,姓吴,和我家是世交。宅子东面,过去是一家做包子馒头的,叫“周家包子馆,”一个小院,当街两层小楼,这周家,和我祖母有亲。周家对面,是一家剃头铺,姓董,黄安人,那么和董必武至少有族群牵连。有趣的是,这董家有个后代,和我哥同学,两人非常要好,一起参加文革,后来一起参加武汉八一渡江,一起死里逃生。这里有小巷子了,里面很深,住的谁记不清了,从衣着上看,当是富裕人家。再往东,到涵三宫中段地方,左面有一个独立院落,面积不小,很上档次,从建筑风格看,不是很久远,应该是民国建筑。院子主人是药厂的股东。今天的二药厂,实是这家人创建的。

再往东,右面就是著名的武汉中学旧址。门不大,里面也不大,古香古色的木建筑,教室就几间,湖北早期的共产党人,不少出自这里。继续向东,靠近棋盘街,那里又有建筑。一个老式建筑,里面住着姓刘的老户。六十年代,这家开过副食店。那时候,方圆多少里地,只有棋盘街上面有个副食店,姓马。这刘家,规模比马家小,为了区别,我们一般把刘家叫“刘家摊子,”而把马家叫“马家铺子。”刘家摊子紧隔壁,也是个古老的院子,大理石做的门楣,里面天井,两层楼,主人不知姓氏。这院子对面,有个很大的花园式建筑,大门在棋盘街上面,叫“秦家花园。”我懂事进去的时候,这里已经分配给好多家人居住。我和我哥都有同学住里面。

总之,当年的涵三宫,有着许多古老的建筑,都有特色。后来,这条街建了两个工厂,一个药厂,一个纸盒厂,近些年来,大拆迁,老房子纷纷毁掉,街道时有围墙,涵三宫的本来面目,再也看不到了。

 

涵三宫中段那个独立院落,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有着特殊意义。我在那里面消磨了不少童年时光。因为有段时间,我母亲工作的幼儿园设在里面。

大门很高,要上台阶,里面是个大院子,院子里有树,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窗户有些西洋化。楼房东面是条几米宽的走道,西面也是走道,很窄。走道后面,楼房背后,有排低矮的屋子。当年,这楼房是这样分配的:一楼大厅很大很大,地板,窗明几净,幼儿园主体就在这里。二楼是这院子的真正主人,药厂股东,很大一家人,大人和我们很少来往。三楼其实是阁楼,较低矮,住着一对中年华侨夫妇,男的老是一套西服,女的我记得在唇上有口红。有趣的是,有一回华侨家来了客人,海外来的,他们一家出门,都穿着鲜艳的翻领衣服,洁白的衬衣翻着,笔挺,女子都搽口红。这样几个人,立刻在街上引起轰动!孩子们都围着看,觉得稀奇。大人们也看,多不屑。这是绝对的资产阶级啊!满街的人们,都是灰色蓝色,骤然投入这样鲜艳的色泽,确实引人注目。

院子后面那排小屋,角落里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婆婆长年卧床,爹爹辛苦照顾。有一间做了幼儿园的厨房,紧挨着是厕所,里面排了一排马桶,好像没有男女区分?因为幼儿园里没有男人!我小时候,就曾经坐在马桶上,看见对面马桶上坐着我未来的一位女同学,她一边坐马桶,一边不停地往口里塞蒸熟的蚕豆!

那是粮食紧张时期啊!吃,成了所有人念叨的话题。都说农民好,有红薯吃。小院里,开出了菜地,一小块一小块,各个老师有一块,种着白菜蔊菜。老师们闲下来,都谈吃。有一位青年教师,姓于,她正在年轻,当然缺吃的,她就大量喝水。有一回,放下杯子,她很认真地对我们说,人的胃,其实是可大可小的。你多装食物进去,胃也就扩大一些,反之,你少装些食物,胃无非不扩张罢了。所以她多喝水,水在胃里停留时间短,不至于引起扩张,同时又满足了胃装物品的需求。所以喝水,是最科学的。不知是不是于老师理论的影响?我母亲也拼命喝水!但是后果是两条腿,肿的亮亮的,全身浮肿。至今想来心痛。

