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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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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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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同归连载

 

大河边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城市中有千百个里弄胡同,胡同中有一个叫石庵巷。

窄而长的巷子,曲曲绕绕,青砖黑瓦的小屋,居住着纷纷杂杂的人家。

故事源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候提倡谨言慎行,邻居相见,照例是“吃了没有?”回答千篇一律:“吃了有偏您哪!”不肯谨言慎行的,就有后果,有代价。林碧月的父亲,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了不该说的话,踩了红线,经过一系列的批斗,被定为“分子,”开除公职,遣送农村监督劳动。惯例,男人被定为“分子,”女人应该离婚。林碧月的母亲未能免俗。于是霎时间,林碧月堕入单亲家庭。与一般单亲家庭相比,这个家庭的头上,永远罩着一个“分子”的紧箍咒,处处矮人三分。

这些,小孩子郑君浩不知道。两家东西分住,连鸡犬之声都不相闻。只是在林老师仓皇离家的当天,郑家父亲叹息了一声:“造孽,以后这家怎么过!”这轻轻的一句,在小君浩的心里刻下了很深的印记。

石庵巷的中央,有一口古井,两边的居民,都到这里打水。郑君浩每天都要挑一担桶来这里。他正在发育时期,小臂肌肉鼓鼓的,兴趣来了,他甩开扁担,一手挽一桶水,一口气提回家。君浩作文成绩好,总能在平常的题目中,写出有亮色的文字来。有一回老师家访,对父亲说:“郑君浩将来是读大学的料子啊!”父亲听了却并不激动。这个熟练的泥水匠,只在每学期末了的时候,拿着儿子的奖状,对邻居炫耀一番,叫街坊嗟讶不止。

林碧月也来这口井打水。她已经懂得美了,用一根银色的发卡,高高挽起头发,一件洁白的衬衣,裹住苗条婀娜的身子,出水清荷一般。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天真地看着世界。旁人用吊桶打水,她往往用银铃样的嗓子唱道:“太阳升上了山岗,光芒照耀着四方,船儿呀拨动了湖水,浪花在纵情地歌唱——”静静的巷子,古香古色的屋檐,姣好的少女,这是一幅图画。有一回,恰好郑君浩来打水,听见了林碧月的歌声,感叹说:“真是如诗如画!”这话被林碧月听见,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两人在一个学校,同年级不同班。上学放学,有时相遇,巷子窄,君浩腼腆方步,目不斜视,叫碧月有些想笑,却不敢出声。

 

那年夏天,骄阳如火。林家居住的小屋,热得像蒸笼,林妈妈无奈,从屋里搬出一架竹床,放在院内树荫下,她和女儿围着竹床吃饭。

一碟酸萝卜,一碟黄瓜,一个大碗盛着清汤,漂着几片菜叶,饭是糙米,碧月吃得很大劲。林妈妈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林妈妈叫汪玉瓶,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年轻时花枝招展,且骨子里有一种高傲,处理事情,快刀斩乱麻。过去丈夫就不止一次说过,你投胎投错了,你应该是个男人。那年丈夫出事,不断有亲戚来家,有劝她坚持把家维持着的,有劝她离婚的。两边理由都充分。劝合的,说男人本来也没有对家庭犯下什么错,不过心直口快了些,现在他在乡下监督劳动,多么孤苦!如果有个稳固的后方,男人改造就快些。劝离的,也很实在,男人的改造,没有时间,说不定一辈子!跟着他,你就是个“分子”家属,什么时候都抬不起头来。汪玉瓶一概说谢谢!说自己的事,不劳他们操心,客客气气送走他们。那天,林老师获准回家探亲,汪玉瓶炒了盘鸡蛋,让丈夫喝了二两酒,夜里,等孩子睡着,她低声地、却是坚定不移地说出,离婚!没有可商量的,没有退步,你已经把我们害惨了,现在拿出男人气魄来了断吧!身为“分子,”丈夫已经没有往日的锐气,低三下四央求了半夜,见老婆冷若冰霜,一脸鄙夷,只得含泪签了字。第二天一早两人便去办了手续。夜里,男人偷偷回到家这里,绕着房子走了三圈,从窗户里看了看女儿,低头流了一阵哑泪,起身悄悄离开,从此再不回来。

汪玉瓶觉得不是自己心狠。只是原指望离婚就能获得自由,谁知不是那回事!人们还是像对待“分子家属”一样对待她。院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出出进进,总要警惕地看她几眼,叫她窒息。单位开会,总有人敲警钟,或者含沙射影,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单位不大,一个街道工厂,做塑料薄膜,她在厂里做会计。就在丈夫下乡不久,有人找她谈话,叫她准备下车间做工人。那车间很热,很脏,汪玉瓶不免苦苦哀求,那人倒也没有回绝,笑咪咪的,在她身上摸了几把。人在屋檐下,汪玉瓶忍气吞声,装作傻子。那人又进了一步,又进一步。最后,简单说了个“你还做会计”就走了。汪玉瓶含着泪,到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却忽然有了主意。第二天去单位,主动到那人办公室,关上门,说要去上面告他。那人原来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一下子吓懵了,转头苦苦哀求她。于是便约好,从此不准侵犯她,答应的事情不准反悔,不然随时去控告。这以后,汪玉瓶在单位很自在了一阵,这使她明白了许多道理。做人要硬!软了,只会给自己带来屈辱。她把这个道理对碧月说了,碧月却冷冷地反问道:“对爸爸那样,也是做人硬吗?”汪玉瓶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那天夜里夫妻间的谈话,都被女儿听见了。真是大疏忽!

