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付汉勇的头像

付汉勇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12/29
分享

老四班

 

1974年,我们作为武汉市文革后第一批招收的技校学生,从农村回到武汉,就读于武汉市交通技工学校。学校设在东西湖新沟镇。

一共有六个班,大约三百人不到。据说来自四个县,钟祥,天门,荆门,还有一个记不得了。每个人,或者是独生子女或者来自多子女但父母身边无孩子的家庭,属于政策照顾招回武汉。学生年龄有些差别,从初中六六届到七零届都有。我是小的,当时二十岁不到,而我班被称为“老哥”的陈同学,已经24岁了。

我们是幸运者!从知青变为工人。当时社会,工人至高无上。有个流行歌曲唱道:“有个姑娘找对象呀,找个工人怕他看不上呀!”今天看来有些滑稽,却是当时的现实。而我们是技工学校学生!工人中的技工!虽然年轻,也知道骄傲。

小小新沟,一时大街小巷,都是年轻人散步。男生意气风发,女生花枝招展。独生子女,家庭条件好的不少。那时时兴的确良,一些男生戴着手表,穿着洁白的的确良衬衣,草绿色的军裤,白色回力鞋,健步如飞,潇洒极了!我这方面一贯落后。下放时,家里每月给我寄五元钱,招工时又一次性给我四十元钱!都被我糟蹋了。到技校,我只有一条黑得发灰的,软乎乎的凡尔丁裤子,一件白得不纯的非的确良衬衣。那是热天,每天夜里,我将衬衣洗了,第二天早上再穿。咦?一点也不影响我到处招摇。

说招摇,是真的。那地方适合年轻人玩耍。一条大堤,就在宿舍边,翻过堤,斜坡上草地绿茸茸,间杂着蓝色的小花。一座水泥大桥,对面是汉川的小河公社。夕阳落山之后,这里一片金色,旷阔的河道上,吹来清凉的风,年轻的人们,五颜六色,撒落在大堤斜坡上,三五个或者七八个一团,谈天说地,吹拉弹唱,风中都飘着青春的气味!

我是一只喜鹊。好朋友真多。除了本班的,外班也有表示亲切的。除了男生,女生竟也没有嫌弃我那软乎乎的凡尔丁!大约是我有个绝活:讲故事。梅花党,一只皮鞋的介绍人,尖一省,样板美女,胡扯乱吹,添油加醋,其实俗不可耐,但是当时没有娱乐呀!经常在堤脚下,围成一圈,由着我即兴发挥,往往让伙伴前仰后合。

知青是勇敢的。在这里,表现之处在那个桥上。桥高肯定不止十米,下面是清悠悠的小河,水很深,我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从桥头鱼跃跳下去,激起一朵又一朵浪花。其实那个事情很不好玩!我们一伙去了一次。站在桥头,看下面,很高啊!要是平着摔下去,肚皮落水?肠子会不会摔出来呢?但是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前后都是人看着哩!我硬着头皮,第一个站在起跳的地方。一咬牙,用“冰棍”式跳下去。我一生没有体会过那样的可怕!加速度,心脏几乎不是自己的了,很快接触水面,两只脚掌一阵剧痛!太高了,脚掌已经摔红了。从水底抬起头来,看高高的桥上,伙伴们大声询问:“感觉怎么样?怎么样?”刹那间我起了坏心!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好玩啊,很好玩!”于是马上“嗵!”下来一个。这个出水,也是对上面说很爽。结果是一个接一个,都跳下来,直到上岸,才有人说:“这个东西,再搞不得了。”引起一阵哈哈大笑!

无忧无虑的,只有学生!

 

 

入学就分了班。

我们是四班。老师是个中年工人,叫夏汉文,是汽车运输公司一站的一个电工,七级,据说在汽车电器修理上,很有些功夫。于是纷纷传说,说我们班,是汽车电工班。这叫人愉快。汽车,当时是最时髦的工作,修理汽车要技术,而汽车电工,首先就给人莫测高深的感觉,不免个个踌躇满志。

