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付汉勇的头像

付汉勇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2/02
分享

拳击师


 

那时候我们真年轻!

大约二十刚过?刚从乡下返回城市,人生正是一个新的开始。一身的力气,白天在工厂里消耗不了,夜里吃罢饭,出去溜达,一路跳着走。

心很空,满是憧憬,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能有恋爱当然好!“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抽在我身上。”那地方恐怕隔着几万里?现实中,哪里有温柔地提着皮鞭的姑娘呢?都空着手啊!而且陌生。于是一身的力气,只有跳着走。

从棋盘街尾出发,一条笔直的街道,走到街头,很高的上坡,翻过坡,下面是荆南街,守着下坡,住着一个老朋友,何兄。何兄也是下放我们那里的,比我们大几届,稳重沉着,在乡下,是一个合格的兄长型老知青。他是病转回来的,在一个街道工厂混事,我们喜欢有意无意地路过他的家,进去谈几句。

一天夜里,月亮如钩,我们在何兄门口一棵树下坐着,远近有些迷蒙。忽然,听见不远的地方,“彭彭!”几下沉闷的击打声。似乎一种有力的东西击打在沙袋上。问何兄,他淡淡地说:“幺幺,又在练拳。”哦,这才是新鲜事。何兄说,幺幺是他邻居,家里人少,低矮的屋子,住着他和老娘。幺幺也是下放刚回的,因为身体好,在武昌造船厂做潜水员。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摔跤,近来又迷上了拳击,有一些朋友和他玩。刚才那声音,是他将沙袋绑在树上,练习拳击基本功哩!于是我们都去看。不远处有一棵较粗壮的老槐树,幺幺就在这里练习。

老远就看见,一个活泼的影子,在那树下跳跃不停。前进,后退,躲闪,还击,有模有样。等他停下,老何叫了一声,说有朋友来。幺幺从树影下走出来。身材不高,粗壮,圆圆的脑袋,虎虎势势的,眼睛不大,很有神,一看就是练武的。“哦,你们先坐,我一会过来。”说着去取下挂在树上的沙袋。

一会他过来,坐在一个凳子上。我们便问他拳击的事。他兴致勃勃:“拳击是好东西,勇敢者的运动!”他向我们介绍,如今世界上,谁是拳王,国际比赛中,谁把谁一拳击倒,数了十下,就成了冠军。那时候中国还没有拳击运动。他说将来肯定会有的。

我问他:“你准备做个运动员吗?”他笑着说:“我们这个年龄,都不能做了。要从小学起。不过学了这个东西,在外面,遇到很厉害的人,也不怕了。”这话叫我们怦然心动。要是学会了这个,左右开弓,拳打天下好汉,脚踢五路英雄······便腆着脸,要他教我们。幺幺其实很老实。低头稍微想了想说:“行。不过,很苦的啊!”我们自然说不怕苦。

第二天夜里准时到。幺幺拿出两副拳击手套,一副给我,他自己戴一副。呼一下,他低下身子去,两只硕大的拳头护着头,眼睛炯炯有神,看着我说:“你朝我打,随便怎么打。”我有些犹豫。老何说:“打吧,不怕。”我便也学他举起拳头,两手轮换着朝他头上身上打去。刹那间他像猴子一样机灵!左躲右闪,拳套护着头,我的打击,一下都没有落到地方。“停!”他放下手,对我们认真地说:“刚才为什么打不到我?主要原因是你出拳太慢。次要原因是我躲闪到位,破坏了你的打击方向。”他做给我们看。出拳,要爆发力,直拳,要带旋转;勾拳,分为上钩和下钩,倒是不须旋转,但是必须贴近对方,使出拳到位。“刚才,凡是你要出勾拳时,我都稍微闪了一下,所以你找不到发拳的最佳地点。”说得我们懵懵懂懂的。不过听这话,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速度吗?年轻,做得到。

那时年轻,真不懂一个道理:万事万物,都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看别人轻松的操作,轮到你,不一定是那回事。因为那是要功力的!不是简单的技术,而是身心融会贯通。不然,世界上的冠军怎么这样少?

按幺幺说的,回家练基本功。将一条结实的裤子扎起来,装上满满一裤腿沙子,吊在屋梁上,左右击打。也学幺幺那样躲闪,只是不能得心应手。过几天,说蛇山上将有一场拳击摔跤聚会,都是本地练武术的年轻人,幺幺要参加。我们都去看。

月亮像一个大银盘,亮亮地悬在云上边。山间空地上,黑乎乎一群年轻人,中央空出一个场子,两两捉对,演示技艺。

幺幺和一个高大的汉子互相揪着臂膀,摔跤。两人都是高手,互不相让,连续几个回合,都是有惊无险。那人身高占先,手臂长,搂住幺幺后腰,发一声喊,前跨一步,一条腿放在幺幺脚下,双手猛力去推。谁料幺幺纹丝不动!那人推了两下,说时迟那时快,幺幺反身弓背,借那人的力,将那人背起来!一声大喝,从背上甩出去!那人臀部落地,立刻就地一滚,弹跳站起。然而他已经输了。又看了几对,拳击开始。和幺幺对阵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硕大的拳击手套举着,蹦蹦跳跳。一声哨子响,他的进攻立刻像疾风暴雨,拳头落在幺幺身上,头上。但是幺幺不停地跳跃着,看得出,他在努力接近对手。猛然想到他说的“勾拳,”我想精彩要来了。果然,幺幺突然出手!就是勾拳。他已经贴近了对手,左右手闪电般地出击,只几下,就将那人打得摇摇晃晃,最后一下,沉闷地一声,拳头打在对手腮帮上,虽然隔着柔软的手套,这一下也是沉重的。对手一下子倒地。这天晚上,幺幺一共参加了三次拳击,都胜了。他那粗壮的身体,在角斗场上,那么灵活,那么勇敢,在我们面前显现了一个了不起的斗士形象。