现在看碧月那样有味地喝着清汤,汪玉瓶又暗暗叹气。收入这样低,熬吧!

院门忽然大开。居委会主任秦婆有些迟疑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帮子中学生,都戴着红袖标。这段时间,社会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口号游行,到处都在批斗“分子,”红袖标满世界乱闯。又要运动了,汪玉瓶知道。但是自己什么都不沾边呀,他们来做什么?

秦主任看着汪玉瓶,看着孩子,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地说:“他们要找你。”表明来人与她无关,她只是带路而已。一个小伙子早已冲到前面,火气十足地说:“快把反动分子的黑日记交出来!不然我们就要抄家!”原来在乡下,林老师也在挨整,审问长了,脑袋糊了,胡乱承认自己写过“反动日记!”要他交,交不出,又逼,逼急了,他说日记本放在老家,这才来了这么一大帮子。

汪玉瓶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有什么“黑日记!”但是交不出,就要抄家,虽然家里一贫如洗,总有些不能糟蹋的东西!这一帮子愣头青是不会怜惜的。秦主任原是个家庭妇女,心肠挺慈,情知这些人是胡闹,不敢阻拦,心里是同情林家的。便趁空去了派出所,把林家情况说了,所长也知道是胡闹,不过近来风潮如此,他们一般是不干涉的,现在看秦主任请求,便动身来林家。那帮人正要翻箱倒柜哩,所长一声大喝:“你们是哪里的!有手续吗?”这一问叫那些人无法回答。本来是乌合之众,闹着好玩的,勉强顶了两句,终究所长胸有成竹,政策吃得透,逐一反驳,威严地命令对方离开。那伙人便一哄而散。

这个散沙一样的家庭,第一次受到权力的保护,对她们产生的震撼,怎么形容也不为过。尤其是女儿碧月,已经很晚了,还呆呆地坐在月亮下,沉思默想。许久,她抬起头来,对母亲说:“总有一天,我要叫我们家翻身!”汪玉瓶问,怎么翻身呢?碧月哼了一声,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从此,那种向往就一直伴随着她。

有一天早上,母女俩去街上,迎面来了一帮子混混。都是附近中学的,读书最差,品德最次,平日里被老师教训是家常便饭。如今运动,没人管他们了,他们便结起伙来,四处招摇。二十多个,小裤脚,紧身裤腰,歪戴帽子,斜穿衣,肩膀也是斜着,有的双手插在裤袋里,有的抱着胸。中央一个瘸腿青皮,虎眼,豹额,拿着方寸,慢腾腾一步一颠,傲视一切,气象万千。大约是模仿?两边的伙计们脸朝着他,竟也都微微跛着走!这伙人将整条街横满,威严地开过来,人们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们。自行车遇到他们就下车,弯在路旁,等他们过去,再上车。

汪玉瓶看呆了。好久说:“好威风啊!区长出来,也没有这个派头。”碧月不屑一顾地说:“都不是正料子。现在是没人管他们,真要太平了,哪里有他们伸头的!”

汪玉瓶有些吃惊地看着女儿。女儿说话,像成年人啊!

碧月身体渐渐高了,胸部渐渐鼓囊起来,圆圆的面庞,白净皮肤,走到哪里,都有男孩子偷看。碧月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男孩子背地里给她起外号,用弹弓射她,叫她“狗崽子!”碧月高傲地扬着头,冷冷回身,那些男孩子不敢看她,都跑了。

 

碧月在学校高高的院墙外,呆呆坐着。风摇动着墙内那棵大树,树叶哗哗响。碧月心里空荡荡的,看着高高的树尖,想着要是攀到树尖上,就能看很远吧?

到处的年轻人,都在下放农村,巷子里本来有两个一起跳橡皮筋的女孩,也走了,碧月好孤单。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要轮到我了吧?

母亲要上班,下班很晚,家里事情都落到碧月身上。母亲不止一次地哭着对她说:“你要听话呀,妈为了你,吃尽了苦头。就盼着你能长大,将来说不定时来运转,咱们家能有出头的一天……

碧月知道妈很难。这么多年,妈也没有找人,一个人带着她,钱也不够,力也不够。有一回,妈病了,碧月坐在床前,妈声泪俱下地说:“我的儿啊,你妈没盼头了,只有你是妈的希望。惟愿你快些长大呀,妈将来老了,只能靠你了!”说得碧月心里很酸很酸。

