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宝通寺

再游宝通寺

一

三年多以前的四月，我和两位挚友游宝通寺，回来写下这样的文字：

雨是从山顶上飘洒下来的。

纷纷扬扬，很细的雨丝，先是像粉末一样无声地铺盖在树叶上，草叶上，来不及收拢的花瓣上。慢慢积累起来，成了雨滴，很细很轻，“滴答，滴答，”晶莹闪烁，打着低处的叶瓣。慢慢的，树叶、草叶，千千万万，发出有细微差别的低语，汇成一片，山间雨中的音乐便形成了。

风是从看不见的角落里吹出来的。配合着细雨，这风也是轻柔的。树丛中，草丛中，随时都有一种茸茸的凉气飘出来，抚摸着人的面颊，让人惬意。

春天，带着她形影不离的小伙伴，来到我们身边，来到这静幽的山间。

今天回望上边的文字，我为自己心境的清新惊讶。其实那时候宝通寺在维修，我们就是上了洪山顶，没有去佛殿，没有登宝塔。粉丝一样的细雨中就我们三个，我们沿着静静的山路，漫不经心地说着琐事。下山后在饭馆里撮了一餐，谈天说地，眉飞色舞，心境确实是好的。

那时候似乎有无限希望！友谊是长存的，境遇是满意的，人是健康的，社会是发展的。前瞻人生，似乎一条漫长而神奇的道路，充满新意，充满故事。回家后，我就吐出那些文字。

二

2023年大年初三，再来宝通寺，我一人。

疫情三年，现在放开管控，宝通寺游人如织。

焕然一新。三年前，寺里堆积着大量巨木，只有古老的原始森林能有那样粗的树！如今巨木不见了，金光闪闪的大殿，新建的万佛殿，罗汉堂，到处都是上档次的装饰。宝通寺是山寺，殿阁从平地起，排到山腰，再上，就是著名的洪山宝塔。

大殿有如来佛，有观音菩萨，文殊菩萨。都是让人心安且心舒的。意外的是在好几个地方，我都遇到财神！今天的财神，很和善，温雅如也。我和此尊之间，是有故事的！彼此心照不宣，友好足矣。

照会了一应尊座。再往上，进了万佛殿。数不清的菩萨！四面八方都是。天上的基层干部啊！你们来到人间，照应那虔心向善的人，救应那流落尘埃，举目无望的失意者，善哉善哉！

罗汉堂。这是让我止步流连的地方。我想如果有选择，我一定做个罗汉。豪侠，潇洒，自由自在，无任何杂事纠缠。看到就说，遇不平就上，受挫也不在乎，不知畏惧，或有愤怒，却永远没有郁闷。无心无肺，或者说没有心机，正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今天的首要优点和第一缺点！做罗汉，这是必备心态吧？这里的罗汉千姿百态。张臂的，舞拳的，戏谑的，严肃的，应有尽有。佛殿建设是高超的艺术，让人产生虔敬，产生感悟。我在一位罗汉前久久停留。此尊似乎身处山野，肩负一棍，立身不拘一格，神色却极其安详。他是去垂钓？还是去砍柴？都是我心之所向啊！

辞别众罗汉，上行百多台阶，到了宝塔前。想不到那样多的人等着登塔！排着长长的队，说着各地方言，耐心且逍遥。守塔门的是个中年汉子，严格执法，出一个，进一个，绝不多放。他是对的。这塔年代久远，塔内空间极其狭小，上下台阶，又陡又窄，如果很多人挤进去，那就是灾难无疑。看这阵势，一时半刻轮不到我。于是走出来，再往上，到山顶，那塔尖比山顶还要高出十多米。

徜徉一阵，还是要登塔。走下来再去，咦，长队没有了！大约天色不早，许多外地人等不及，离开了。赶紧进门。谁知守门的跟我较了真。他指定我，只能在塔外，沿着塔身转一圈，不能进塔，更不能攀登，因为年纪大了，出事他们负不起责任。奇怪，我有什么需要你负责的？我坚持要进塔。那人也是够负责的了，竟然拉住我不放！情急之下，我只得大声说，我五十岁不到！怎么不能登塔？刹那间他迷惑了。看着我半信半疑地问，真的五十不到？周围人都在哄笑。趁机，我溜了进去。惭愧！佛啊，原谅我，善意的谎言。

台阶真狭窄！有孔洞，仅容一人蜷缩通过。每一级台阶，大半尺高，青石垒成，游客多年轻人，一个个也是气喘吁吁。盖因他们不懂登塔。这样陡窄的台阶，哪能和平常登住宅一样昂首阔步？一步步高抬腿，不到两层就酸。登塔必须用手！我两手扒住上面的台阶，手脚并用，这样又省力，又稳当。一层一层，片刻功夫就到了塔顶。拍了照，很快原路下来，气不喘，腿不酸。守门的问我怎么这样快？看了照片，他大大惊讶，连说不错不错。

再上山。站在山顶，看城市气象万千，无边无际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芸芸众生啊！我只是其中一个。

三

其实我坚持登塔，是要圆一个心愿。

今天到这里，是要纪念三年前一起游山的两个挚友。

人之交往，三个层次。法律，规矩，亲切。这两位，属于第三个层级。

可是他们永远不能和我一起玩耍了！去年一年内，一个大病闭门社会，一个突然离开人间。真是悲剧！当时我们把盏言欢，怎么想象得到？意外，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

命运不容情。扳着指头一算，我第三层级的朋友，已经走了八个，都是曾经交心的啊！今生今世，还能有八个吗？人到夕阳下，多数人麻木，而智者悲凉。伟人年迈，喜欢吟诵“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啊，人何以堪？

作为社会的人，走到此处，我们必须面对三个极不情愿却又逃脱不了的现实。第一，挚友凋零。第二，友谊越来越渺茫甚至难以捕捉。第三，我们自身，不知道意外将从哪一个地方，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到来。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方向：孤独。这方面，万人之上的君王和引车卖浆的弱势没有本质区别。

人生如白驹过隙。我四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回被聘为销售经理，满怀喜悦告诉一个人，谁知他毫不犹豫地说，几大个年纪了，还不洗了睡！幸好我没有听他的。

我的想法，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屈服。就是说，不能缴枪投降。无论什么年纪，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完全不理睬命运之神对我的琢磨，一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做事，最可贵的是自不量力。管他前景如何，喜欢我就去做，至于性价比，完全不考虑。我退休开始写长篇小说，写了四部。两部出版，一部获得全国工业小说大赛推荐奖，做成电子书。还有一部压在箱底，出版社不要。其实这一部才是我最好的小说！四年前，我开始学写诗词，一路歪歪扭扭，几乎就是笑话。咦，不是笑话了！已经渐渐入门。

何以解忧？唯有新奇。追求新鲜的东西，能使人忘忧。我喜欢乐器。口琴笛子手风琴是看家的，近年又攻下了萨克斯。贪得无厌。又开始学习二胡和吉他。绝不要老师，自己摸索，一知半解，其乐无穷。管他学不学得会哩！那是命运的事。我的责任就是不停地寻找新奇。人生最惬意的，就是在不断寻找中，忘记时间。

一个人，当你完全忘记了功利，同时不再计较自己的生死忧患，你就活出了自我。谁也拿你没有办法，包括死神。是的，你可以打败我，但是你让我缴枪了吗？投降了吗？没有。我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寻找有趣的事。我的灵魂永远是自由的。

罗汉！自由自在，孤独，却拥有整个世界。