我们大受鼓舞。开始跟着他学实战。不过他没有时间管我们,他更喜欢跟那些成熟的伙伴去切磋。他指定一个年龄比我们小的年轻人指导我们,记不得相貌了,只记得叫军军,高高的,瘦瘦的。

军军带着我们,在一栋房子顶部平台上练习。开始我们几个互相击打。都鼓足了劲,全力搏斗。军军在一边看着,忽然说:“你们谁来跟我打?”我自告奋勇。两人稍微对峙了一下,军军突然出手。他的拳头非常硬,速度极快,很快我就没有躲闪的能力了。忽然,他一拳打在我右眼上!顿时天旋地转。我到一边休息,他们轮流跟军军斗,都失败了。下楼时,眼睛疼起来,一起去医院,经过检查,右眼视力只有0·4了!经过七天,眼睛才慢慢恢复。

这天晚上对于我们,是一个节点。仅仅一个助手,就这样难以超越,要到幺幺那个地步,得多长时间?二是才知道,拳击是非常危险的!万一因为好奇受残,可是得不偿失。慢慢的,最初的热情消退了。在家里,不再去击打沙包,夜里,也不再天天去找幺幺了,时间一长,就不接触角斗这挡事了。

 

遇到幺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在意,笑着说:“我说拳击是很苦的吧?”

我这才知道,幺幺每天的运动量惊人!每天,他要长跑五千米,其中两次登蛇山。此外,举重,跳绳,都是必不可少。“跳绳决定你出拳的速度,”他说:“基本上,你跳绳速度多快,出拳就多快。”此外还有实战训练,也是日日不松。

这样大的运动量,身体受得了吗?他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有的是力气!那一刻我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正端碗吃饭,碗里一堆白菜萝卜,和着米饭。那时候,鱼肉是要计划的,蛋也要计划,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就是半斤猪肉,半斤食油。幺幺的母亲,为了儿子的营养,想法子到郊区集市找农民买点鱼虾什么的,数量很有限。何况他母亲没有工作,收入也不允许他们吃上营养餐。

便不谈这个。幺幺说他喜欢唐诗,随口背诵了几首。他最喜欢边塞诗。“君不见走马川行北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尤其那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背诵了几遍。我注意到,他把“欲”字按照武汉方言,念成了“由,”刹那间感到他小学拼音似乎基础不牢?武汉的老人,都是把“欲”字读成“由。”

这以后偶尔路过,如果他在家,我会进去坐坐。有一次,谈到一些人很小气,他忽然脱口而出:“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叫我大吃一惊。这是当年陈胜说的。幺幺说,他读书成绩不是很好,现在也不可能赶上去了,他只读古诗。他枕头下,有“唐诗三百首,”已经翻烂了。我还看了他的笔记本,里面写了不少古诗,模仿唐诗的痕迹很重,内容记不得了。

那年,幺幺已经二十好几了,和他同龄的伙伴,纷纷谈婚论嫁,他一直光身一人,也不跟女孩子交往。又过了几年,他已经算大龄青年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我们都去看了,长得很秀气,娇小玲珑,比他小好几岁。幺幺看得出十分满意,对姑娘百依百顺。不久他们结婚,就在他家那两间狭小低矮的屋子里,他们夫妇住里间,老娘住外间。婚后他还是练武,我们都劝他,注意休息,他有些无奈地说:“哪里放得下哩?”

他们添儿子我还去过。孩子长得很机灵,像母亲。再往后,我离开故里住到单位宿舍,一晃几十年,没有跟他联系了。

 

今年的一天,我路过老何家,老友相逢,说了很多话。忽然我想起幺幺,问老何,老何难过地说:“他已经去世了!”

这叫我大吃一惊。好好的,怎么了?老何说,幺幺不是现在去世的,已经好多年了。大约四十多就走了。“他身体透支太过分了啊!”老何惋惜地说:“那时候,又没有营养,他那样运动,身体哪里跟得上呢?”

我黯然神伤。蓦地想起当年,在蛇山上,他那样雄姿勃勃,力克对手。说他是一头狮子,也不为过吧?这样一个人,竟然这样快的离开了人间!是天堂需要拳击师吗?

老何说,幺幺走了,留下孤儿寡母,真是艰难!这么多年,亏了他的妻子,含辛茹苦,算是把儿子抚养大了。不过儿子很争气!也是在武昌造船厂,做了工人,很勤奋,得到提拔,现在是一个重要部门的高管,收入颇丰,买了两套房子,把娘也接去一起住,一家人很和美。

这多少叫我略略有些慰藉。

从老何家出来,我特意去看了看幺幺的老屋。还是那个样,青砖黑瓦,低矮狭窄,现在租给乡下人住。里间,曾经是幺幺的卧室。忽然想起他就在这里,为我背诵唐诗,那样高亢地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那样豪气。想来如同隔世。

幺幺是生错了年代。要是现在,这样充足的蛋白质供应,他不会走得这样匆忙。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