碧月坐了半天,想起来该挑水了。过去有伙伴在,一起说着话,就把水挑回了家,现在挑水只有她一个人去。碧月叹口气,站起身,回家挑了水桶,慢吞吞去那水井边。

巷子里静悄悄的,走了一大批年轻人,喧闹声少了许多。碧月到了井边,井边也没人。她解下吊桶,放下井里打水。奇怪,那吊桶就是沉不下去!再一看,绑在吊桶边沿上的那块铁不见了。过去打水,扑一下,吊桶就沉下去。如今没有了压重的铁块,那吊桶就顽固地浮在水面上,怎么也不肯下沉,碧月急了,提着绳子使劲来回拉,眼见那桶顽皮地在水面滴溜溜转,就是不进水。

身后有人问:“打不起水吧?我来试试。”回身一看,一个谦谦君子。高高的个子,挺拔的鼻梁,一双俊眼,里面有的是温和。郑君浩。

碧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君浩接过井绳,弯下腰,提起吊桶,扑一下放下去,绳子稍微一动,很快就提起一桶水来!他把水倒进碧月桶里,一边稳稳地说:“主要是重心,不能让它太稳了,要偏。偏才能进水。”说着又去打。碧月凑拢去看,君浩把吊桶拿着说:“放桶要快,要有点冲击力,临近水面的一刹那,绳子要摆动一下,让桶歪着入水。”他松开手,那吊桶唰地掉下去,临水刹那间,果然绳子摆动了一下,桶身歪着入水,很快就装了一桶水上来!碧月敬佩地看着君浩。忽然想到他说话,文质彬彬,咬文嚼字,吊桶打水,还有什么重心,真是秀才德性!不禁吃吃笑起来。君浩诧异地看着她。碧月赶紧说了个谢谢。接过绳子,按照君浩说的方法,打了一桶水,果然顺利多了。再挑担子到井边,君浩还没走哩!他又给碧月示范了一番,直到碧月完全能自如地打水才离开。

晚上吃饭,碧月眼前就老是有郑君浩的影子。睡觉时,梦见了打水,梦见有个英俊青年在自己身边,却看不见面目。是不是郑君浩?她说不清。

 

君浩其实也记得碧月。不过记忆的时间比碧月要短。这段时间,他主要考虑下放问题去了。

他将要下放在本省边缘的一个山区县,据说那里土地宝贵,粮食产量低,工分收入更不消说。这些都不是家长考虑的。家长的心情,是孩子平平安安去,好好表现,到时候平平安安招工回城。至于乡下的收入,忽略不计。

下户口那天,母亲老半天不把户口本拿出来,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眼睛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妈,快把户口给我吧,同学等着哩!”

母亲喃喃地说:“下户口容易,上户口难啊!”

“妈,我们总要招工回的啊!”

“谁保证了的?”

但是母亲最终也只能叹一口气,交出了户口本。

出发的那天下午,一家三口一起吃饭。默默无语,君浩偷眼看了看父母。

父亲老了!鬓角露出了一些斑白,眼皮向下耷拉着,声音沙哑,门牙掉了一颗,走路也没以前利索了,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君浩看着,只想哭。

出发时间定在夜里。

黑漆漆的路,父母跟在君浩身后,千叮万嘱,到巷子口,君浩一定要父母回去,他们才住脚。走了很远,他回头一看,父母模模糊糊的身影仍在夜色之中。

下放的知青都聚集在学校里。夜已经深了,还没有出发的命令,君浩和一个伙伴去操场上溜达,操场很暗,灯光稀稀落落洒在地上,一路无语。

忽然,伙伴小声说:“不要做声!”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一棵枝叶茂密的冬青树,树下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小,小的是林碧月,老的呢?仔细看去,是林妈妈。林妈妈似乎在嘱咐着什么,声音时断时续,林碧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忽然,林妈妈一把抱住女儿,失声痛哭起来!远远看去,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抽动。

君浩他们呆了。轻手轻脚,沿着教室墙边悄悄后撤。

心里就有一种落寞和惆怅。

夜半时分,命令终于下达。轰轰隆隆,人们拥挤着向操场奔去。

“全部到齐!”“全部到齐!”这样喊过之后,校长讲话了。

校长是位精明强干的女士。

“同学们!你们就要到广阔天地里去大展宏图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辜负母校的嘱托!新的生活在向你们招手!同学们,出发!”

十几只大鼓一起擂响,夜色也在抖动。

一声长长的哨子,两人一排,源源不断地走出校门。

啊,那样多的人站在道路两旁!都是家长,牵衣顿足,哭声一片。

君浩睁大眼睛,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倒是看见了碧月的母亲汪玉瓶。街道干部很多,在他们面前,她不敢哭了,反倒带着笑,轻松地和身边的居民委员们说话。看见女儿,她开玩笑似地喊道:“好好干,莫记着家里啊——我好得很!”

这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都去看她。碧月什么也没说,头一低,很快走远。

 

郑君浩和林碧月,下放在一个县里,彼此距离几十里路,如果不是那次修水库,可能永远也见不着。

那个水库在很远的山里,郑君浩踏着山路赶去。

忽然一场大雨。君浩看见路边一个小小的黄泥屋,跑到屋檐下。

屋子很旧,门缝呲出好宽一条,有人打开门,探出头来。

“你是石庵巷的?”君浩抬头,啊,竟然是碧月!