类似传说不胫而走。根据班主任来自哪里,确定那个班的去向。三班余老师是轮渡公司来的,便说三班是轮渡班。另有五班是汽运的,六班是公汽的,都是使人愉快的去向。年轻,前程无限,心里愉快,彼此间便友谊长存。我们班,有男生二十多,女生十六,女生不知住哪里,男生全部住在一个大仓库里。高低床,两两相并,上下铺,八个人。中午或者晚上,宿舍里闹喧天,说笑的,唱歌的,弹琴的,总要到老师来查铺,才不得不熄灯睡觉。黑暗里还不时有笑声。

莫看都一起混,人的秉性还是不知不觉中显露出来。伟人说:“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真是说绝了!不能用左中右来形容,但是确实是三拨。都是知青,都见过文革,都在农村散马无笼头的散漫惯了,到了正规地方,表现就不同。中间部分永远是大头。我属于这样的。我们的特点,是不求上进,不钻研功课,什么都是好玩,什么都不在乎。另有极少数比较不合群的,凤毛麟角。值得一提的是也是少数的班干部,那时就很懂事,规规矩矩的上课,规规矩矩的读书,遵守纪律,待人亲和。有时候,看他们那样听老师的话,我们不免背地里嘲笑他们呆。其实几十年过去回看,真正成事的,还是他们。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难成人也!

印象最深的,是五班的一位男同学。他肯定要大我们好几岁。在乱哄哄的年轻人中,他总是沉稳的。大家都讲究打扮玩耍,他却朴素得令人吃惊。一双装卸工穿的车胎皮做的凉鞋,穿在他的赤足上,显得那样土气。学校布置的事情,他总是带头去做。当我们逍遥自在地嬉笑玩耍的时候,他却满头大汗,办黑板报。也曾在大会上发言。一些调皮的同学,背地里给他起外号。却不知能吃苦,这正是人家的长处!后来分班,他毕业后便留校做了老师。前些年我去那个学校,听说他是教导主任,不久便听说做了副院长。梅花香自苦寒来。一步一个脚印,步步实在,必有结果。

我们班,也出人才。最叫大家自豪的,是班长。他是老三届的,有深厚的文字功底。其为人,和善而厚道,总不跟人争论小事,且遇事总是能为别人着想。那时候的班长,不是好做的!一大群人,都是散漫的,遇到学校布置事情,很少有人积极响应。这时候班长就很辛苦。一方面自己要带头,此外还得反复做工作,尽量叫大家完成任务。那时候年轻啊,有几人知道班长的辛苦?尤其叫人不能理解的,是毕业分配时,班长也和我们一样,到车间里做工人。可是他就是凭着踏实肯干的精神,慢慢得到信任,先是车间调度,后做主任,然后是上面的主任,再往上,做了市里的主任。当他的名字经常在报纸上出现的时候,当人人知道他的职位具有多么大的权威的时候,他对于我们这些身在企业的老同学,也是亲和客气,遇到聚会,毫无架子,抢着买单,说话一规一矩,绝对平等。今天谈起他,同学无不佩服。佩服的是他的人品。老话说,一颗钉子,无论在什么地方,总要露出头来,说的就是他吧?

班长还有一件趣事。他结婚时,我们去参加婚礼,晚上在他那间简单的婚房里玩,竟然把他的床坐垮了!当时大家都不好意思,他却连说不要紧不要紧,生怕我们不安。

另有武钢来的庄同学,班干部,也是老三届的,一口普通话,戴眼镜,有文化,随和平实。记得他当时考我一个谜语:冬天穿背心,夏天穿棉袄?一时我张口结舌。他从容告诉我,一个是邯郸,一个是武汉。后来他考上了钢铁学院。应该做了教授?

说到班干部,有一个女生我记得。姓张,比我大一岁,胖胖的,大个子,非常和善啊!和我们这些嬉笑逗乐的人相比,她就像一个温和的大姐。她也是班长。大约她就是把我当小弟弟看待?对我非常和气。我说笑话,她也笑着听,似乎她也规劝过我?都是很温和。有一次我的老街坊去找我,我不在,遇到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了街坊,说明她是很懂得人情的人。她后来分配到汽运,做了钣金工。再就没有消息了。多年后,在那个单位的干部名单上,没有看到她。大约她就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子?不过我相信,以她的淳朴,生活应该是十分祥和的。

我们班还有一个成绩好的。就是我的好友陈兄。他是六六届的,人送外号“老哥。”他是个命途命途多舛的人。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下放多年不得招工。是独子政策,让他做了我们同学。他是初中毕业下放的,文化底子强。文字和数学都好。尤其数学物理,他是班上首屈一指的。我们满不在乎地胡乱做作业时,他却认认真真地做,成绩自然前茅。也是缘分,我班一位女生,老是请他辅导,后来就做了他的老婆。我们笑着说,他们夫妻,是真正的师生恋!