肚子饿,游戏还是进行。我们和二楼家的儿子玩。暑假,早晨摆一张竹床在过道里,太阳晒不到,风从过道穿过,很舒服。我们下象棋。没有棋,二楼的小儿子,用硬纸壳剪成团团的一片片,上面用红笔或者黑笔写上“马,”“相,”“炮,”“卒”等字样,就是我们的象棋。这样的“象棋,”每走一步,就要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棋子拈起来,很麻烦。可是我们很投入!他的智商不低,我们也凑合,常常杀到太阳晒竹床才罢休。过几天,他再来,棋盘上用红笔添上了几个大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能是他有感而发?很细心的人啊!也可见那家对子女,是注意教养的。

也是饿的原因吧,我们都不回家里居住,节约体力。夜里,就在大厅地板上睡,铺一张席子,有风从外面吹来,很好睡觉。一起的还有几个老师,都是中年妇女,有的带着孩子,一起在这里度夏。后面那个平房里,却不安静。生病的老婆婆老是呻吟,;老爹爹低声劝慰。老师们偷偷地说,这婆婆,把爹爹磨坏了。有一天夜里,我照例睡着了,似乎听见窗户乒乒乓乓地响,懒得理,翻身又睡。第二天早上,老师们都偷偷说,昨天夜里,忽然刮起老大的风!教室玻璃都搞破了。在风中,她们听见外面走道里有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铁链拖地的声音。那婆婆夜里死了。大人都说,是阎王夜里派鬼吏来抓走的,铁链就是栓的婆婆。那么,这婆婆就是有罪了。可是她卧床多年,能有什么罪呢?老师们又传说,是前世犯了罪,今世来赎罪。这不免有些惊悚。好在年纪小,当时很快忘了。

饥饿几年后消除了,幼儿园搬到别处,发生了几件好笑的事。一是有位老师,几个女儿和我们一起玩耍,忽然听说要重新划分阶级,女儿们嘴快,说我们家,应该是贫农吧?小女儿不乐意了,说怎么是贫农?我们家,应该是“穷农!”当时看着我们,十分得意。不料当天夜里,那家忽然传来打孩子的声音!伴着女儿求饶:“再不敢了啊!”原来那女儿们,高兴之余,将一双崭新的高筒球鞋,用剪刀将鞋面剪成框框,说是“凉鞋。”这样那鞋子就废了。那时候工业品贵,一双高筒球鞋,起码要五元!这鞋子本来可以老大穿了老二穿,忽然就没了,家长的心疼,是可想而知的。记得我当时不怀好意地想:叫你还做“穷农!”

另一件事就实际了。两个老师,一个姓何,一个姓杨,何老师中年,杨老师青年。何老师是北方人,一口北京腔,教小孩念儿歌:“小牛,小牛,蒸窝窝头!蒸的窝窝头,又香又软又好吃。老牛老牛,蒸窝窝头,蒸的窝窝头,像个大砖头!”很有趣。杨老师年轻,有文艺细胞,平时衣着干干净净的,有一回街道演出,方言话剧,“节约角把两角钱,”她主演女主角,在街道里很轰动一时。这两人,本来没有矛盾,可是何老师是负责人,上面要求开会,“移风易俗,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何老师就在会上说了,杨老师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表现在爱打扮,衣服不朴素。同时杨老师的丈夫,也是小资,头发是“包菜头,”鞋子是“鸭子鞋。”这是铁证,杨老师不得不服,会上作了检讨,回家把丈夫的鞋子舌头剪了。其实杨老师,哪里什么“小资”啊,不过一件红色的春装罢了。丈夫不过头发吹了风而已。杨老师郁闷,就向上面揭发,说何老师有一次看见孩子们午睡,说“真像一群猪娃!”这是严重污蔑革命后代!街道主管的张干事,很和气,也懂事,来了幼儿园,开了会,要求两人都“各自做自我批评,”指出这些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以后要团结。两人真的不顶真了。

可是社会上,张干事这样的不多。到处开会,挖思想,渐渐的“破四旧,立四新,”再往后,文革就搞起来了。何苦来啊?刚刚吃饱饭才几年?折腾,大毛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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