故人相见,分外亲热,进屋说了会话,碧月拿了镰刀,去外面自留地割菜,君浩和她同去。踩着田埂,一路说着话,碧月的眼睛清亮亮的,不小心四目相对,那眼里流溢出亲切来。天黑了,碧月把君浩安置在外间屋,君浩的衣服湿透,碧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他换。

这个知青小组有好几个知青,大多上水利工地去了,只留下碧月和另一个女生。她叫小兰,眼睛细长,她笑看着君浩,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弯下来。

吃罢饭,三个人坐在小桌旁谈心。

半夜时分,油灯忽然急速闪起来。碧月说:“糟糕,没油了!”灯油就在里屋,那屋里漆黑一片,碧月对君浩说:“你陪我一起进去!”小兰说:“我可不愿一个人在外面。”于是三个人挤着,举着灯进屋。找到灯油,灌进灯里,那灯却一下子熄灭了。

“坏了,火柴不知道放哪里了!”小兰的声音几乎打着哭腔。黑暗中,三个人挤成一团。

碧月说:“我记得是在灶台上的。”她勇敢地走出去,听见她在灶台上摸索,一会高兴地说:“找到了!”火柴划破黑暗,油灯重新点起来,三个人,都是尽量往桌子中心靠,几乎头顶头。夜很静,听得见各人的呼吸声。

又说了些话,忽然听见外面鸡叫,碧月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说了一夜的话啊!”小兰也伸着懒腰站起来,一脸轻松。

君浩钻进被子,女孩子等他睡好,端着灯进里屋,听见门栓轻轻地插上了。

早晨又是大雨。君浩呼呼睡到中午才醒,看见碧月就坐在床边小凳上,看着他哩!小桌上,饭菜热腾腾的,她已经做好了饭。

“你醒了啊!”碧月高兴地说。她的眼睛含着笑,有一种妩媚,自然流露在眼睛里。

君浩赶紧坐起来,发现昨晚搭在被子上的、碧月给他穿的衣服不见了。

“你的衣服已经干了。”碧月递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衣有颗扣子松了,现在被钉得牢牢的,袜子趾头处原有个洞,也缝上了。

真是细心啊!君浩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的眼睛相对。

连续好几天,都是这样。鸡叫才散,君浩钻进被子,女孩子端走油灯,门栓照例轻轻响一下,无边的漆黑降临。

听着女孩子隔墙的叽叽哝哝,君浩觉得人生无比美好。

那天天放了晴,邻队的知青邀请他们去做客,临出门的时候,君浩把自己的物品都揣在身上。碧月看见了,问:“不回来了吗?”君浩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队离工地更近,就从那里上路吧。

碧月的脸上,云彩的影子般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低垂下眼睛,很快做事去了。

到了那里,人很多,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亲亲热热地说东道西,到半夜,累了,大家便挤在几张大床上,也不分男女,横七竖八,倒下就睡,脚都带着鞋,垂在床外边。

碧月就蜷缩在君浩身边!背对着他,永远也不翻身。黑暗中,君浩又清晰地嗅到那种芬芳,那是可亲的碧月所独有的。偶然,脊背会碰着她柔软的身体,马上触电般地移开。距离仅仅只有几厘米吧?却是神圣不可逾越的鸿沟。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今晚的感觉和以往都不同,体内有一种汁液在流淌,热热的,叫君浩全身发烫。心思都在身后,记着那个女孩子,她连呼吸声都没有。她睡着了吗?这样想,却没有转过身去的勇气。模模糊糊,似乎听见蛙鸣。

天亮之后,君浩出门,睡着的人大多没动,小兰还在梦中呓语,碧月却坐了起来,痴痴地看着君浩,一言不发。君浩想对她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出门十多步,回头一看,碧月还是那样坐着,两手捂在被子里,身体一动不动。

君浩到工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

“林碧月,你好吗?我们这里下大雨了,有人挑担子摔倒了,我就担心你,你们那里路滑,走路要小心,走慢些,俗话说,不怕慢,只怕站,贫下中农能理解的……

回信是:“郑君浩,你好,谢谢你的挂念。我会照顾自己的。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干活总是太猛,我们这里农民说,农业社的活是干不完的。另外,你喜欢看书,是好事,但是不要搞得太晚……

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够说的,就是这么多。看似拉拉杂杂,没有什么要紧话,可是收到这样的信,心里就有温暖。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远方有一个能诉说的人,本身就是愉快。两人在信里都没有说过分亲昵的话,彼此都明白,对于对方,心里另有很多话要说。

 

 

每次接到君浩的信,碧月就有一段时间感到失落。有时候,在寂静的夜里,她想着自己的人生,十分纠结。

她总是落落寡合。小组男生里面有两个混混,和那次街上看见的青皮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成天不干活,偷鸡摸狗,回到知青点,大吹大擂,似乎做了什么光彩的事!碧月不搭理他们,这又叫他们气恼。