陈兄一生有三件事使我怀想。一是他母亲去世。我们去守夜。一座院子,角落里一间小屋,他母亲躺在屋里,灯光昏黄,我们几个同学坐着,夜风呜呜吹过,陈兄脸色凝重,说他的母亲多么的辛苦。他父亲早年去世,母亲是守寡养大的他!他在农村不得招工,母亲日夜盼望,到他回家,没几个月,母亲就去世了!那一刻真是叫人悲从中来。二是我结婚时,沙发没有完成。陈兄和薛兄,喻兄,那么热的天,他们下班后来我家,用手为我包沙发,连续多少天,把手都搞裂了!那时候陈兄就有胃病。叵耐我不懂事,自己出去旅游!回来后父母说起几个同学,感叹不已。那时候的义气啊!想来如同隔世。三是陈兄五十五岁退休。他做过车间主任,生产科长,退休后也不闲着,出去给人打工。却因为过于负责,心脏病发作去世!他的追悼会是我主持的,悼词也是我写的,念到最后,我自己忍不住哭起来。

 

 

在技校,我是个喜鹊。走到哪里,都有笑声。这样的秉性,就有不少好朋友。

在四班,怎么说,男生中总有七八个好友。我的特点,不在乎小节,随和,当然也有义气,不然别人怎么会跟你好?接触最多的,是薛兄和喻兄,那时候形同铁三角。这是有原因的。义气相投是主要的,但是我跟其他好些同学也义气相投啊!盖因我们都住武昌,都没有对象,而且睡觉的床铺连在一起,接触机会更多。

那时候总放假。我们三个,便约着走东走西,到处串门。远的到青山,关山,汉口三阳路,那时候人之间,没有利害,没有地位区别,朋友相见,就是高兴。上门也不带礼物,也不喝酒,家常饭菜,说说笑笑,尽兴而归。真是快乐时光啊!我们竟然去中山公园划船!一次船行水中,忽然一条鱼跳上来,于是一阵手忙脚乱,最后将其捕捉,拿回家去,烧了吃。完全不记得我们一起说些什么?那样多的时间,那样多的话!今天想来,都是废话吧?可是所谓无忧无虑,就是靠废话支撑啊!

薛兄是一个值得我终身怀念的人。真正的好友。他是东北人,父母支援武钢带来了他。他是独子,家住青山厂前。很远啊!但是我们去了不少次。薛兄为人,诚实周到,给人的感觉就是靠得住。他也说笑话,但其实很沉稳,很少做靠不住的事。他喜欢钻研技术,做冷作工,放样看图样样都行。给我做结婚沙发的时候,他的手裂了口!可见用力之大。后来他和喻兄分到汉口船厂,我分到武昌,来往不多了,但是情还在。后来下岗,他去外地给人做工,得了糖尿病,转为肺癌。他坚决不去医院,不给妻女增加负担。他去世的头天夜里,我和喻兄赶到他家,他躺在铺上,已经不能说话了,但还是睁眼看了我们一眼。等我们回家,凌晨来了电话,薛兄去世了!那年他五十四岁,身份是下岗工人。

薛兄曾告诉我一个秘密。他下放的时候,队里知青都招工走了,留下他和一个女孩,两人就做了情人。亲密得很!他讲述两人情节,叫人感动。可是一直不能招工。那女孩的家里也是东北来的,便找亲戚,将女孩调到鞍钢做了工人。这一来,两人就天南地北,再难相见。工人调动,几乎不可能。时间长了,两人各自成家,但是牵挂是终身的。薛兄病危,她妻子看着他,问是不是告诉鞍钢那人一声?薛兄摇摇头,泪如雨下!这真是人间一副最凄凉的画卷。薛兄的离去,我是很伤心的。他葬在我父母那地方,每年我都要给他上坟。