小组里轮流做饭,轮到谁,谁就挑水。水塘在几里路开外,一担水,很吃亏。别的女生,有男孩子献殷勤,碧月没有,一担水摇摇晃晃挑到家,往往肩膀酸痛,水洒一地,她也一声不吭,咬着牙坚持。只有小兰,能够说几句话。那天君浩到小组来,就是小兰和碧月一起接待的。不过碧月和君浩通信,连小兰都瞒着。

 

招工的到县里来了。

知青轰动了。听说是大招工,只要没有大问题的,都可以回城。

什么叫大问题呢?碧月想不透彻。是家庭,还是个人?要是个人,那几个偷鸡摸狗的人就不能招工。可是没有多少天,那两个竟是第一批招工走了!那么所谓问题,就只指家庭出身了。碧月傻了。那些天,她整夜不能入眠,想着前途,想着家。

又过一段时间,小组里所有知青,全部招工回城,只留下碧月一个。

农民是善良的,当知青点只留下她一个之后,队里宣布,她吃菜可以不用自己种,队里的公共菜园她可以随意去摘。又有大婶们来串门,说古话她听,说女人一生,只要有个心疼自己的男人,别的都不重要。碧月只有苦笑。

母亲跟父亲离婚,白白离了!什么作用也没有。铁打的箍箍永远扣在头上!社会风风雨雨无情袭来,碧月的心阵阵紧揪。

有一天,忽然郑君浩来了!碧月喜出望外,赶紧将他迎进来。一起的还有一个男知青,都是大招工后留在农村的。

这两个,倒不是家庭问题,他们是被一个深山里的煤矿招工,不愿去,结果和碧月这些“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混在一起了。

“我想,要招工,就回到我的故乡去!”君浩老老实实地说:“如果招工到那么远的山里,父母会难过的。”碧月本来一肚子不愉快,可是看见君浩就高兴了。君浩十分利索地帮碧月挑回一担水,马上又去外面抱柴禾,点起大灶,又问碧月:米在哪里?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一样!碧月又笑了。君浩真有趣!吃了饭,三个人坐在小屋里,两个男孩又说了不少的话。君浩说,像你这样的,不要一棵树上吊死,要多找几条路。碧月睁大了眼睛。还有什么路呢?君浩说,现在国家对知青,出了一些新政策,比如以后,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就不下放了。已经下放的,除了招工渠道,还可以搞病转。所谓病转,是指已经下放的知青,患有不能从事农业劳动的疾病,可以由政府直接转回老家城里。

碧月问,病转很难吧?我听说能够病转的,都是快要死的。君浩说,这你就不知了。从这个政策实施以来,很多知青都转回城了。都是年纪轻轻的,哪里就有那么重的病?都是找的窍门。

“都是人,都有同情心。你只要坚韧不拔地搞,哪怕开头通不过,最后也会感动负责人。”君浩说:“他们打个马虎眼,你就过关,就回城了。”

病转,最大的好处是不讲家庭成分。健康面前人人平等,许多没有获得招工资格的知青,用这种方法,回了城。

“不过回去没有单位啊!就是社会青年,归街道管,由街道分配工作。”君浩告诉秋月,他自己,就准备马上搞病转。“管他什么单位,先回家乡再说!”一席话说得碧月的心活动起来。招工眼见得没有希望了,这批招工的不要,再来一批,也不会突发善心的。自己一个“分子”的女儿,还要等多少年呢?不由抬起头来,去看君浩。岂料君浩正盯着自己哩!四目相对,碧月看他认认真真的样子,想到他竟然懂那么多病转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哧”一下,笑出声来。

记不得多久了,碧月没有这样笑过。

君浩一点也不生气。他从碧月眼里看到了善意。两人就约好,君浩马上回城,打听路径,顺便和碧月的妈妈联系一下,把必要的材料准备好。到材料被病转办公室接收,两人就一起回去,一心一意办理病转事宜。

碧月很同意。看着君浩,真是个可靠的伙伴!想着人和人之间,这样大的不同!那些小混混们,毫无同情心,对于身处弱势地位的同伴,那样不屑一顾。而君浩,却热情无比地为自己想办法。真是实在人啊!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两个男孩走后,碧月觉得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在菜园里摘菜时,竟然哼起歌来!

 

君浩果然是实在人。很快就回城,很快就打听到了全部消息。

一个人要想从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变成符合标准的病号,要过几道关。首先是要医院认定你有病。其次要办事机构复查。最后是领导批准。都是很年轻的人,哪里有那么多病?都挖空心思,各显神通。有的人搞了几年病转,成了专家!什么病,什么标准,什么数据,怎样养成,说起来有枝有叶,头头是道。当然这是要花费不知道多少时间炼成的。而一旦病转搞完,所有这些知识,都成了废料。

君浩和碧月都没有病。君浩想方设法,找到一个当医生的亲戚,通过亲戚找到专门负责复查的人,把路径沟通好了,两人便分别找了个病例,在相关医院里搞了个证明,将材料交给办公室。最难的是复查。很多人都是在这一关被卡下。由于亲戚的关系铁,复查办的人就没有过于刁难他们。

君浩不屈不饶,失败了再来,毫不动摇,足足搞了一年,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精力,郑君浩和林碧月,终于通过了复查,现在只要领导签字,他们就可以去乡下办理户口迁移了!

那天黄昏,两人在城市中心一个公园,坐在石凳上,看着渐渐落下的红日,想想自己未来的命运,都有些心动。

碧月说:“你为了我,吃了很大亏啊!如果搞成了,我怎么报答你呢?”

君浩不假思索地说:“嫁给我!”
碧月大吃一惊,看君浩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便半真半假地说:“原来你帮我做事,是有所图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搞了。”

君浩非常认真地说:“不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开始是没有图什么的。”

碧月不禁笑起来:“后来怎么有所图了呢?”

君浩喃喃地说:“变化······是变化嘛!事情会变,人的心思也会变。”
碧月不笑了。她知道君浩说的是实话。

其实她早喜欢上了这个聪明热情却又老实得近乎笨拙的街坊,和他一起,就有安全感。碧月读书不多,在爱情上很少幻想,却也天生喜欢君浩这种热忱开朗的男人。

当然回答只能含含糊糊:“你说话,那样轻巧!这种事情是随便的?总要认真考虑一段时间啊!”
君浩老老实实地说:“我又没说你马上嫁给我!我会等到你同意的。”
君浩真的再不说这话了。在最后一关,领导签字几次都出险情,又是君浩不屈不饶,反复求助于相关的人,终于在一个早上,两人拿到了正式文件!

七月里一个热烘烘的日子,君浩和碧月,去乡下办理了回城手续,一同返回了石庵巷。从此他们是正式城市居民了!

 

回城了,却不是那样惬意。社会青年,和那些乡下嫁到城里来的妇女一个档次。过了几天,居委会为他们介绍工作,都是很差的单位,什么集体纱厂的纺织工啊,建筑工地的小工啊,都是工资低,劳动强度大的。君浩倒不在乎,他说:“事情不可能一开始就辉煌的,事在人为!”他稍微选择了下,很快去一个小船厂,做了个维修电工。

碧月的工作,却一直没有搞定。汪玉瓶说:“这是不能马虎的呀!要好好选择。人生,一要选对女婿,二要选对单位!”汪玉瓶还说了许多与众不同的话:“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这就是选择问题。过去有弟兄,老大只想做工,结果就做了一辈子工,钱也没有,人也累得要死。老二不同,同样是穷,他就想做生意,开始亏本,亏本还做,慢慢摸出窍门来了,生意做成了,后来他就是老板!”

碧月说:“老板有什么用?后来恐怕被戴上帽子,管制起来了吧?”

汪玉瓶说:“也不能那样说。这只是个比喻罢了。选择,总是不错的。”看着女儿,迟疑了一下说:“以后在对象问题上,尤其要小心。选错了人,你就一辈子受苦!”

碧月听了,知道母亲是对郑君浩瞧不起。郑家,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母没有地位,钱财更谈不上,母亲对这些是很看重的。不过自己这个家庭状况,未必还能找什么高干子弟?想到这里,便冲口而出:“妈,以后我的事情,你不要管啊!”

碧月的性格,君浩是她的朋友,她可以说,其他人数落她的朋友,是她不能接受的。

汪玉瓶见女儿这样说,就不吭声了。

其实母亲的话,对于碧月,也是个触动。那次君浩说要“嫁给我,”虽然后来再不提了,碧月知道,他心里还是记着这事。平时两人一起,他对她总显示出无微不至,就说明他还在等着回答。郑君浩,的确是很好的一个人。

碧月在家等了几个月,哪里有好单位啊?后来她也等烦了,不管母亲怎么说,进了一个运输社,做了个搬运工。那个社是集体性质的,设备就是板车,美丽的林碧月,两手握着车把,肩上还套一根皮绳,拖着沉重的货物,在大街上低头行走。不管怎样,是回城了,有固定工资,有八小时工作制,和农村不能同日而语。

只是街坊老人看着她,悄悄说:“可惜了,这样一个花一样的女孩!”不过他们也说,这样的家庭,能回到大城市,已经是不错了。

劳动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每天夜里,睡得很香。人是非常容易适应环境的!稳稳当当上班,下班安安心心休息,偶而,君浩邀请她去公园逛逛,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也很惬意。

有一天,君浩约碧月去郊外。

在一个湖边,两人逗留了很久,天黑了,君浩跟在碧月身后,走过田埂,遇到一个坎,君浩伸出手,挽住碧月的胳膊说:“慢点!”碧月默默任他挽住,两人慢慢走上坎,路很窄,月色下,中央一条细长的白色小径,两边是深黑色的草丛,两人在小径上站着,慢慢靠拢,慢慢拥到一起了。

这是他们交往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两人格外小心,轻轻地挨着,体会着对方的善意,生怕稍不注意,就伤害了对方。风从夜深处吹过来,拂过他们的脸颊,更远处,农舍稀微的灯光,时隐时现,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两人都为这乡村夜景所动,静静地依偎着,看着远方。这样的时光真好啊!碧月忽然感到一阵心跳。今天两人这样亲密,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两人分开呢?