除了薛兄和喻兄,除了陈兄,好友还多。其中郭兄有特点。他住汉口三阳路,也是我们常常一起玩的伙伴。他是很聪明的人啊!老三届,成绩很好。我们分手很多年了,那一年,他找到我家,兴致勃勃地谈他的炒股。他是下岗后,走投无路,跑去炒股,竟然成了股神。那时候已经赚了几百万。他说了些炒股的经验,再三叫我跟他炒。说他买什么,我就买什么,绝对不会亏。但是我对于炒股,一窍不通,又没有本钱,只好推辞。他很失望地离去。我知道,他是想起我来了,想带着我发财。

我班还有一些有特点的同学。第一个是刘同学。他是天门来的,在乡下就是宣传队的。那年学校演出,他别出心裁,搞了个小歌剧“送报表,”那时是很流行的。可是他用的是花鼓戏的本子,唱起来,尽是“压合咿呀和一呀嘿!”叫人听了好笑。刘同学自演主角小会计。他十分活泼,舞台上灵活自如,说唱都很到位。一时学校里,没有不知道“小会计”的,后来大家干脆忘记了他的姓名,叫他小会计。这样一个人,自然引起女生的好感,有些故事。

另有一人,会弹月琴。他的月琴,真是弹起来如飞!就是专业水平。他姓李,言辞不多,一表人才,也是女孩子喜欢的。

还有一人,姓胡,比我小,全班,他是最小的。他住三阳路,个子不大,白脸,眼睛灵活。他也会说俏皮话。最著名的是:“以肚脐为圆心,以肚脐到裤腰的距离为半径,画圆!”叫人忍俊不住。久了,大家就叫他“半径。”以至于到今天,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姓名,却知道“半径。”

有特点的还有高兄,也是三阳路的。汉口的同学,好像比武昌的活泛些?他高大的个子,喜欢发言。后来我知道,他是利用发言,锻炼自己的口才。他是有目的的!他说话,模仿正规干部说话,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时间长了,他果然锻炼出来了,后来他在单位,做了营销干部,也是求仁得仁吧?

还有一些同学,虽然不很出众,也是各有千秋。像分配到轮渡公司的几个同学,其中一个阮同学,有一次特意将我叫到他家,说你会讲故事,我就告诉你一个故事,你讲给大家听。他果然讲了个“铜人龙耳”的故事,讲的是针灸是怎么来的。他不具备讲故事的天分,我也不很认真,结果没有把这故事说出来。但是阮同学的诚挚,青春时期人之间的淳朴,是真的可圈可点的。

除了男同学,女同学也都很淳朴。我们班有十六位女生,都到我家去过。可笑我那样简陋的房子,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同学们高高兴兴的来,高高兴兴的去,没有一点不适应。那时候人的关系,没有利害,就是友谊。但毕竟是青春!交往过程中,偶然也有过细小的亲昵,或许也曾在某个时候,某颗心里,有过微澜?但是都淳朴,这是关键。留下的,都是很纯洁的东西。

 

 

技校发放生活费。

每月十三块,其中十二块是饭票,一块是现金。于是我们便拿着这一块钱,去到河对面的小河公社,在餐馆里吃一餐。

很高兴啊!可以吃苕粉炒肉丝。大口大口的吃,一边说话,往往饭吃过好久,一群人还停留在餐馆里,海阔天空的说话。那时候老板很温厚,由着我们说,耐心等我们走才收拾桌子。

也有联欢。我们班,除了“追报表,”还演出了合唱。唱的是“请喝一杯酥油茶。”“满天白雪映红霞哎,贵客来到我们家哎,解放军同志你辛苦了啊,请喝一杯酥油茶哎。”记得张同学的女声和熊同学的男声,伴奏是一把小提琴,由一个苏姓女同学拉琴。

我们老四班,其实总共只存在了两个月吧?很快就分校了。

那段时间,到处都是消息。一时说这样,一时说那样,最后的结果,大部分男生分到水运分校。少数男生分到轮渡和小修厂,女生则都去了公汽,汽运和小修厂、大修厂。当时的我们,多少有些失落。因为水运是跑船的。其实多少年后,大家殊途同归,都是企业身份,也下岗,退休也是低工资。

老四班,在一生中,只算是一瞬间吧?但是它留下了许多东西,值得追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