她把这想法说了。君浩听了,斩钉截铁地说:“怎么会那样!你就是在外国,我们也不会分开。”

碧月看着君浩,半天没有说话。有一种说不清的缠绵,像一根丝线,扯着自己的心。两人在夜的小路上走着,过了很久,才回到石庵巷,各自回家。

 

那一年发生了大事。

当年因为说错了话而被戴上“分子”帽子的人,全部改正,送还原单位,给予优越条件,恢复工作。

又是干部了!这变化石破天惊。对于当事人,无异于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现在梦醒了。哦,天空还是这样蓝,空气还是这样新鲜。只是他们的青春,永远不再来了。

林老师也被学校接了回去。按照可能的级别,可能的待遇,可能的福利,给了他尊严。他穿上崭新的干部服,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文质彬彬地工作了。

可是心里的纠结,不是短时间能够消除的。

回家吗?家还有吗?想起多年前,妻子那样无情地决裂,林老师心里就怎么也不能坦然。尤其妻子那副鄙夷的表情,想起来就叫人揪心地痛。不错,我是给家里带来麻烦,可是夫妻一场,就那么绝情吗?一起的伙伴,大部分都是妻离子散,可是也确实有少数人,妻子不离不弃,一直保持着家庭。这些人心里的痛苦,就小得多。到年底,他们可以像模像样的回家去。家!多少年来,林老师心里反复念叨的地方,竟是那样遥远,那样不可触及!如今自己解脱了,需要回到那里去吗?林老师轻轻摇摇头。

碗砸破了,怎么补,那深深的伤痕永久留下了。

林老师住在学校分给他的一套房子里,孤孤单单地生活着。不久,一个他在乡下监督劳动时,给了他很多关怀的寡妇到了这所房子里,林老师怀着感恩的心情,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了她。已经是老年了,夕阳下的路程很蹒跚,有这个好心人陪伴身边,林老师才踏实。

汪玉瓶知道了林老师恢复身份的消息。

当时无异于炸雷响起。多少年了,竟然有今天!从此以后,她再不是什么“分子家属”了,她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扬眉吐气地走路,扬眉吐气地说话了!

只是来得太晚,许多事情都无法挽回了。她清晰地回忆起最后那个夜晚,丈夫一脸颓唐,狼狈不堪地回家,无可奈何地签字。她还记得丈夫当时哀怨的眼神。要是不离婚?生活没有如果啊!只是想想自己一生,觉得命运过于残酷。

汪玉瓶把林老师的消息告诉了女儿。碧月听说父亲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半天没有说话。难以想象,父亲的住屋里,有个陌生的女子。他为什么不回家呢?当年那个夜晚,碧月睡在被子里,偷偷听见了父母的谈话。这是碧月永久的秘密,不会对任何人说。想起那个场景,碧月的心就像刀割。现在听说父亲恢复了一切待遇,那么他是干部了,待遇比一般老百姓要高。那个和他生活的女人,是不是为他的待遇来的?汪玉瓶也是这样看。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于是她鼓励女儿去看看父亲。林老师见了亲生女儿,或许会有所改变?这个家,她一个人支撑了这么多年,勉强存在下来了,现在家境不好,女儿在最底层,做最辛苦的工作。她自己从那样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厂退休,收入微薄,如果这个时候,林老师能参与这个家,无疑是很有益处的。

但是她心里拿不准。毕竟,有过那样一段不愉快的历史。反正不管怎么说,该试试。这样,在一个星期天,碧月就带着母亲的嘱托,去了那个学校。

很快就找到了父亲。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那个吃了很多年苦的老教师。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说话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站在门口,她削瘦的脸庞,脸色黑里带红,一看就是经历了多年的风吹日晒。眼光很善,眼角边有细细的皱纹,看着碧月,她和蔼地问:“找谁呀?”碧月有一阵没有说话,这女人有一种气势,一种柔韧的力量,使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稍停,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走过来,看看碧月说:“我知道,你是碧月姐姐!”碧月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小伙子笑着说:“我看过你的照片。”屋里有人说话了:“是碧月啊,快进来吧!”

碧月走进屋,看见了她的父亲。

林老师很老了!过去一头乌密的头发,如今已经疏疏朗朗,中央显出秃顶来,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嘴唇也很薄了,且干枯着,他的腰身也没有过去挺拔。多年的屈辱和体力活,已经使他提前进入老年。

只有他看见秋月时眼睛里发出的光,还和过去一样,慈祥,温和。

“哎呀,你来了!我的女儿啊!”他颤微微地走过来,抚着碧月的头发,看了又看碧月的脸,拉着碧月坐在沙发上。碧月打量着父亲,心里也很激动。小时候的父亲,亲切地给她解答问题,历历在目。好多年了,父亲的影子已经很陌生了,现在这样近的和父亲坐在一起,简直像梦一样。

小伙子给碧月倒了茶。那个女人端来一盘点心说:“吃点吧,一会我做饭你吃。”林老师说:“这是你闵阿姨。”又指指小伙子:“这是你弟弟,叫贵生。”闵阿姨赶紧说:“你父亲就是在念叨你啊!这下好了,以后他有事,可以多听你的意见!”碧月望着她笑笑,想说谢谢,可是说不出来。

很快饭菜就上了桌。闵阿姨的手艺,味道真不错。她和贵生很快就吃完了饭。对林老师说:“我去裁缝那里看看,那条裤子做好了没有。”又对贵生说:“你去舅舅那里,把我给他做的一双布鞋给他。”说着去柜子里拿出一双手工做的布鞋,贵生对碧月叫了声姐姐就告辞了。闵阿姨收拾好桌子,温和地一笑说:“我去了啊!”轻轻带上门走了。

碧月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她是故意留下我们父女俩,好让我们说话吧?这人想得很周到啊!能有这样的心机,是善良呢,还是城府太深?如果父亲认可她的善良,那么无论如何,母亲是争不过她的。母亲的脾气,说一不二,说话尖刻,往往伤人。尽管母亲至今还保持着大家女子的风度,可是和这人的柔韧相比,那些东西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果然,父亲很快就说起闵阿姨的好处来了。

“那样大的雪!”父亲说:“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蜷缩在一个小茅屋里,冷风从缝里直往里面灌!没有吃的,没有柴烧,我们那里,烧柴很困难啊,农民都是到很远的山里去砍柴。我力量小,没有那个本事。一个人,分的柴很少,不敢烧火,遇到天冷,只有早早进被子。”

他歇了口气说:“那是除夕夜里。我想着躺一会,起来把几个冷红薯吃了算了。就在这时,她叫她的小儿子来喊我,去她家过年。她家也不富裕,不过她能干,自留地种得好,总比我强。去了,让我喝一碗热糊糊,吃两个热馒头,几个孩子,都亲亲热热叫我‘林老师,’很安慰人。那是除夕夜啊,每年那个时候,我格外想你们,可是想有什么用?”说着,他已是老泪纵横,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眼。一会,巴巴地看着碧月,似乎在盼望什么,样子很可怜。

碧月不去看父亲,其实她心里也在翻腾,不过尽量不露出来,今天才知道,如今的她和父亲之间有着很大的隔阂。或许是分开太久了?或许是闵阿姨?

闵阿姨是寡妇,丈夫做水库时出事故死了。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得也很艰难。她心肠软,丈夫在的时候,她就对这个外乡来的受难者同情,时不时叫孩子送点咸菜来。丈夫不在了,她毫不顾忌,一如既往地照顾林老师。好在那是乡下,人们普遍善良得很,也没有人说什么。

“我和她,真的是一清二白,”林老师说:“那个时候,我一个分子,敢有什么想法?她也不图我的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我有今天?”

完全是凭着人的本性,闵阿姨不计回报地照料这个孤苦伶仃的外乡人。为他做鞋,为他浆洗被子,上被子,她一年四季不休息,家里地里忙,当林老师断粮的时候,她把地里收的萝卜送给他,救他的饥荒。

“不是她,我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今天!”林老师的眼泪又出来了。看着女儿,恳切地说:“孩子啊,你没有经历我这样的苦,怎么说你也不懂的。我老了,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最难得的是人心!除了这,那些个金钱啊,地位啊,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的!”

碧月站起身来,她明白,母亲叫她说的话,那么多余,那么不合时宜。

父亲却拉着她坐下,认真地问她,你有没有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善不善?

碧月便把郑君浩说了。强调,只是一般朋友,还没有答应他。

林老师非常注意地听着,不时插一句,表明他听得很细,问的也都是很关键的话。碧月说完,林老师沉默了好一阵,说:“总的来说,这小伙子是不错的。朴实,肯吃苦,也处处迁就你。莫要小看这一点!人家为什么迁就?是因为喜欢你嘛,要是不喜欢,说不定他比你还犟!”说得碧月笑了。想想也是。君浩在自己面前,从来不说反对意见,什么都听她的。可不是说明了他对自己的心?林老师又说:“不过他家的弱处也是一目了然的,他父亲一个泥水匠,家境肯定很一般。也没有文化底蕴。”碧月插嘴道:“哎,他可是我们学校读书的尖子!要不是运动,是保送大学的对象。毫无疑问!”

林老师笑:“哦,这么说他才是运动真正的受害者?那很好嘛。你妈妈是肯定不会喜欢他的。主意要你自己拿。我的意见,只要人家对你真心,就可以了。我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能平安过日子就好!”碧月听来,父亲对郑君浩还是满意的。

回到家,碧月如实讲述了闵阿姨的事。汪玉瓶听了,不屑地说:“乡下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歪打正着!如今你父亲有收入了,她带三个孩子,还不都是你父亲负担?她倒落到好了!我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倒成了仇!”

碧月看着母亲,一言不发。汪玉瓶见女儿不和自己一样想,生气了,大声地说:“都是些养不家的东西!”不知是恼怒林老师?还是闵氏?还是女儿?或许都有。碧月说:“妈,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不管他们吧!我看父亲,很老了,头发都掉了,人的精神也不好。他是吃了大亏的!由着他吧!”汪玉瓶兀自气哼哼的。忽然说:“你要是有一点志气,以后不要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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